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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7章 姨娘之心


  目送红蓝抱走天生,若萤缓缓起身,笑容凝固在脸上。

  近旁的几竿箬竹筛下的光斑,迷离了她的神情。

  西厢断续的嗽声,于极力的压抑中,隐含着丝丝的痛楚,与她冷淡的声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醒着的话,出来透透气吧。”

  约摸半盏茶的工夫后,君四慢慢地踱出来,贴着墙边的一溜蜀葵,来到正屋阶下。

  “天长。”若萤瞟他一眼,颇有些敷衍了事,“这两日住的可还习惯?吃的可还顺口?”

  “在下这种情况,还有的挑剔么?”君四苦笑道。

  若萤冷笑不语。

  “有话就直说。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这个脾气很讨人嫌?”

  “终归不吃你家的饭。”

  回答充满着挑衅意味。

  君四强笑着,别转了视线。

  “怎么,入乡随俗,胆子也变小了?还是水土不服,委靡了精神?”

  回应她的是一声低叹。

  “三缄其口却为何?摇摇恐夕不至朝。这也难怪,君四原本就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忽然歪过头来,无比好奇兼认真地问道:“话说,你怎给自己取了‘天长’这么个化名?”

  天长,八月初五谓之天长。

  “昨日你跟马婆子也说过,你是八月初五的生人。这话,不是急中生智随口敷衍吧?”

  炎日当头,君四愣是感到手脚冰凉。

  但面上,他却只能强作平静。

  “不过是随口所言,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这是在拐着弯儿地讥讽她心事沉重狐性多疑呢。

  若萤了然地点点头:“大概是在下多虑了。记得你安东卫的家人曾经说过,你是冬月里的生日。开头我就在想,为何你不管自己叫‘冬天’‘雪月’,却偏偏脱口而出个‘天长’。这么说,‘天长’之名真是瞎编的?”

  “不然呢?”他觉得笑容快要绷不住了。

  “没什么。”若萤快速地回答道,“世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出于自我保护,会不自觉地趋吉避凶。据说,这种行为是内心深处最最想做的事。对于这种说法,不知天长是怎么看的?”

  君四有样学样地若有所思道:“本能么?有道理……就拿在下的这个化名来说吧,既然是本能地想要趋吉避凶,自然是希望一世平安、天长地久。但也可能是天意,冥冥之中的定数。这个家里先有个天生,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天长,你怎不想,这大概是钟氏三房蒸蒸日上的好兆头?”

  “你是这么以为的么?”若萤不答反问。

  “当然!”可能是觉得这句话太过于仓促轻率,他跟着又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没想到你也会说这种英雄气短的话。我还以为,你是个逢山开山、遇水断水的泼辣角色呢。”

  “四郎抬举在下了……”

  “抬举?”若萤嗤笑道,“你可知马婆子何许人也?她可是我们老太太跟前最信任的人之一。不瞒你说,自在下有记忆以来,就没从那婆子脸上见过第二种表情。成天阴着一张脸,看谁都是偷鸡贼,即便是面对老太太,也还是那副模样。所以,她有个绰号叫‘尿龛’,所有人都不待见她。”

  “贵府里人员众多,各人有各人的脾性,这不奇怪。”

  躲又不好躲,说又不好说,他只能顺着她的意思附和着。

  若萤悠然道:“如没猜错,昨日该是你第一次看到她,是么?”

  “不然呢?就算是曾经梦里见过,在下恐怕也不会记得。说句难听的,要记得的,起码都得有几分姿色,不是么?”

  他故作轻描淡写地打诨道。

  “哦。想必是你风采不俗,不然,怎会惊得她花容失色?倒也是缘分,你不小心绊了一跤,她也为你跌了一屁股墩儿。”

  说话间,朝他的小腿上有意无意地掠了一眼。

  昨日带他去前头吃家宴。

  晚间出来方便的时候,不知怎的就跟马婆子撞在了一起。

  君四当时就给撞倒了,许是弄疼了身上的伤,当时就呻YIN了两声。

  马婆子只道是自己伤了对方,忙不迭地赔礼道歉,并俯身替他查看伤情。

  昏暗中,但见左边小腿上一大片深色不同于肤色,要说不是献血,那个情形下,实在想不到别的上面去。

  马婆子当即就变了脸色。

  若不是君四解释说那只是块胎记,只怕那婆子能坐化在当场。

  她口口声声叫着“大爷”,连连磕头,反倒让君四手足无措、尴尬不已,赶忙跟他说,他只是四郎的伴读,名叫天长,一介下人而已,根本不是什么“爷”。

  马婆子愣怔了半天,待回过神来,不觉张口结舌,讪讪去了。

  去时一步三回头,神情反应大异于平时。

  也正是她的这一反常举止,让若萤不由得不心生疑惑。

  “你有空在这儿捕风捉影,不如好好料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琐碎。”

