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5章 妹之姻缘
进得书房,俟茶点上来,徐梦熊的心已不知转了多少个弯。
四郎有何疑难?到底想跟他说什么?
说实话,他真拿捏不准。
但是腊月既然在场,想必四郎要说的并不是什么绝密隐私吧?
吃了一口茶,若萤开门见山:“昨日严老寿宴上发生的事,世伯是知道的。严教授夫人青眼,将舍妹认作义女,实在是出人意料。”
徐梦熊看了她一眼。
他自是想不到这次事件于偶然中所蕴含着的必然性,但见面前的少年神情凝重,只道是乍逢起落、心下惶惑,便以过来人的口吻宽慰道:“这是好事,贤侄应该高兴才是。”
“不瞒世伯,若萤窃以为,此事一则是喜,一则是忧。”
“贤侄何出此言?莫非是顾虑杜先生那边?”
这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大可能了。
严氏忽然与钟氏拉近距离,徐梦熊第一感觉认为与京中的杜平章有莫大关系。
严氏与杜氏不和已久。据传,当初杜氏被谪,严氏在其中着力不小。
在当时那种四面楚歌、人人喊打的处境下,杜氏应该早就一命呜呼了。
但是偏偏杜老头儿命特硬,被尘埃埋藏了那么久,最后竟然有死灰复燃了。
说起杜平章的生平,天底下的人谁不啧啧称奇?
所以,单看结果的话,严杜之争,终究还是严氏略逊一筹。
这些都是庙堂上的纷争,再来说说别的事。
早就听说,杜平章对四郎心心念念,一直想将其拉拢到自己的翼下。但是可惜迟迟没有成功。
世人无不为此感到惋惜。
在这个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外人无从知晓。可最终的结果,却是有目共睹。
仪宾庄栩收徒,严氏认亲,说白了,这就是一场派系间不见硝烟的斗争。
四郎一旦成为严氏门徒,对于杜平章而言,不知这算不算是挨刀吃闷棍?就那位大人的脾气,不知会不会气得跺脚骂娘?
这回好了,世人又该拿“命硬”来说事儿了。杜老头儿这一辈子,怕是要落个六亲不认、孤独终老的结局了。
若这么着,他官升再高、又有什么用?
不过,事情未必就那么绝望。就他个人而言,更希望杜先生能够长命百岁、坚强到底。
只要杜先生仕途光明,徐家就能长久太平,宫中的女儿也能够顺风顺水。
当然了,这其中,四郎的作用不可或缺。他希望四郎好,希望不管是杜氏、还是严氏,四郎都能够面面俱到、游刃有余。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隐忧,若萤摇摇头,道:“杜先生那边,无妨。”
简短几个字,瞬间消融了徐梦熊心头的霜雪。
但与此同时,见她依然若有所思,似有未尽之言,这使得他始终难以松气。
“舍妹已近金钗之年。从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可是既然被认作了严氏之女,这往后的麻烦事,怕是要接踵而来了。愚侄原本想留她在家多住两年,陪侍父母、料理家事。如此一来,怕是想留也留不住了。”
徐梦熊颔首称是。
身份的转变将会打破昔日的平静与平凡,原本普通的农家少女,一夜间即变得炙手可热。
这就是世情,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四郎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钟家的六姑娘已是议嫁之龄,如何选择一门称意遂心的亲事,这是摆在钟家、尤其是三房面前的一个严肃的问题。
如果只是想就近择婿,则四郎没必要当他的面提这茬儿。
他可不会单纯地以为对方只是一时兴起。事实上,他也很想了解一下四郎对这桩亲事的想法与态度。
婚姻大事,父母作主。但钟氏三房的情况却与众不同,竟是由做兄长的裁夺这种关乎一个人、一大群人的终生的大事。
不能不说,这相当有意思。
三房的情况,他大概是知道的。钟老三是出了名的鲁直。几十岁的人了,连自己都管束不住,凭什么要人相信他能打点好儿女们的一辈子?
