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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1章 二虎当街


  大暑小暑,有米懒煮。

  午后的天气闷热得怨声载道。

  道旁稀疏的柳荫下,匍匐着几条田园犬,火红的舌头拖得老长。

  一车西瓜上罩着一张厚厚的草席,卖瓜的却不知道躲到哪块山墙影里瞌睡去了。

  在这鸟雀绝踪、罕见行人的白花花、坦荡荡的大街上,却一南一北横眉冷对着两伙人。

  剑拔弩张、视同水火的气氛仅从双方的一个站姿、一个表情便一目了然。

  但若仔细端详,就会发现,同样是如临大敌,一方杀气腾腾,而另一方则极具蔑视的意味。

  一边是老金撑着遮阳伞,一边是腊月手持蒲扇不停歇地扇风,身后还簇拥着几个隶属于腊月的俗呼“狗腿子”的市井小子,这一刻,若萤忽然觉得腊月先前的建议似乎可以斟酌取用。

  多收几个人,走哪儿去都是前呼后拥,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委实令人舒畅。

  尤为重要的是,只消她一声令下,腊月也好,老金也好,都会毫不犹豫地冲向前去,与敌人血战到底而不会让她的双手沾上一滴鲜血。

  因此,她大可不必像钟若英那般锋芒毕露,大可悠闲地袖手旁观、饱览敌方的狼狈。

  她不相信,对面的汪大胖和碌碡会有同样的拼死的决心。

  正因为没有,所以,钟若英的脸才会那么黑。

  当然,她也没有那么和气,毕竟,给人当街拦截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大爷如此慌张,莫不是遭遇到了意外?”

  貌似关怀备注的一句话,却越发激起了钟若英的火冒三丈。

  当此时,他恨不能将面前气定神闲的人大卸八块。

  慌张?

  这明摆着就是在奚落他!

  意外?

  这大概才是其真心期盼的结果吧?

  “钟若萤,你个卑鄙小人!”

  响应着他的这句话,牛犊般的碌碡将拎在手里的一个小子跟扔麻袋般,丢到了若萤的面前。

  腊月朝身后努努嘴,马上就有俩小跟班抢过去,搀起地上的叫疼不已的人。

  那个被架起来的小子看看腊月,再看向若萤的时候,已然明白了她的身份,当下强挣着要磕头,口中一迭声地自责。

  对于他的语无伦次,若萤并未表现出丝毫的不快,反而吩咐腊月,让赶紧找最近的医生来给瞧瞧,看除了皮外伤,还有没有脱臼骨折之类的内伤。如果磕破了衣衫,记得给赔一件……

  那些人素日只听闻过她的事迹,还只道是个骄傲跋扈的主儿,今日亲眼见了才发现,本人竟是如此地敦厚周到,丝毫没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听其言语、看其行事,倒像是自家里最宠溺自己的祖辈。

  有道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少年往日混迹于市井,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听风辨雨,对于人心之善恶,自有一套无师自通的世故见解。

  今见若萤对他们关心备注,少年们禁不住生出志士得愈大知己之叹,一时义气纵横,反觉得身上的伤、头顶的烈日,统算不得难受了。

  这边嘘寒问暖、相互救扶的情景落在钟若英的眼中,直如芒刺戳心。

  好一副主仆同心、兄友弟恭!

  装模作样这是给谁看?又想糊弄谁呢?

  难道不是在有意拖延时间?难道不是在回避问题?

  “行了,别演戏了!”

  忍无可忍的一声断喝,非但未能消除郁气,反而愈增恨意。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当街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而这,都是钟若萤害的!

  听到声音,若萤撩起眼皮,就如才刚发现对方的存在。

  这显而易见的轻视使得钟若英暗中攥紧了拳头。

  “大爷这话何意?”认真的人自带着一股浩然正气,“听大爷的意思,这要是你身边的二位给人当街暴打,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儿,是么?”

  “找你算账,别东拉西扯!”