  他凉凉地给她提出了忠告,就势坐在了热烘烘的台阶上,背靠着廊柱,惬意地眯起眼睛。

  如一只热锅头上的猫。

  若萤一瞬不瞬地盯了他好一会儿,眼底寒意氤氲。

  “你有什么秘密,在下懒得操心。但有一点,希望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

  “知道。”他拖着长腔,悠悠道,“不能危及你尤其是这片房子里的人嘛。放心,在下虽非真君子,却还不屑做那食言而肥的真小人。”

  听他说到“尤其”二字,若萤眉毛微挑,心下稍安。

  “聪明人果然都有自知之明。”

  撂下这句话后,她施施然往前院去了。

  君四的双目一点点开启,嘴角仍噙着口是心非的微笑,但眼底却已深如瀚海。

  一只手后知后觉地按上胸口。

  那下面如擂鼓一般,竟如虎口脱险、慌不择路。

  良久,状若泥塑的他朝天深深叹了口气。

  走出山墙,若萤顿住身形。

  钱多多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上身只穿了半臂,业已被水浸湿。

  搓衣板上,皂沫横飞。

  看见若萤,她赶忙起身,扎撒着手福了福,而后朝正屋飞快地投去一眼,给若萤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若萤便知有异,遂折身走到门外,凝神倾听。

  正间里,叶氏正跟香蒲说话。听言辞口气紧促,可知又在生气。

  为早上去前头请安,又遭到几个妯娌夹枪带棒的攻击,拿她这次回来孝敬给公婆的东西说事儿,认为太过寻常,怀疑是临时从街上买的,而真正的好东西,却都藏了起来。

  她们的理由很充分:四郎天天和贵人在一起。

  贵人哪有小气的?

  贵人身上的虱子,都是金子做的。

  贵人随便赏赐点什么,也是世人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既有新鲜玩意儿,就该给大家开开眼、长长见识,不然,怎么叫“一家一道”呢?

  “他姨娘,你看到了吧?光说我生气,怎么能不气?你就算割肉沥血喂她们,最后还要嫌你肉生血腥。你说说,我是那种小气的人么?统共就俩个梨儿,从来都是把最大最甜的给别人,自己藏起来啃那个酸的、小的。自己能将就就将就,怎么着也不能让人说咱吝啬。

  不就是口吃的么?现在我吃不着,将来总会有吃饱的时候。就让给别人怎么了?我这么想,怎么就不对了?我也不要你领情,一家子,计较那些做什么?我少这点儿饿不死,多这点儿也不能长二斤肉。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要我怎么做?你说!……”

  香蒲愤愤道:“她们几个一个头的好,那是一天两日了?不说别的,咱这两年的日子过好了,不用怕拖累她们了,为什么到现在也不让咱住进前头去?也不是没有空屋子,一堆的房子,就那么空着长草。要说卖,出个价,咱买也是买,别人买也是买,有什么不可以?她们倒好,宁肯卖给外人,杀死不让咱靠边。什么意思?打量咱们都是傻子,看不懂么!”

  “这话却也不对。做生意,买低卖高,别人出价高,自然要卖高价。居家过日子,这些事儿不算清楚可不行。”

  叶氏适时地纠正道。

  香蒲打断了她的话,振振有词道:“跟你说,姐姐,人家自始至终都防着咱们呢!你别不服气,这是事实!一家一道?呸!说这话就心思不好。这是打算要把咱们这块宅基地和这一大片房子都算计进去么?一家一道?亏她们好意思说出口!”

  瓜子咔嘣咔嘣响了好几声后,香蒲又说了:“你也愿意生气!换作是我——装聋作哑、装痴卖傻就是了。跟她们认真什么?惹急了,不还有一哭二闹三上吊么?笑什么笑?我就是一普普通通的乡下妇人,书没读过一本,字不认得两行,没爹教、没娘养,知道什么道德规矩、里外是非?

  凡我认为好的,不好也好。凡我看不过去的,全都是孬货!不服气?不服来打我!谁敢?就她们打扮得那个样子,不说敢不敢跟我满地打滚,就问她们舍得不舍得那一身的绫罗绸缎、那满头的金银珠宝!跟君子,讲道义。跟小人——狗有狗道,猫有猫道,你就得用歪门邪道儿!

  不是我说你,姐姐,你就是清高,别人眼里,你就是假清高、伪君子。你就会背后生气,当面你怎不给堵回去?她们怎么知道东西糙好?咱屋子里的东西,咱家里的事儿,她们怎么就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明白?怎么着?半夜婆娘汉子不睡觉,专门听咱家的墙角,是么?……”

  “行了,行了,你就少说两句吧,说得我头疼。早知道就不跟你说了。你还有理了不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泼妇?打滚儿……你真当这是英雄?你那是当街往自己的孩子身上抹灰。这二年,你跟你们爷是越来越像了。不知道尾巴得翘多高去,是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家终于吃饱饭了,是么?”

  “反正,她们是休想再让我信她们一分!也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屋子里的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就没一个好东西!合欢镇上,还能找出比他们更黑心、更狠毒的人么?早十多年前,我就看透了!这几年,我就在发誓,迟早有一天,我要让天底下人都认识认识他们的黑心烂肠。老天爷要是开眼,就该雷劈活埋了他们!多留一日,都是祸害!”

