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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8章 礼单之争


  午后的时候,急递铺送来了书信。

  信是唐氏写来的,随信一同送到的,还有一张聘礼单子。

  为若苏的婚事所准备的聘礼,将会在三天后启程,预计七日内抵达合欢镇。

  叶氏没敢耽搁,即刻袖了礼单去往前头。

  听得这个消息,冯氏等几个妯娌俱扶了丫头过来看新鲜。

  正当说话间,忽听外面人语喧哗、脚步杂沓,但听得“三老爷”声不绝,等到众人回过神来时,却见三老爷钟德韬竟然大大咧咧、毫无避讳地出现在了花厅里。

  他还是家居的衣衫,短衫短裤上,补丁摞补丁。

  因为刚刚在清理鱼塘淤泥,也没来得及仔细清洗,胳膊腿上泥污斑驳。

  一种专属于苦力人的汗臭混合着泥腥味儿,瞬间弥漫开来。

  闪躲不及的女眷们于慌乱同时,不堪忍受地纷纷掩鼻皱眉,满脸嫌憎。

  闹哄哄中,冯氏起身断喝:“哪里来的野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怎就横冲直撞?人呢?快来人把他叉出去!”

  别人还好,一听这话,叶氏勃然变色,腾然起身。

  丈夫的粗鲁莽撞固然令她颜面无存,但冯氏等人的装腔作势却更加令她怒不可遏。

  什么叫“野人”?刚刚下人们大呼小叫的“三老爷”是谁?

  难道在她们的心目中,她的男人天生就低人一等?

  难道她的男人就该是个苦力、叫声“爷”会玷污了她们的男人?

  说什么“叉出去”?她的男人就这么贱、畜牲一般由着人呼来喝去?

  既羞辱了她的男人,又打了她的脸,这样一石二鸟的好机会,她们倒是抓得紧!

  但是这种事,她却嚷不出来。

  明知她们是这样的恶毒心思,她却不好道破。

  因为是“一家一道”,因为家丑不可外扬。

  因此,她一腔愤懑只能泼向自己那扶不上墙、领不上道的丈夫。

  “你来做什么?谁允许你来的?看看你那副德行,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不要脸就算了,这是要满家子都替你陪葬是不是?”

  “喀嚓!”

  一声大响,镇住了里里外外一众人等。

  这时,大家方才注意到,三老爷的手里还拄着一把铁抓。一抓下去,地砖火星迸溅,刺耳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

  “你先别管我什么德行!”老三丝毫不惧,裹挟着烈焰、须眉贲张,“李家的礼单来了是么?单子呢?我看看!”

  他的大言不惭气笑了叶氏:“单子是来了,就在这儿,怎么?你能看出什么事儿来?你能主什么事儿?”

  “能不能主事儿,你先别管。我就说今天这个事儿——就算是个牌位,你也得一天三顿供着,不能扔到旮旯锅灶里去。平时你做什么,我从来不问,但是像今天这种大事,你好歹跟我打个招呼吧?你是真的习惯了独断专行,还是打心底当我是个死人?”

  他这一犟嘴,登时把叶氏气得想吐血。

  趁此机会,老三一把夺过礼单,看也不看,直接揣到了怀里。

  而后冲着老太太叫板:“老太太惦记我们屋里的东西不要紧,谁让你是老太太呢。你想要吃的、穿的,哪怕是要喝我的血,没问题!只是,居家过日子不能稀里糊涂,一进一出都得一清二楚。苏苏的聘礼不是一根草、一棵菜的事儿,东西要用在哪里、被谁用了,咱丑化得先说在前头,这件事,必须得立个字据。不然的话,休想!”

  一言既出,四座哗然。

  从来不知道,三老爷竟也有如此清醒的时候、抓理儿会抓得这么紧。

  老太太当即砸了手上的茶碗,抻着身子厉斥道:“你怎不提刀来?一个一个杀了这些人,还用立什么字据、画什么押?你就是个天、你就是说一不二的老大,这里的一切全都是你的。这样,你就满意了是么?”