  当碌碡那个缺心眼儿的还在云里雾里的时候,汪大胖倒是反应过来了。

  他飞快地看一眼钟若英。

  这一眼中,既有担心,又有探究之意。

  希望他的回答正确,不会给大爷添乱。不过——

  真要是像拼命四郎说的,假如他遇上同样的事,不知大爷会怎么做呢?

  不过这话打死他也不敢问。大爷这个人很可怕,一旦生气,六亲不认。

  别的不知道,上个月,钟家老宅的水蓝病死了。

  水蓝以前是二姑娘身边的丫头,二姑娘进了世子府后,水蓝就给拨到了四姨娘身边,帮忙照顾二房的独苗鹏哥儿。

  关于水蓝,老宅里有些风言风语,说她为了给自己寻出路,不惜出卖色相勾引男主子。

  至于勾引的是谁,汪大胖却有些知根知底,没办法,谁让他有机会出入钟家老宅呢?

  很偶然的一次,给他偷窥到了大爷和水蓝的好事。而且,听那二人的言语,这种事似乎不是一次两次了。

  听到水蓝跟大爷要求,将她收房,躲在旮旯里的汪大胖险些没笑出声来。

  他很确信,大爷是不可能将水蓝弄到自己屋子里头的。

  大爷就是个斯文败类,面上一套、暗里一套。

  出于爱面子,人前的大爷永远都是高贵文雅的。街面上常有胆大的妇人言语挑逗,但大爷从来都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但实际上是个什么样子呢?这一点,汪大胖很有自信。

  他长期跟着大爷,鞍前马后地很是干了些见不得人勾当,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大爷这个人了。

  首先,大爷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既是男人,酒足饭饱之后,自然就会有别的需求。

  野花不能采,但家花却还有的挑挑拣拣。

  对于大爷而言,钟家的一切,都是他的,包括屋宅、田产、奴婢。

  水蓝只是个有姿色的丫头,能被主子看上,是她的福气。除此之外,她不该再有其他的非分之想。

  类似这种言论,乃是大爷一贯坚持的。

  吃准了大爷的心思,也吃准了水蓝不敢声张,汪大胖的胆子忽然就变肥了。

  觑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趁着四下无人,他将水蓝堵在了一间废弃已久的屋子里,对她做了先前大爷对她做过的事……

  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足够他回味一辈子。

  食髓知味的他自此便害了相思病,无时无刻不在觊觎机会,想要重温那种难以言说的极致的爽快。

  于是,无处可逃的水蓝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迫委身于他……

  他自是不怕的,因为他知道,钟家爱面子,就算水蓝想检举他,钟家也不会承认的。

  一个外人,岂会在钟家内宅作乱?这不等于是说钟家治家不严么!

  水蓝要真敢这么做,老太太非乱棍打死她不可。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准确的。

  水蓝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很快就病倒了。因为药食难进,很快的,她就给拖到乱葬岗上去了。

  为此,他很是惆怅了一些日子。反倒是大爷心宽,感觉就好像是死了一只鸡、一条狗似的。

  就算是禽兽,吃完了肉喝完了汤,好歹也留下句好吃不好吃的话吧?

  可大爷就能跟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正是这种反应,让做贼心虚的他打心里害怕大爷,总觉得大爷的心很硬、很冷,必要时,杀人不眨眼。

  即便是要杀的是自己的亲人。

  就像是面前的这位,拼命四郎……

  “大爷口口声声唾骂若萤卑鄙,现又当众行凶伤人,不知是唱的哪一出?今天当着这么多街坊的面,确实应该好好地说道说道。”

  若萤掸了掸直裰,面无表情道。

  “你自己做的卑鄙勾当,你心里没数?”钟若英冷笑道,“你派人暗中监视,心怀叵测,别说你不知道!你的人已经亲口承认了!”

