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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7章 深水沉滓


  直至多年后,反思自己的落难经历,他才恍然有所觉悟。当初之所以会被迫背井离乡,不仅仅是因为自己醒悟得迟,还跟自己一直以来被保护得太好有莫大关系。

  因为怕他学坏、走偏,马大两口子从不跟他讲那些人心叵测、蛇蝎伎俩。

  他就像是暖室里的花木,他并不知道外面世界的诡诈。

  当大老爷钟德文拿着好吃的都因他时,他竟然毫无防范之心,乖乖地跟着对方走了。

  大老爷带他去赶大集。眼花缭乱的热闹让他一度迷失了自己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他对有求必应的大老爷言听计从,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大老爷更好的人了。

  吃吃喝喝中,大老爷领着他会见了几位朋友。

  他们说了什么,彼时的他全然没有在意。

  之后,大老爷说要出去办点事儿,让他乖乖跟着那几个人,他便答应了。

  事实上,年幼的他哪里有什么能力说“不”?

  大老爷离开后,那几个人开始逗他说话,喂他好吃的东西,直至他困得睁不开眼。

  那一觉睡得很沉、很沉,等到醒来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四面都是墙,只在屋顶的地方有个狭小的窗子。

  屋角的壁龛里点着一盏油灯,籍着微弱的灯光,依稀可见边角里还有五六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因为害怕,他们抱膝蜷缩成一团,彼此陌生、互相戒备。

  一个墙角不断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臭气,可知那里放着一个净桶。

  老鼠旁若无人地穿梭在眼皮子底下,墙上不时有蜈蚣蜿蜒而过。

  地上甚至连一把铺垫的草秸都没有。

  这不由得让人联想起待宰的羔羊,也会这样被临时圈养着。

  渐渐省事的孩子们终于明白过来,不管是被家人因贫售卖的,还是稀里糊涂来到这里的,他们都将无法再回到家中,也不知道自己将会被送去何方、经历些什么。

  他们就是牛马鸡鸭,供人驱使、任人屠割。

  在强烈的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天长不顾一切地寻找机会逃了出来。唯恐人财两空、罪行败露的人贩子紧追不舍。

  在那一段暗无天日的生涯中,他每时每刻都在经历着饥饿、劳顿、惊吓与伤痛。

  很快的,他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天可怜见的,让他在奄奄一息的时候遇上了好心的常通一家。

  这么多年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重生后的点点滴滴。

  从肮脏的角落里发现并将他背回家的,是常智,一个性格开朗待人热情的少年。他是常通唯一的儿子,也是后来常宽的爹。

  只是好人不长命,年纪轻轻的常智在一次拦截疯牛的过程中,被牛角戳穿了胸口,当场不治身亡。

  那时候,常宽还不满周岁。常宽的娘受不得打击,一病不起。

  隔年,常宽烧周年,他媳妇儿烧五七,险些没将常通两口子的眼睛哭瞎。

  好在还有两个孩子需要照料,这才生生地止住了常通夫妇的悲痛。

  他们不是没想过替天长寻找家人,但是几年下来,毫无头绪可言。

  对此,天长给出的解释是:他离家的时候年纪太小,很多事都记不得了。

  而事实是怎样的呢?

  不是记不得,而是不敢说。经历过风雨的他,几乎一夜间长大了。结合自己前后的遭遇,他已经不敢再轻易地相信任何人,包括救助了自己的常家人,也包括养育自己长大的马大两口子。

  时间慢慢地打磨光了起初的希望和热情。一年,两年……

  常家最终放弃了寻访,在征得了天长的同意后,认其为子,给他上了户册,取了个大名叫常识。

  因为看他聪明伶俐,两口子节衣缩食送他去读书,希望能够有朝一日考个功名在身,改变一家子的命运。

  常识倒也争气,虽然于稼穑上出不得力,读书却是异乎寻常地优秀。

  不到二十,他就中了秀才。这可是轰动一时的大事,曾经让整个贫民窟为之鞭炮喧天、张灯结彩足足三天。

  再后来,因为一时冲动,他与官府起了摩擦。受到忌恨的他被抹黑、打压、羞辱,最终遭到缉拿。

  一怒之下,他落草为寇。凭借肚子里的墨水,很快地,他就一跃成为老鸦山的军师,备受孟仙台的赏识和山中众兄弟的爱戴。那一声声的“先生”“贤弟”叫得他心生一样,倒像是伯牙得遇了子期一般。

  再后来,为了替老鸦山搜集情报以期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拿了山中的一笔钱出来行商,短短几年内,就置下了一艘豪华客船“醉南风”,并以此为根据地,网罗人才、大肆敛财……

  “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

  重走旧路,君四深感辛苦,整个人精神萎顿。

  “你是几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若萤丝毫不为所动,冷冽的气息感染了身旁的人,从某种程度上削减了众人的伤感之情。

  “开始就知道……开始的时候,似懂非懂、迷迷登登,后来开了窍,把很多事情串联在一起,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后来,他记起了更多小时后的事。曾经不以为然的斑驳记忆,原来遍布暗示与告诫。