  面对诘问,老三无动于衷地嗤笑道:“要真这么着,我为什么不满意?怎么,老太太不愿意?这种事儿,要是摊在你亲生的身上,你就乐意了是么?你老问我心里有没有你这个母亲,那么我也问你,你心里可曾有过我这个儿子?有的话,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不对么?不是吧?老太太从来都没这么想过,是么?我是不是、真是乱葬岗捡回来的野种?”

  “老三,你又在胡闹什么?”

  这工夫,大老爷指挥着一帮下人涌了进来,吆五喝六地将老三围在了中间。

  老三只管挣着脖子蹦着高地叫嚷:“要不是捡来的,怎不跟老大老二老四那样?要是同心同德,为什么老太太不把自己屋子里的东西交给我来保管?这分明就是偏心、偏心!把我扔到牛棚里自生自灭,从前吃不上饭的时候,也没见你们要这个、要那个。这二年见我过得好了,一个二个的就开始眼红嘴馋了,是么?

  我们苏苏就是钟家的一头猪,没吃过你们一粒米,到头来却要为你们粉身碎骨、遭受千刀万剐。打量我傻么?你们欺负人不带这样的!吃人不吐骨头那,你们!哎,哪个王八羔子踢我?谁?……”

  听得这话,叶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既恨丈夫的抠无遮拦,却也担心他吃人暗算。

  结果,她最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然她一介妇人,岂能不顾形象地与人当众抓扯纠缠?而且今天这种情况,明明就是三房无理。

  作兄长的要教训作兄弟的,总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旁人说不出不是来。

  别说吃上一顿拳脚,,就算是缺条胳膊腿儿,也只能算是个意外,不值得大惊小怪。

  意外。

  人心险恶,岂能不防?

  当此时,叶氏心急如焚却束手无措。

  身边的若萌瑟瑟发抖,紧紧抱着叶氏的胳膊,颤声低呼:“爹……爹……”

  年少的她根本不曾想到,好好的只是过来送个东西,也能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

  这个家,到底怎么了?

  正乱得天昏地暗之时,就听外面高呼连绵:“四爷来了!”

  话音未落,又有几个人闯了进来,就如排山倒海一般冲向撕扯中的众人,只三下两下,就将陷入重围中的老三给扒拉了出来。

  乱象未曾遏止,自己的反倒被一马当先的高玉兰大姐撞倒好几个,大老爷的脸色难看得如熟猪肝。

  “爷,老爷,三老爷,你老有没有受伤?这帮王八羔子没下绊子、捣你肚子吧?”

  腊月拉着老三,前后左右地端详着。

  老金则陪着笑,转着圈地作揖,安抚着四下里的情绪。

  与其说是他的安抚起了作用,倒不如说,所有人都等着钟四郎的开场白。

  观望多时的若萤慢吞吞地跨过门槛。

  君四抄着手,亦步亦趋。

  借着给长辈们施礼的工夫,若萤也将众人的神情反应看在了眼里。

  “四郎你读书多、明事理,刚才的事儿,你给评一评。你父亲他今天做的对不对?”

  邹氏怕僵了场子,赶紧站出来打圆场。

  冯氏闻言皱了皱眉,耐住性子纠正道:“弟妹这是急糊涂了吧?怎么能这么说话?倒像是说这里的人,都是些是非不分的。今天这个事儿,姑且不论原因,像三兄弟这般衣不蔽体、未经允许就跑进女人堆里,原就是大不该!三弟妹岂是个不利索的?那是没给他准备人前的衣衫?不是做嫂子的多嘴,三兄弟这个模样跑出来,第一个丢的,就是三弟妹的脸!”

  “这没什么吧?”接腔的是汪氏,她呷口茶,轻描淡写道,“三哥历来不拘小节,谁不知道?就算光着膀子上街,也不稀奇。再说了,他就是这么个脾气,岂是说改、就能改的?在这种司空见惯的小事上纠结,有什么意义?都是一家人,有些时候,没必要斤斤计较吧?”