  说着,自袖子里抽出一叠纸,“刷”地抖开来。

  上面白纸黑字,末了还按有一个鲜红的指印。

  这便是口供实录了。

  若萤多一眼都没有瞅,泰然笑道:“且不论是否是屈打成招的东西,就说这种事,大爷为何不直接与若萤当面对质?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开诚布公的?若是做弟弟的有错,为兄长的或打或骂,俱是使得的。佛家云: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然而动辄拿底下的人撒气,恕若萤直言,这种行径实在有失做人的宽仁。”

  “钟若萤,你少在那儿信口雌黄!死鸭子嘴硬你这不是一天两天了!做兄长的有权惩戒品行恶劣的弟弟,是么?难得你有这个觉悟,很好!就凭这句话,我就能打烂你的嘴信不信!”

  以前有种可怕的刑罚,叫“人彘”。钟若萤这厮若不受此毒刑,难消他心头之恨!

  若萤不为所动地闲凉道:“兄长之教训,若萤自是不敢躲避。但圣人有言在先: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为避免陷大爷于是非不分、善恶不辨而遭天打雷劈,若萤必须阻止大爷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还请大爷体谅。”

  “这么说,你还有道理了?”

  碰上这么厚颜无耻的人,钟若英只能生生忍住心下的那口恶气。

  或许,他就不该走这一趟。

  明明人证物证齐全,可到头来还是给轻描淡写地绕过去了。

  这让他怎么能接受得了这“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想来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已非一日。似乎从面前这个人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

  钟家大郎叫“英”,四郎叫“萤”,这后起的名字本身就居心叵测。

  一山不容二虎。

  这些以来,这种感觉日益强烈,不由他不时刻绷紧心弦,以防被宵小反扑、颠覆。

  但是,前防万防,到底还是给对方钻了空子。

  看来,老太爷和老太太不许三房入住老宅,绝对是先见之明。不然的话,难道钟氏不会斩祀祧迁。

  说一千、道一万,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放松警惕。钟若萤的眼线爪牙分布之广,已远远超出他之前的想象。

  这一次,竟然把手伸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是老话说的对,斩草不除根,祸害遗万年。

  他迷紧了眼睛。这个明显想要掩藏心思的小动作被若萤看得清清楚楚。

  面上无所动容的她,暗中却不敢有丝毫麻痹大意。

  一个人,能忍得,便是个厉害的角色。而钟若英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才刚还飞扬浮躁地,一旦遇到她的反击,对方立即就转变了态度。

  她不怕他嚣张上天,就怕他同样跟她玩阴的。

  “常言道,一句话两样说法。同样一个葫芦,乡里的人叫葫芦,书生却非要文绉绉地称之为匏瓜。长虫和蛇、大虫和老虎、婆娘和贱内,难道指的不是同一样东西么?”若萤一副不耻下问的惑人模样,“大爷指责若萤暗中监视,若萤不能苟同。若萤一心想要保护家人,为此,才让人暗中默默守护,这么做,何错之有?毕竟对于大爷而言,济南这个地方属于人生地不熟。同在一片蓝天下,身为同宗同族的手足,倘若萤对大爷的安危不闻不问、任由大爷吃亏上当,这如何说得过去?一家子,不正该互帮互助么?”

  对此,钟若英嗤之以鼻:“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信不信,是大爷的自由。人固有喜恶,如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这种事,就像是大爷自来瞧不起我这个庶出的弟弟,当真勉强不得。但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既为钟氏子孙,无论嫡庶,都有护卫家园、团结亲族的责任。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当亲人身陷畏难,若萤无法视而不见!只因担心会被大爷误会责斥,而眼睁睁看着大爷步入水深火热之中,若萤做不到!相信天底下的兄弟,通做不到如此狠心!”

  钟若英冷笑迭迭。

  口口声声为他好,实际上呢?字字句句都在明嘲暗讽他的浅薄、无能、不识好歹!

  这就是拼命四郎,天底下最混的混蛋!不要脸至极,混淆视听、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

  此人心力定是住着一只鬼,所以,年纪小小的时候,就一肚子的鬼心眼儿。

  至今他都忘不了当初在这小子手上栽的那个大跟斗,让他误以为自己中了邪、沾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结果,又是请神、又是斋醮地,偷偷摸摸折腾了好一阵子,险些就毁掉了他的声誉。

  事后,每次想起此事,都恨得他牙根痒痒。恨自己做贼心虚、杯弓蛇影,更恨钟四郎这个演戏演得活灵活现的恶魔。

  小时候尚且那么狡诈,经过这些年的滚打摸爬,这欺世盗名的功夫能差到哪里去?