  他想起每年里,总有那么一两次,马大会将他悄悄领进祠堂里,指着上方意味着死亡与恐惧的某张容像,让他磕头。

  他想起来了,那两个特殊的日子,一个是岁末,一个是三老爷的忌日。

  祠堂很空、很冷、很暗,令他感觉极不舒服,却也令他印象深刻。

  他大致记得容像上的人长什么模样。

  他的心里铭记了太多关于钟家这位三老爷的事迹,三老爷曾住过的、被付之一炬后又重建的房子,三老爷最喜欢吃的东西,三老爷最喜欢停留的地方,三老爷最拿手的踢毽子,三老爷的口头禅……

  都是马大两口子潜移默化地灌输给他的。

  顾镜自揽,镜中的自己与记忆中的那张容像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他有时欢喜、又是伤感,又是愤怒、又是怨恨。

  他无法不去关注钟家,而此时若萤的出现,等于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查探钟家的契机与理由。

  若萤冷哼了一声,投过来的眼神于深不见底处泛着幽绿,而一句若有所思的“我明白了”更是让君四不由自主地心头一寒。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听说了此等辛秘的她,竟未如其他人那样,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慨,或者是同情。

  她的沉笃如果不是心硬如铁,那会是什么?

  他怎么忘了,她向来是与众不同的。当他这边抚今追昔时,她又在寻思些什么呢?

  越想越觉得处境不大妙,盘桓在心底的那句话,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你早就知道了,是么?今日之事,是你故意安排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任你千防万防,终究还是喝了他人的洗脚水。

  腊月憨笑着纠正道:“大当家的别说的这么难听。什么叫故意、无意?一切都在我们四爷的掌握之中。就算是骗,也是君子行为。大当家的也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要怪、就怪马大娘关心则乱。”

  安排今天这样一场三方对质算来极其简单。

  先是小芒偷听到了若萤和腊月的密探,出于想要讨好老宅那边的心理,小芒转头把他听到的秘密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马婆子,告诉她说,四郎听信了唐铺长的话,怀疑天长和老鸦山有首尾,正打算领出去好生盘查。一旦坐实了其逆贼的身份,则天长的下场可想而知。

  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四郎与老鸦山积怨甚深,彼此之间真可以说得上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关系。

  结果一目了然。

  马婆子一听到这个消息,登时就慌了,赶紧趁着晌午没人留意的空当儿偷偷溜出来,想要一探究竟。

  赶到药局的时候,恰好听到了若萤和天长的那一番对话,这才有了方才的苦求、有了揭开旧伤疤的举动。

  真相已经摆上桌面,然而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若萤身上。

  若萤看看静言,满面歉意。

  腊月领会得,赶忙解释道:“柳公子别怪我们四爷,今天这事儿,本不该瞒着你。只是四爷说了,公子是个谦谦君子,表里如一,不屑说谎骗人。而君大当家素来机警过人,难保不会给他敲出端倪,从而坏了我们四爷的计划。”

  静言点点头,望着若萤的目光中隐含担忧。

  “我没事儿……”

  若萤安慰性地笑了笑,心下五味杂陈。

  很遗憾,此事她终究知晓得有些晚,以至于为此吃了不小的苦头。

  很早以前,在遇上君四后,她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总觉得这个男人和自己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明明之中仿佛有一只手指引着,最终,让她的这种难以言说的疑惑得到了印证。

  今天,在听完马婆子的陈述后,种种疑惑豁然开朗,之前太多的不合情理,至此终于找到了依据。

  君四关注她、打击她、甚至是折磨她,完全是出于报复,出于对钟家的深深怨恨。

  比起她的后知后觉,君四则从听说了她的名字的那一刻,就锁定了她。

  在她被掳上醉南风后,君四就曾对她下过狠手。只是当时的他、决心并不是很强。

  她能够有所体会,他不甘心只作践她一个。

  他想要摧毁整个钟家,为此,他煞费苦心。

  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他从旁对她做了大量的功课:观察、揣摩、试探、引诱……

  长期以来,他与她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非友非敌的关系。

  当他确信她与老宅同样有着你死我活的仇隙时,他的态度立马发生了转变,并加快的行动的步伐。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打定主意要与她联手,最终给钟家以重创。

  但前提是他得有足够长的性命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一个罪该万死的人,开始积极地为自己寻找生机。

  当此时,他瞄上了她与小侯爷之间的那点瓜葛。

  他认为这种关系有利可图。为了拧紧这二人的关系,他唆使小侯爷逾越雷池,最终对年幼的她下了黑手。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男女之间一旦突破那道防线,无论爱憎,彼此都将毕生难忘对方、难以割断彼此的关联。

  诚然她自始至终都在计算、权衡、随时而动,但他也没闲着。

  当她在琢磨别人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也正遭人算计着。

  没有谁对谁错,人生原本如此,就如竞赛、赌博,愿赌服输……

  长久的沉默如沉重的磨盘,直是要将人压垮。

  原本以为空无一人的里间忽然有了动静。

  看到小侯爷掀帘而出,君四的面色刷地变得很难看。

  他能料到今日之事可能是钟若萤布下的一个圈套,但却没有想到,她会安排这么多人旁听作证。

  她根本就不介意自曝其短。

  难道说,钟家的丑恶不是她的难堪?

