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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0章 互惠互利


  这一刻,朱昭葵几乎忘记了呼吸。

  这一刻,他无法准确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紧张、是雀跃、还是慌张。

  仿佛无意中闯入了一片陌生地域、见到了从不曾想像到的景象。

  覆盖在钟四郎身上的轻纱正一层层被揭开,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

  这正是他长久以来的追求,就像是在书画学习上刻苦多年,终于领悟到了技艺的真谛。

  不知不觉中,他已浑身汗湿,一呼一吸间,心绪已跋涉了万水千山。

  他甚至有些遗憾,遗憾自己竟错过了十多年,遗憾自己未能早一些与眼前这个人相识。

  假如有假如,一切都将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世间事无所谓早晚,一切不过是缘深缘浅。

  “……十三年前,在下刚刚降临人世。彼时,已经推算好一切的金玄恰好路经舍下。但是可惜的很,在下虽然是他苦寻多年的那个人,但却是个薄命的。这也是金玄后来告诉在下的,当时,他算出在下活不过八岁。后来,果不其然被他说中了。……”

  说中了?意思就是说八岁那年她死了?

  他紧盯着她,仿佛一错眼儿就会有别的什么东西自她身体里窜出来一般。

  若萤掠了他一眼,自顾道:“当时摔了一跤,据说是磕破了脑袋,之后就陷入了昏迷之中。家父母找遍了十里八村的所有医生,开了无数的方子、灌下无数的汤药,结果统不管用。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并不仅限于老人家……”

  希望如篝火,终究会有熄灭的一天。

  很快的,她就像是路旁缺胳膊断腿的土地神,被打心底里放弃了。

  出于贫困,家里甚至不再替她寻医问药。

  “在我们那儿有个说法,说小孩子八岁是个坎。家母后来告诉我说,她打算等我到生日。如果届时我依旧唤不醒,她就会彻底放弃我。其实,也不必她下什么决心,一个人若是长时间汤水不进,哪里还能活下去……”

  “后来呢?”

  不知为什么,越是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就越是怀疑她又在编故事诓他。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

  此时此刻,他感到脊背生凉。

  若萤轻笑道:“后来,在下就醒了。看到家人悲喜交加,在下当时颇为不解。因为在下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大梦……”

  在梦里,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出生、长大,而后读书学习。

  在梦里,她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

  她并不觉得那里有什么不好,反倒是醒来后,迷茫了好一阵子。看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地遥远、陌生。

  “那种感觉,既真又幻,倒让在下有些明白庄周当年的心情了。如果一切只是个梦,为何梦中的一切竟能在现实中畅行无阻?正如世子一直所疑惑的那样,那些经历和领悟,根本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该有的……”

  因为对身边的一切感到恍惚,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她很少与人说话,也由此给人留下了一个木讷呆傻的印象。

  他显得十分紧张:“这么说,梦里的一切,你都记得?”

  魂游方外、未卜先知的事例虽然极其罕见,却也并非毫无可能。况且,她的种种言行确实异乎寻常,难以常理来论处。

  然则,这一解释倒是有些合乎情理。

  但是,他在意的却不是这些。他迫切想要知道的是:在梦里,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她”究竟是谁?

  出生于怎样的家庭?生活于怎样的环境中?

  一个人的经历,必定会决定其脾性与心态。他要确定的是:一直以来,他在和谁打交道?

  既然说她的种种行为,绝不似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行径,然则,她还是钟若萤么?

  面对他的质询,若萤却微微摇头:“世子想知道的,在下也不甚了了。从前至今,在下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么做。就像是出于本能,那些知识、常识乃至经验,似乎是生而就有的。如果非要一个解释,大概在梦里,在下曾经有过相同或类似的经历。

  世间事,万变不离其中。待到很多年后,转过头去看往昔,是非对错、轻重高低,都是那么地明白清晰。而这种感觉,似乎是上年纪的人才会有的心态。这让在下也曾一度怀疑自己。但那又如何呢?说出的话、做出的决定,都是这具身体的自主行为。假如说在下不是钟若萤,但谁又能证明在下是其他什么东西呢?”

  “……”

  蝉声不绝,一递一进艰涩,如微风受困于炽热。

  他已不知看了她多少遍,一度的,甚至怀疑她没有影子。

  他的心里头就像是夜里翻阅志怪小说,魑魅魍魉穿梭、山精树怪出没,怀疑着、却也坚信着,惧怕着、也期待着。

  他毫不怀疑,这种感觉最终会将他逼疯。

  “应该不是在说谎……”这算是对她的肯定,仅此而已,“否则,金玄为何前后十几年,只巴巴地盯着你一个?这就是了……那次你遇险,看了那么多医生,开了那么多张药方子,通不管用,最后居然被朴时敏给唤醒了。当晚发生了什么,你可是知道?”