叶氏却是个精细能干的,不痴不聋亦不哑。听老母亲和夫人的说话可知,叶氏的脾气也不是个特别温驯的,一旦有了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以说,这妇人的性子有些刚烈。
可就是这么一个一手把握整个三房的女人,却将亲闺女的幸福托付给了自己的儿子。
为娘的不是笨蛋的话,那就只能证明,做儿子的四郎有着令人放心的才干。
叶氏的这份信任,大概是缘于四郎早年成功为其母舅说了一门好亲事。
坊间有传闻,说四郎给他舅舅说的这门亲,靠的是过人的相术,只是通过一个人的外在,便能卜算出其今后的吉凶祸福。
贵哥儿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言下,对四郎的才学极为推崇。
但徐梦熊却并不觉得惊讶。
毕竟,府学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能考进去的。
能够受到各方名家称赞有加的四郎,怎可能是不学无术的骗子?
倘若不是因为才能卓越,他又怎么会在这儿、单独接见这孩子?
他很忙的好不好!
“就算媒人踏破门槛,有四郎,令尊令堂大可不必日夜忧心、举棋不定。”
这话,还真不是抬举。
“容老夫妄自揣度,兴许四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吧。”
若萤沉吟道:“虽然家母总想着要所有的孩子们都在身边,但愚侄却打算给舍妹寻个远一点的婆家。两乡水生出来的孩子,大多比较聪明。不是愚侄自大,若守着合欢镇,甚至是昌阳县,也太委屈我们萌丫头了。”
对此,徐梦熊难以辩解。
就不论才貌,但论身份,“严氏义女”这张华丽的名刺足以让寻常百姓望而生畏、自惭形秽。
“这种事,愚侄向来主张宁肯等待,也绝不退而求其次。”若萤喃喃道,“现在算什么?我们萌丫头还会更好、更优秀呢。包子馒头一锅蒸,争的就是一口气。拿出去跟人比,怎么着也不能丢了义父义母的脸面……”
徐梦熊的眼皮子一跳一跳的。
从四郎的话语中,他感受到了一股子势不可挡的蓬勃之气。
不泄气、有方向,假以时日,三房定能走到人人仰视的地方吧?
就好像太阳,自升自落自从容,却让人趋之若鹜。
有骨气的人,总是可敬可爱的。
“四郎别不是当局者迷吧?士农工商,无非就这几个方向。”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徐梦熊觉得自己在同一位老者对坐。
他不禁暗中好笑,同时,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百工之家,大概可以排除在外了。”若萤娓娓道出了原委,“虽墨子有言,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元朝的文正公也曾为匠人正名,称治弓尚需用弓匠,为天下者岂可不用治天下之匠乎?然而事实却是,历朝历代都重道轻器。
作为四石之一,匠为末业,匠役至微。任何一个稍有脑筋的人,除非仕途、经商都不成,不会将目光投向工匠这一行。而且,天下的人普遍都将匠人和肮脏粗俗一起挂钩。若萤虽无轻视之心,却无法左右人心。人活着,总是要生存的。
当然也有例外。过往历史中,不也有匠人出人头地、名噪一时么?但是即便受到重用,也终究难免被士人视为斜封墨敕、备受攻挞。这就是实情、世情,叫人无奈……”
“若要重视,或选士族,或选农户。耕读传家乃是美谈。”
“愚侄起初考虑过农户。”若萤直言不讳,“作为普通农户出身,若是再寻个农户亲家,无非田产要求多几分、家中子弟读书好一些。前者一目了然,倒是好说,但是后一条最为要紧却也最难了解。学业能达到何种水平?其人有何理想抱负?这就不大好把握了。所谓的前程似锦人人向往,可是这种事,不是说读书读得好,就一定能有个令人称羡的未来。如果碰到个四体不勤、只知道读死书的,或许一辈子都难见天日,然则,身边的人还有什么盼头?”
若是男方心存侥幸,想要依靠女家讨便宜、混日子,像这等无能懒惰之辈,岂不是要将人怄死?
说来说去,农户也是差强人意的选择。
“看来,贤侄是相中了士林某家?”
天底下,任何一位稍有头脑的人,莫不希望能够步入仕途。只要走上这条路,就可以管理天下、维护秩序了。
钟家大房的嫡女嫁给了地方上的县丞,在徐梦熊看来,这桩亲事堪称般配。
作为严氏之女的萌六姑娘可以放眼高一点,在府城中寻个孝廉,或者是百户长、千户长,都是使得的。
没等他说完,若萤即连连摇头。
徐梦熊怀疑对方没有听清楚,不得不再次求证:“四郎的意思,是不打算与士林结亲?”