  还是说,这些人于她而言,远比自家人更亲、更值得相信?

  李祥廷假意咳嗽一声:“二哥该向你道贺么?”

  言下之意,他已经听信了马婆子的说辞。

  但若萤反应平平,一副不以为然的姿态:“卑下之人的话,不足为信。怎么,马大娘不服气?你现在出门去,把刚才你说的,原封不动告诉乡邻们,你猜,他们会不会信你?你以为你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你觉得钟家的家主又会对此作何表态呢?”

  马婆子打了个寒颤,赶紧摇头道:“除了四爷,婆子不会跟第二个人说这事儿。别人知道了,那还了得?不得要了婆子的老命!”

  “你明白就好。”若萤很满意她的机灵,“你们两个,一个是山贼,一个是下等奴婢,人微言轻。按照大娘所言,钟家并不想看到天长。倘若给他们知道,当年并未斩草除根,毫无疑问,他们定会想方设法除掉他。如此一来,非但不能让他认祖归宗,反倒会招来杀身之祸。大娘你最了解老太爷和大老爷的权势有多大。合欢镇上,他们一开口,有即无,无即有,底下拥趸无数,你们这样的小胳膊是拧不过人家大腿的。”

  “这么说,四爷是不想救天长么?”马婆子又要哭了。

  “为何你认为我必须救他?你该知道的,这事儿弄不好,连我也要牵连进去。”

  “因为四郎恨这个家。”马婆子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婆子都知道的,他们三番两次想要你的命,那些事,婆子全都知道……”

  当下如豁出去一般,将自己这些年在老太太身边所听到、看到的那些龌龊事儿,全都一古脑儿地倒出来。

  “老太爷和大老爷大爷几个干过的那些勾当,老太太全都知道。四郎别看她平日里在老太爷和几位老爷面前,好像没什么主见似的,婆子告诉你,那都是装的!什么事儿老太太不清楚?她才是天底下最能装的人。她说过大老爷好几次,嫌大老爷办事拖泥带水。关于四郎的所谓犯错有罪的证据,查什么?问什么?想要就留着,不想留着就快刀斩乱麻。既有心下手,一上来就该干净利索。

  他们先前把四郎骗进书斋,老太太还说呢,说选的地方不好,太扎眼,回头三娘他们问起来,反倒不大好应付。

  所以,四郎逆明白了吧?老太太压根就没把你当成自己的孙子。往后,你大可不用再说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话,老太太他们不但不会领情,反倒会更加恨你。你站得越高,他们越是害怕……”

  “你说的可是真的?”

  别人还好,静言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他,很怕他会像一颗秋豆、“啪”地一声炸裂得无影无踪。

  若萤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浅笑着一语双关:“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你就当是这个身子欠下的债。”

  静言愣了一下,待到醒悟到她这话的意思,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朴时敏。

  朴时敏却微微一抬下巴,给出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屋子里的几个人不胜唏嘘,同时也颇感不可思议。

  换作一般人,遭遇到那样的惨痛经历,怎可能无动于衷呢?

  然而四郎还就能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看不出一丝怨怼。

  “大娘先回去吧。”若萤让腊月把老人扶起来,“你说的,我都知道了。这事儿真假姑且不论,首先,你得先保住自己的安全……”

  马婆子急眼了:“天长怎么办?四爷你不给婆子准话儿,婆子今天就不走了!”

  若萤慢慢道:“保是一定要保的。不为别的,就冲着你说的这些事儿,也得留着他做人证。等到查清了真相,才能做出最终决定,是这个道理吧?”

  听得这话,马婆子终于松了口气,欢喜不迭地又要下跪,并当场赌咒发誓道:“谢谢四爷!四爷能说这话,婆子就放心了。四爷放心,这种事,打死婆子都不会告诉别人。四爷若有什么吩咐,婆子随手待命。”

  若萤点点头:“知道了。有需要的话,自会有人和你取得联系。倒是你,回去后该怎么做,心里可是有数?”

  马婆子也不愧是老江湖,遂笃定地回答道:“平日里是怎样的,婆子还会怎样。家里头全都是他们的人,怎么着也不能给他们怀疑,没的送了性命,看不到小爷重回族谱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看着君四,忍不住又流下眼泪来。

  若萤很满意她的识时务:“你能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了。那座老宅里可不是什么好去处,隔三差五就要活祭个人。在天长的归宿尚未决定之前,你老可得好好保重自己。保护好自己,不给爱你的人担心,便是大善。”

  马婆子连连点头,乖乖地跟着腊月出门去。

  屋里持续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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