  听得这话,若萤抿嘴一笑,给汪氏作揖道:“若萤代我爹,多谢太太体谅!太太心宽量大,将来定能长命百岁。”

  汪氏顺水推舟道:“四郎福大命大造化大,借你吉言,婶娘一定能活得长长久久。”

  若萤看她一眼,转向上首道:“老太太,你大人有大量,且消消气。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我爹这行事脾气,那是一天两天了?别人不了解他,老太太你是养育他长大的嫡母,你会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都倒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想当年,你把他发配到牛棚里去,想必也是出于苦心,想磨磨他的性子、教教他做人的道理,是么?”

  花厅里静默得碜人。

  一股子难言的寒意缭绕其间,细思极恐。

  初听四郎的话,恬淡无波,但实际上呢?

  如果没有弄错,他揭出了一段被众人刻意掩饰、假装不存在的冷酷往事。

  事件中,老三乃是受害者。

  在钟氏团结富足的表象下,却有一个儿子挣扎在牛棚中,无人问津、求助无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四郎说的这个事儿若是真的,然则老三在受苦受罪的时候,为父母、为兄长的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但若是承认这段往事,则又该置老太爷、老太太等人于何地?该如何对此事作出令人心服口服的解释?又该如何为这段有家庭不睦、亲情疏离之嫌的、不甚光鲜的旧事释疑解惑呢?

  无人敢开口,因为谁也不敢代表当家人。

  因此,四郎给出的“理解”便成为了众望所归,成了一个兼顾数方、大事化小小化无的、最好的理由。

  不论过去恩怨几何、是非为何,但只要当事者你情我愿、如嗜蜜糖,旁人还能说什么?

  众目睽睽下,老太太缓缓点头,潸然泪下:“这么多年了……老三他到底辜负了我的良苦用心……到头来,还不如个孩子深明大义……”

  若萤微微一笑,接着又道:“老太太大可不必过于烦恼。实说起来,比起从前,我们家老爷这两年也不是毫无长进,多多少少,也学会了一点经济世故。比方说今天这档子事儿,要是搁在以前,定是想也不想,人云亦云、听风就是雨。可今天,老爷他做得倒是可圈可点。

  孙儿的恩师仪宾庄大人曾教过孙儿,说,凡是文书契约,白纸黑字须一清二白。买卖交割,来去分明。一出一入,立据画押,无可厚非。但仅仅如此仍算不得周密,还须有个中间人作保,才合乎规矩公道。老太太,你意下如何呢?”

  当她说到“可圈可点”时,座中多有不忿。但等“仪宾庄大人”几个字出来,里里外外俱鸦雀无声。

  从来官大压一头。

  又道“民不与官斗”。

  明摆着,四郎这是在扯虎皮、做大旗。

  可明知四郎是在狐假虎威,又能将他怎么样呢?

  谁也不能请了仪宾大人来当面对质。

  况且,谁有那个本事?谁有那么大的脸?

  还不是只有四郎一个……

  噎住了老太太,若萤又转向叶氏:“终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太太快别生气了。不是儿子说你,这件事,太太考虑得欠周详。一收到信,就该誊抄一份,一份留底,一份交由当家人过目。无非就是张纸,大家都落个明明白白,岂不好!本来是件喜事,现下倒好,一家子跟斗鸡似的,像个什么样子!”