如果对仕进存疑,他自己为何那么积极努力地拼搏呢?
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有些时候,男人有抱负不是错,但若萤就是这么自私,只管心疼舍妹。为何不选士林?谁都知道,读书苦,为官更苦。说给做官的,堂前壁后,界限分明。都道相敬如宾人称羡,怎及夫唱妇随多恩爱?若是就任异地他乡,家眷便要跟着辗转四方。这一去,少则三五年难得再与亲人团聚,天底下,还有比骨肉分离更残忍的事么?不好、不好。”
徐梦熊差点笑了。
给出的四条道,三条已经给否决了。
是四郎过于挑剔么?
不,他并不认为四郎是杞人忧天。
“为什么?”
徐梦熊的目光简直无法从少年的脸上挪开。
若萤屈指轻叩桌面,沉吟道:“民间有句话,叫‘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世伯一定听说过。”
“吃饱穿暖,而后知礼仪。这乃是最基本的要求,谁也不能免俗。”
“如若只是图个衣食无忧,简单。但是,人总是要有追求才好。如何才能过得称心如意,这可是一门大学问。想必世伯已有所耳闻,舍妹于算术上极有天分,若不能尽材用之,无异于明珠暗投,如千里马祇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岂不令人扼腕?”
说到这儿,她忽然顿住了手指,稍稍倾身问道:“若说起山东道上的商户,再没有谁比世伯更为了解的了。愚侄是这么想的,不拘济南、兖州、登州还是青州,适龄肯上进的商户子弟并不在少数,就从中择取一位条件合适的应该不难。不知世伯意下如何?”
徐梦熊定定地瞅了她好几眼。
难怪要找他帮忙呢,这事儿还真就找对人了。
这小子,心思可真够重的。
“既然贤侄已下定决心,老夫这几日就差人做个统计,列个名单,届时再由贤侄酌情筛选一番。”
若萤起身作揖,称谢不已,并一再叮嘱:“对于佳郎,要赏其形容,听其言语,查其交游,观其品行。相亲相的不单单是当事一人,还须上溯三代,弄清每个人的脾性作为,有无隐疾恶习。为日后家庭和睦着想,不但需要男女双方八字相合,双方家里人最好也能够脾气相投。不敢要求同心同德,但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偏差不要太大……”
徐梦熊频频点头,满目嘉许。
能够考虑得如此周详,不由人不钦佩。
几时他的贵哥儿也能有这份见地与深度,就好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安心地颐养天年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贤侄爱惜手足,此情可叹可敬。老夫这边定当竭力办好此事,贤侄且放宽心。”
若萤吁口气,不无歉意道:“如此,劳烦世伯了。世伯不要嫌若萤啰嗦。之所以如此挑剔谨慎,不单单是为舍妹的终身负责。为了下一代、为了联姻的两姓能有个更好的将来,这些事必须要从长计议、马虎不得……”
“贤侄所虑周到,是该这么着……”
很难描述徐梦熊此刻的心情究竟是羡慕的多、还是欣赏的多,抑或是嫉妒的多。
佛法说,儿女与父母有四种因缘,即报恩、报怨、讨债、还债。
而四郎,无疑就是报恩和还债来的。
这种事,属于各人的缘法,实在是强求不得。
“这些事,说来容易,仔细盘算一下,却是一桩繁琐至极的大工程。幸好若萤只这一个胞妹,再多一个的话,怕是要一夜白头。”若萤微微叹口气,道,“有些时候,愚侄真想差不多就行了。就眼前认识的,差不多的,给撮合在一起就完了。比方说秦家的文明兄。平日里看他各方面还不错,年纪相差不大,尚未定亲,恰好又是商户之子。家里头若是添哥稳妥可靠的账房娘子,想必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后面这几句话,她本是自言自语,徐梦熊却听得真真切切。
一个不小心,他就给热茶烫着了舌头。
“贤侄是说真的?”
秦家?