  若萤摇摇头,满面歉意。

  那晚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有朴时敏最为清楚。可是这些年来,凭她怎么旁敲侧击,那人始终未曾透露出蛛丝马迹,就好像忘记了那件事一般。

  “救人不用药,却使用阴阳术。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本王恐很难相信……”

  可事实摆在眼前,不由人不信。

  “不过还好,只要能救人,什么法子都是使得的……”

  若萤嗤笑道:“请恕在下不能苟同。算来,在下与金玄朴氏并无深交,他们缘何要救我?说是我能庇佑朴时敏,仔细想想,这话大有玄机。如何庇佑?肯定不会是嘴上说说罢了。朴时敏常说,有我有他,他会和我同生共死,这话、本身就存有疑点。何谓同生?何谓共死?莫非他知道自己能活到几岁?知道我能活到几岁?”

  朱昭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说是“达人不讳死”,可是一个小孩子用如此冷峻的口吻议论此事,且所说内容栩栩如生,就不由人不胆战心惊、毛骨悚然了。

  躲在被窝里说鬼和半夜坟前说鬼,完全不是一种概念。

  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和死亡之间,只有一线之隔。

  “童子命多不长。”有了能够谈心的对象,若萤自觉地脑子转动得更加灵活了,“一、三、六、十二、十八、二十四、四十八、五十三岁,皆是关口。而且,越是当紧的童子,寿限越短。时敏的十八岁关口已过,距离下一关还有两年。根据他和金玄的种种反应,不难看出来,二十四岁这一关应该不会出现异常。能够对自己的生死了解得如此清楚,自然也能够算得出别人的起伏存亡……”

  “本王说的不错,金玄那厮就是一只老狐狸……”

  到处骗吃骗喝没一句实话,实在可恶至极!

  “世子是否听说过?有些混迹在市井中的相士非常缺德,时常会借着自己的本事,偷梁换柱。将好的命理暗中动手脚,改命转运,大发不义之财。更有甚者,会逆天而行,将别人的好运转到自己的身上来。”

  朱昭葵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反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若萤冷冷道:“在下虽然不会主动害人,但是这些阴损的招数却生来就知道。不为别的,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对敌人一无所知,就连自己该防什么、都不清楚。这可是兵家大忌!”

  他的脑子已经有些混乱了。

  阳光很好,鸟语花香,生涯静美。

  他也知道,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背面,涌动着深不可测的污浊阴险。但那一团黑暗中,到底都混杂着些什么,他从不曾认真地翻检、审视过。

  因为他很确信,那样的世界距他遥远、与他无关。

  凡事果然都有例外。

  因为四郎,他人生的船只似乎正在被一点点颠覆。

  因为四郎,之前不想看的阴邪正如臭鱼烂虾一般给端到了面前。

  因为四郎,他不得不步入一望无际的歧途,探寻能够指点方向的那一点微茫之光。

  因为四郎,他不得不直面惨淡残酷。

  在前进活着后退之间,他遵从内心,选择了前者。

  “这些年来,你没少在这件事上费心吧……”

  一个人、孤军奋战,不知几回夜里无寐、几度犹豫不决。

  像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谁与分担?而她内心里的不安,又能说给谁听?

  活着的人,谁不怕死?

  她知道那种离别苦痛的滋味,知道那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起的,出于爱和责任,故而选择了独自背负,将微笑的一面、将希望和力量给与至亲。

  想要为她分忧解难,别无他法,只能从金玄这里下手。

  金玄和朴时敏,这两个人明显地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

  一想到金玄那张嬉皮笑脸、那幅吊儿郎当,他就莫名地来气。是时候、让那只老狐狸吃点苦头了。

  “金玄那边,你想知道些什么?”

  一想到此事非自己不可,他不由得精神振奋。

  若萤顺着他的话说道:“在下最想了解的是,当日的救助过程中,朴时敏是否用了续命之法?如果是,他给自己续了多少年?当年的诸葛武侯和诚意伯何其能耐,不过也只给自己续了十年八年。”

  随着她的瞳孔紧缩,朱昭葵的心也哐当一声砸到了脚背上。

  四下里寒气汹涌,冷得他手脚发颤,五脏六腑紧缩成球。

  他当然知道五丈原七星灯的故事,也曾经与钦天监的博士探讨过此类学问。正因为世间存在着这种可能,所以此刻他才会如此地惊惧。

  金玄在这方面再能,难道会强过诸葛孔明和刘青田?他又能为朴时敏赢得多少阳寿?

  如果不是八年、不是十年,那会是多少?

  就算是十五年、二十年,对一个正常人来说,难道就足够了么?

  四郎才这么大,就再活上三四十年,难道就够了么?

  难怪呢!

  难怪她不愿意许下承诺,难怪这个人看起来总是那么拼命。原来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人生短暂,那么,她有什么理由不抓紧时间筹划人生、安排好身后的一切?

  万一人生短暂,她哪里有时间去悠闲行乐?