  叶氏历来服她,当下就不言语了。

  若萤即吩咐腊月,让送三老爷家去:“多烧些热水,从头到脚好好洗洗。这个天气,什么衣衫能连续穿上两天?破衣烂衫不要紧,只要干干净净的,别人就不会笑话你懒惰。”

  于是,腊月抱住老三的胳膊、若萌牵紧叶氏的手,一起向老太太施礼谢罪。

  “等我们老爷、太太拾掇利索了,再来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赔不是。”若萤指挥若定,“礼单的事,请老太太放心,赶明儿一定呈到你老的手上。等到东西过来,就有劳你老人家费心清点了。”

  说罢,抬脚就走,当真是来去自如、纤尘不惊。

  所经之处,人群纷纷避让,更无一丝杂音。

  看着她一只脚就要跨出门槛,花厅里的人莫名地感到松了口气,就好像头上的筋骨被解开了一般。

  只是还没等呼出那口气,眼前一暗,却是四郎去而复返。

  她径直走到汪氏面前,郑重其事地说道:“听闻五妹妹的喜事定了,恭喜太太、贺喜太太。几时妹夫来咱家,千万记得跟侄儿说一声,好去认认模样。”

  汪氏禁不住面露得色,轻快地回答道:“那是自然的!到时候四郎若在家,怎么着也要一起坐坐。听说你在外面认识不少的大人物,指不定哪年哪月已经和女婿见过面了呢。”

  “果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若萤含笑道。

  甫一离开人群,老三紧赶慢赶往前半步,和若萤并肩而行。眼角觑着左右无人,低声问道:“爹刚才没有说错话吧?”

  若萤嘴唇翕动:“爹的时机抓得不错。再慢一步,怕是连门都进不去了。”

  “看样子,你娘气得不轻。回头你千万说说她。我这也是为咱们家好……”

  “我知道。”

  “你真打算把单子给他们?”

  “爹攥着一张纸做什么?后头东西到了,岂不更要抢得头破血流?”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你是不知道他们的行事,恨不能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这要是养成了习惯,那还有完没完?以后你、萌儿、萧哥儿,再加一个天生,全都得按照这个路子来。你别不服气!他们要是不这么弄,我名字倒过来写……小时候没拉你们一把,到而今想坐享其成?想得美!”

  若萤轻描淡写道:“一家子,差不多罢了。爹要这么想:不管东西最后由谁接收,终归肥水不落外人田。说句难听的,倘若当中遭劫遭窃,谁心疼?”

  不等她说完,老三嗷地叫了起来:“我也说句难听的——要真是给抢了偷了,我这心里倒还好受些!”

  若萤笑着摇摇头,未置褒贬。

  腊月劝说道:“三老爷,你这话可千万别在外头嚷嚷,仔细给人嚼舌头。”

  老三冷哼道:“狗屁老爷!天底下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像我这样的土鳖老爷!瞅着吧,总有一日,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千万别逼我……横竖不就是一死?活着的时候没得这个家一点济,死了,怎么着也不能便宜了他们……”

  “你老厉害!他们是门缝里看人-----把你老看扁了。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你老。你不去看看昨天种下的马铃薯发芽没?”

  腊月寻了个借口,终于支走了老三。

  “这个家,是不是有点滑稽?”若萤无奈地摇摇头,“对子女的管教若放之任之,结果就是我爹这个模样。”

  “你就当这一世是来还债吧。”君四悠悠道。

  “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然而像我爹这样屡教不改、拆东墙补西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就像方才说的那些话,还不够荒唐任性?岂不闻世上多有一语成谶之例?倘不幸而言中,这个家,又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了……”

  君四嘴角微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若萤打量着他,意味深长道:“对于厌倦了勾心斗角、蝇营狗苟者而言,天长的这‘清静无为’或许才是一家之福、一姓之幸。可惜了,可惜这个家里没有如你这般清醒又明理的人。”

  君四的笑容便有些牵强:“你们家的事,与我一个外人何干?”

  “家人如陌路,外人如至亲。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笑容戛然而止,余光所及处,花木背后,一个身影犹犹豫豫。

  “谁在那里?”

  腊月沉声低喝。

  窸窸窣窣地,一个婆子夹手夹脚底闪到了过道上。脸上硬挤着笑,目光却如波光粼粼,闪烁得厉害。

  “问四爷好……”

  不是别人,却是本该收在屋子里伺候老太太的马婆子。

  回来这才三日天,前后却跟这婆子“邂逅”了两次。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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