  “照你这么说,哥哥我倒是该好好谢谢你?”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钟若英颇为犹豫,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将对方诳进自己的势力范围内。

  就如当年诳入老太爷的书斋那样。

  只要对方肯入毂,他就有成百上千种手段,将对方从世间抹去。

  不过,这恐怕会有些困难。

  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在他迟疑的空档,若萤朝身边掠了一眼。

  腊月领会得,当即接过话茬,言之凿凿道:“大爷,你可是冤枉我们四爷了。自从四老爷出了那档子事,我们四爷就日夜忧心,担心家里每个人的安危。尤其是大爷你,毕竟就属你身份最特殊、最要紧。作为嫡长子、嫡长孙、钟家未来的当家人,若是不小心被老鸦山给盯上了,再来一次绑架勒索,那可不是好玩儿的。

  届时,大爷你一个人受罪吃苦不说,满家子都跟着惶惶不可终日。老太爷老太太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万一受不了惊吓,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这些事,大爷你可是都考虑过了?没有吧?大爷不曾与山贼照过面,更不曾深入虎穴、有过切身经历,自然不知道逆贼的厉害。四爷之所以悄悄派人盯着大爷,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怕大爷知道太多,反而会心生惶恐、寝食难安!

  往大处说,四爷这么做,根本就是为钟家上下、以及钟家的未来着想。可大爷你是怎么说、怎么做的呢?可怜哪,可怜四爷的良苦用心,到头来竟赚了个卑鄙小人的称号。果然还是那句老话说的好: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他的一番声情并茂的陈述,当即便起了作用。

  四下瞧热闹的人群开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而“老鸦山”三个字,无形中拉近了他们与这场兄弟之争的距离,有了一份置身其中的感同身受。

  局势渐朝着若萤这一边倾倒。

  无他,但凡世间的人,总是会对熟悉的人或事抱有几分信任与好感。

  “果真是拼命四郎么?……”

  任何时候,总会有人跟风拥趸、与有荣焉。

  “那可是咱山东道第一红人呢……”

  “这是兄弟俩?怎瞧着不像?这是在吵什么?争家产么……”

  “还真是一家一本难念的经……”

  ……

  若萤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也是奇怪,四下里的声响随之沉了下去。

  众目睽睽,生怕错过什么精彩。

  这一幕看得钟若英暗中吐血。

  即使是戏台上的家伙,恐怕都不如钟四郎这厮的演技高超。

  而接下来对方说的话,就更加可恶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有些事,不是大爷认为无关紧要,就可以作罢的。兹事体大,不是大爷你一人能决定得了。凡事有再一、就会有再二。还是说,大爷就那么笃信老鸦山没有在暗中算计你?”

  那句“莫非大爷与老鸦山有首尾”的话虽未明说,却几乎是呼之欲出。

  凭钟若英再能忍,至此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这是明目张胆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是嫁祸、是陷害、是当众往他身上泼粪!

  “钟若萤,你血口喷人!”

  即使是牙齿咬碎了,心里头的刀子也不敢亮出来。

  光天化日,时辰不对。

  与流氓斗,就不应该浪费唇舌。就该像之前那般,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只要人死了,就没有耍弄嘴皮子的机会了。

  而他,也就能彻底获得解脱。

  想到这里,他给汪大胖递了个你知我知的眼色。

  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地,两团庞然大物忽然一左一右向着若萤扑过来。

  PS:名词解释

  斩祀祧迁---斩祀,砍伐神祠近旁的树,破坏祭神地场所。祧,远祖的庙。祧迁是指把隔了几代的祖宗的神主迁入远祖之庙。《新唐书》:已祧之主,不得复入太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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