  万一人生短暂,结婚生子岂不是遗恨无穷……

  ……

  离开世子府的时候,作为回礼,若萤得到了一个书囊,里面装的是新近的朝报。

  另外还有一包用于日常的文房。

  朱诚亲自送出大门,目送若萤乘坐的凉轿去远了,方才转身回府。

  路上,若萤隐晦地说起府中的经历,腊月顿时就不镇定了。

  “四爷一直以来都在担心,怕自己被当成妖魔鬼怪。现在四爷连自己的老底都抖出来了,就不怕世子多想?他再偏心四爷,也不是没有限度的。四爷忘了?上次他拦着不让你考试,险些毁了你的前程。明明知道那是你最大的希望,动起手来却丝毫不心软。再往前说,在汤药里动手脚,不是更可怕?这些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时移事易,自当随机应变。”相对于他的激愤,若萤则表现平静,“首先,你得承认,能够降得住金半仙的,只有他。”

  比起对她这具身体的惦记,眼下的他,应当更介意她的“来历”。

  这也是她长久以来孜孜以求的一个未解之谜。办法,她不是没想过,但却收效身为。

  金玄无疑是知情的,可他一直在跟她插科打诨。

  朴时敏则是一只千年老蚌,打死不张口。

  想要弄清自己的前世来生,必须得另辟蹊径。

  她要利用的,就是朱昭葵对她的那份用心与好奇,以及他高高在上的、能够令金玄折服的身份。

  朴时敏能够留下来,不多亏了鲁亲王的美言么?

  尤为难得的是,现在的王世子有这份闲工夫。

  与梁从鸾的失败婚姻,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于他心里留下阴影。如何快速走出来,需要用更重要的事情来挤走之前的不快。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帮得上忙。利人又利己的事,何乐不为呢?

  以前,或许她对他尚存有几分忌惮,但现在不同了。整个的局势已经发生了改变,从严氏认下若萌的那一刻起,原有的格局就被打破了。

  说白了,就她而言,王世子不再是只手遮天的存在了。

  今后,她的成长与成就,将直接关乎严氏的盛衰名誉。世人会将她的成与败,统统归结在严氏身上。

  如果将严氏比喻成一个大的平台,那么,严氏定然不许台子上的她跌落下来、形容狼狈。

  “昔日,梁武帝舍身佛门,邦内男女老幼无不推崇比丘、比丘尼。新明以儒教归化四方,然则天下皆宜儒学为尊。……”

  王世子的背后是鲁亲王,鲁亲王再怎么尊贵无匹,也断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代表儒林的严氏为难、对峙,从而质疑圣上制定下的国之规章制度。

  更何况,鲁亲王本人也并非好事之徒。

  简言之,就算最终查出来她是什么邪魅,单凭王世子一方的指证,也不足以陷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更不用说,长期以来他都对她存着那样的暧昧心思。

  世间的人,能够亲自动手杀死自己梦想的,并不多。生而为人的七情六欲,往往会在这种时候发挥最大的作用。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再说,这件事牵扯到金玄的同时,也牵涉到附属国的朝鲜。对于朴氏而言,朴时敏是一枚相当管用的棋子,怎么会允许他出事?王世子也好,其他什么人也好,想要我的命,就等于是想要朴时敏的命。你觉得这会是小事情么?弄不好,就是一场兵荒马乱、生灵涂炭。”

  隔了好久,等到腊月想通了其中的原委,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腊月,你有没有觉得,四爷我很势利?”若萤忽然悠悠问道。

  以人为踏板、为桥梁,步步登高。

  世人心目中的“势利”大概指的就是这种吧?

  腊月却对此很不以为然:“瞧四爷说的,天底下的人,谁不是这样呢?明显不明显、看得见看不见,不都这么想、这么做的?要不怎么说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像那些运气好、有本事的,能够爬到高枝上去的,谁不眼馋嫉妒?凡是眼红嫉妒的,说白了,都有这样的心思。谁也不用笑话谁,大家都是一丘之貉。”

  若萤点点头,道:“若你日后遇上了对心思的,不必担心,爷会放你走的。只是走之前,记得把家里的事情交割清楚才是。”

  腊月当即摇摇头,坚定地回答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就算是哪天小的老了、病了、或者是残了,没用了,宁肯找一口井跳进去、给家里减轻负担,也不会做那背主弃义的勾当、给四爷丢人。”

  这时候,跟在轿子后面的老金嗤地笑了:“老头子可不这么想。老了怎么就没用了?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头子已经打算好了,争取让自己活成将来的那‘一宝’。”

  若萤微笑颔首:“金叔言之有理!做人是要有这种觉悟。谁也不能打倒你,能够打败自己的,只有自己。谁也不能放弃你,能放弃自己的,只有自己。”

  受到表扬的老金笑得像一朵菊花,看得腊月好不服气,正待要斗两句嘴,前方忽然传来一迭声的呼唤。

  一个小子扯裂着衣衫,飞跑过来,犹如身后有恶犬追赶一般。

  一边跑、一边大叫着:“哥、哥,坏了!坏了!……”

  腊月定睛瞅了两眼,忽然就变了脸色。

  PS:名词解释

  八岁一道坎---《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里提到一个重要的定律,叫做“女七男八”,意思就是女子的生命节律跟七有关,而男子的生命节律跟八有关。民间有说法,小孩子八岁前容易见到不干净的东西,也容易被带走。过了八岁,骨血渐强、阳气渐增,才算得上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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