  不等她说完,即遭到叶氏的喝斥:“你又胡唚了!你成天光琢磨些这个?你以为你那心肝肠子就是好的?既有这些念头,就是个恶妇、毒妇!”

  香蒲哈地笑了,自嘲道:“我恶?我倒是想当一回恶人呢。我要是恶人,早十几年前,就用这个身子,把那一窝子的禽兽骗杀、活剐了,倒也省得我们爷替我作了一辈子的小人,给人耻笑鄙视了半辈子……”

  后头的话渐不可闻,终被啜泣声淹没。

  叶氏的声音软了下来,轻轻地劝说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啜泣声停止了,叶氏扬声叫多多,让打水来洗手。

  钱多多高声答应着,自晾晒的被单里探出头来。眼光所及,只见刚刚还在门前的四爷,这会儿却在夹道口只留下了一片衣角。

  一路上若萤都在回味香蒲的话。

  将前头的人都骂作禽兽了,可知当年香蒲定是遭遇到了什么不幸。

  而为了保护她,父亲枉做了小人。

  听说话可以肯定,那些事,母亲叶氏是知道的。

  究竟是什么事呢?那座老宅的从前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

  所谓的“禽兽”指的是谁呢?

  素日看起来大咧咧、没心没肺的香姨娘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三房的妻妾和睦,除了惺惺相惜、脾气相投,看来还因为共同享有某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

  换言之,母亲和香蒲早不知在何年何月,缔结了攻守同盟的关系。

  而备受街坊邻居乃至于亲人鄙薄的父亲大人,所谓的形迹恶劣看来也并非那么地单纯。

  既从同一段过往中走来,有些事,父亲不会一无所知。

  老三正在大门洞口看炉子烧水。

  挨墙几张马扎子,小桌上摆着茶壶茶碗。

  这是叶氏的意思,说在这儿生火不呛人。泡下一壶茶,有下地干活的乡民经过,害渴了,可以招呼人家吃杯茶、解解暑。

  而且,从这个位置能够将前面鱼塘的情况一目了然。一举数得,何乐不为?

  若萤过来的时候,老三正端详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张。

  若萤一眼就辨识出,那是从她的书房扫出来的废纸。纸上只有两个大字:天长。

  是她信笔所书。

  她不由得对那张纸产生了兴趣。

  父亲是认得字的,决计不会认不得那两个工整的楷字。除非是有什么原因,才会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爹。”她淡淡地唤了一声。

  老三手一哆嗦,那张纸便掉落在地。

  他扭头看了一眼,道:“你个兔羔子,也没个动静,吓我一跳。”

  说着,顺手拉过一个马扎顿在炉子边,示意她坐。

  “天热,没事儿别到处溜达,小心中暑。这儿穿堂风,最凉快。就在这儿乘凉吃茶,不好?”

  又问她要不要吃零嘴,他好进屋里去拿。

  若萤摇摇头,拾起地上的废纸。

  “这个喜欢吃不?”老三变戏法似的,自半臂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蜜饯梅子,“天热,吃这个醒脑子。”

  若萤拈了一个含在嘴里,含混不清道:“爹真是喜欢吃这个。”

  “这个好,稀甜,清口。”

  “爹喜欢,回头多买两罐。”

  “不要!听到没?不准买!花那个钱做什么?一天三顿饭吃得饱饱的,少吃点零嘴就好。有那个钱,给你娘。她那个人,别看嘴上厉害,其实就喜欢存钱。越存越有瘾,心里头也越踏实。她是个过日子的,很能攒下些东西。听见没?别乱花钱,你买了来,我也不吃。”

  “也不值几个钱。真要赶吃饭似的,也受不了。终归易于存放,一年半载也搁不坏。想吃的时候,吃两个,强过馋得睡不着觉。”若萤慢慢地安抚道,“娘那边,你放心。我知道她的脾气,回来的路上,就给她交了公粮了。”

  老三的眼睛霍地亮了,四顾无人,低声问道:“给了多少?”

  若萤伸出一根手指:“十两。润笔费,还有各处的朋友赠送的,加起来大概就这个数。”

  老三惊呼:“这么多?!好,真好!你是不知道,临出门的时候,她还说呢,不想出门。一挪步就动钱,哗哗的,跟流水似的。你看她面上不显,是吧?你是不知道她心里有多心疼、多害愁!这下好了,你算是安了她的心了。也就你有这个本事……”

  若萤笑而不语。

  十两只是她这一趟所得的一小部分。

  蜉蝣书坊的崔玄,给了张三十五两的银票。这部分钱,她原封未动,留作了自己的私房。

  各处馈赠的归拢到一起,约莫十两,则全部交到了母亲叶氏手中。

  还不算一大车的礼物特产。

  “爹刚刚看什么呢?”

  吐出梅核,若萤接过热茶,等凉了漱口。

  老三心里藏不住话,探过身来,悄悄问道:“这个天长,你认识很久了?人品行事还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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