确实,不错。
秦氏之财,与严氏为首的儒林之才,相得益彰。彼此若能提携照顾,势必会前景辉煌。
按理说,君子有成人之美。可为何他心里这般别扭不忿呢?
似乎是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若萤赶紧收神笑道:“随心之言,世伯不要当真。若萤与秦兄虽有往来,但还谈不上深交,对秦兄的了解甚是了了,哪能贸然做出决定呢?没的让人家产生误会,以为舍妹是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毛病,所以才如此着急想要嫁出去。”
徐梦熊暗中松口气,点点头:“这就是了,贤侄并非鲁莽之辈,此事关乎重大,万不可草率。”
“世伯说的是。”若萤从谏如流,便不再就这一问题纠缠,转而叙话家常,询问起徐图贵的近况:学习如何?交际如何?应酬方面可还适应?
“说起来,还不曾跟贵哥道声谢谢呢。”若萤感慨道,“这几年来,家母与府上老太太、夫人的书信往来,全由我们萌丫头代笔。她认字原本有限,免不了要写写别字、错字。听说,大哥都会给一一挑出来,在回信中予以订正。真亏得他有这个耐心!昨天宴席上的女眷们都在夸我们萌丫头认字解文,她们哪里知道,萌儿能有今天的进步,有一半的功劳都是贵哥哥的。才刚路上的时候,听说话,觉得大哥倒比前两年稳重多了……”
徐梦熊本是个爱子的人,听得对方如此中肯的称赞,面上不显,心里头却颇为受用。
“还说呢。早些年若是贤侄对他严格一些,少替他打些掩护,兴许他还要更好些呢。”
若萤讪笑道:“世伯说的是!若萤确实不该帮他捉刀作弊。只是那个时候谁管得了那么多呢?抄一次功课,得一文钱。一文钱在我们那里能买好几张油饼。那时候家里穷,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半来花。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不是情势所迫,若萤怎敢昧着良心误人子弟……”
说话间,伸手自斜挎包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从中小心地取出一张银票,双手捧给徐梦熊。
这是很久之前,为帮助陈艾清戒毒,从徐梦熊这里借到的一笔钱。
当时一共借了半封,没有花掉的,先前已经还了来,花掉的部分,经过李祥廷和陈艾清以及静言等人的集资,最近也终于凑齐了。
徐梦熊接过银票,看也不看,便随手递给了身后的长随。
若萤深深作揖,再次感谢他的慷慨相助:“利息部分,请原谅愚侄脸皮厚,就不给世伯了。日后世伯若有差遣,尽管吩咐若萤便是。”
“君子一言。”徐梦熊表情严肃,煞有介事。
“驷马难追。”若萤慨当以慷,毫不迟疑。
宾主相谈甚欢,直到下人过来通知用饭,一老一少方才“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正要跨出门槛时,徐梦熊忽然听到身后的人停顿了一下。
他的心,没来由地抽紧了。
“隐约听闻,很久以前,家母曾与贵府签订过一份契约,据说与若萤有关,不知此事真假?契约的内容又是什么呢?世伯能否告知一二?”
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会在这个时候、抛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猝不及防下,徐梦熊登时觉得四下里暑气全消。
在对方的灼灼目视下,他感到无所遁形。
若萤歪着头,微微笑着调侃道:“怎么?不会是卖身契吧?这种事儿虽然荒唐,却也并非不可能。就好像若萤当年替贵哥儿抄作业,所图不过就一文钱。关键时候,一文钱就能难倒英雄汉。何况,家母还算不上什么英雄豪杰……”
PS:名词解释
1、士农工商---《管子》: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
2、文正公---耶律楚材,字晋卿,号玉泉老人,法号湛然居士,蒙古名吾图撒合里,契丹族,先后辅弼成吉思汗父子三十余年,担任中书令十四年之久,对成吉思汗及其子孙产生深远影响。后赠经国议制寅亮佐运功臣、太师、上柱国,追封广宁王,谥号“文正”。
3、斜封墨敕---唐代中宗典故。指皇帝权宠用事,任命官吏不遵制度,不经外廷盖印而直接下达的命令。
4、千户长---隶属于卫,是实授武官。正五品。千户所一人掌印,一人佥事,称为管军。千户所分十个百户所,百户长正六品,为世袭军职。每百户所10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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