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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8章 剖心深意


  若萤朝那碗黑漆漆的汤药瞄了一眼,打商量道:“按照徐先生的说法,这最后一碗,不喝也不打紧吧?”

  她感觉自己已经好好的了。

  “半途而废可不是四郎的风格。”他吹了吹热气,往前送了送,“趁热喝,还不至于那么苦。”

  若萤微笑道:“府中的凉水都是甜的,倒也不怕。”

  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了。

  家里吃的水,是从东边小树林的深井里打上来的。那口井,街面上的人祖祖辈辈吃了不知道多少年。不说苦涩,但也说不上有多么细甜。

  跟这世子府的饮用水相比的话,却就是泾渭分明了。

  世子府所用的水,和王府的用水都是一样的,是每天清晨时分自真武庙推回来的。

  济南的泉水虽然多,但除了感应泉周围,别处的井水统吃不得。

  真武庙的那口水井是当初鲁王爷受到神明指引,开挖出来的。水质细软甘甜,用来煮茶的话,即便是静置一宿,白瓷茶碗里都不会出现一丝茶垢。

  每年的冬天,鲁王宫中都会采取真武庙的井水,制成大块大块的冰,贮存在冰窖中,来年暑天的时候,拿来制作各种冷饮。

  高兴的时候,鲁王还会拿来赏赐给官员或者是有功的臣属。

  雪中送炭、炎夏赐冰,还有比这更珍贵的情谊么?

  若萤在世子府中养伤的这些日子里,每日所使用的,包括洗漱,都是这种水。

  没有比较,就不知好歹。

  虽然是一口水,却是寻常百姓想象不到的低调的奢侈。

  这种事,若是说给别人听,定会招致很多的不可思议吧。

  难怪世人常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难怪钟若芝千方百计想要挤进王府中来,宁肯给人做呼来喝去的奴婢,也不肯舒舒服服做自己的大户千金。

  不是所有人都能抗拒这些“特权”的诱惑。

  从古至今,替人数齿的从来都不缺。

  人各有志,对此,她纵有再多不以为然也无权干涉别人的选择。

  这也正是她一贯的作风,只要相安无事,就好。

  钟若芝要做什么,她并不关心,只要别伤及到她和她的家人的安全,就好。

  衔恨报复是拿别人的过错残害自己。但凡还有别的出路,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现实的问题是,就有一些人将她的隐忍与退让,当成了狡诈可欺。

  平等并不意味着一视同仁,或者是惺惺相惜;而差距也不一定代表着无法融通、难以逾越……

  好比说她面前的这个人……

  好比说小侯爷……

  或者是绝大多数的世人只能在想象中膜拜的鲁王……

  上天待她不薄,馈赠了她如此醇厚的礼物。

  此番步入江湖,拼命四郎便不再是昔日的拼命四郎。她的周身,都将笼罩上一层眩目的光辉。单单凭借这一层虚伪的光芒,就足以能够让她这一世、吃喝不愁。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保重,尽量让自己活个大寿命,尽可能地延长这段光辉的荣宠。

  ……

  看着她端起汤碗,王世子的神色显得尤为凝重。

  看样子,他比她自己,都更加关心她的身体健康。

  若萤微微地舔了舔碗边。

  这是她的小小习惯,凭借这小小的试探,可确知汤药的温度和味道。

  “这药是不是已经换了方子了?”

  随口的一句话,却得到了两个不同的回答。

  王世子答的是“是”,而一边的福橘却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

  “新方子要从明天才开始服用呢……”

  若萤顿了一下。

  “或许是心情不同吧。”她不禁朝面前的王世子多瞅了两眼,“这会儿若是给块黄连吃,只怕也能咂巴出蜜饯的滋味来……”

  福橘几个抿嘴笑了,而王世子却置若罔闻。

  明显的,他走神了。

  若萤忽然咳嗽了起来。

  碗中的汤药便漾出来几滴,在腿上的花绫被面上洇出淡淡的一圈青色。

  一只大手托住了她的手。

  所谓习惯,是一种顽强的巨大力量,大到能够主宰人生。

  所谓习惯,即为过去式痕迹。

  正因为她太习惯他的温度他的气息,所以,这一次的触碰,让她发现了某些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异样。

  他的手在发抖,他的手心汗津津的。

  换言之,他似乎有些不安。

  当真是舍不得她离开么?

  一个从来不知道何谓“拥有”的人,居然也会有这一天?明知人心最难得,却还是对这最善变、最扑朔迷离的东西产生了欲望?

  应该告诉他吗,这是他的不幸?

  “劳烦了世子这么久,在下……实在于心难安……”

  虽然这种话有些虚伪,但不可否认,世人还就是喜欢这样的过场。

  “是王府教下不严,累你吃苦了。”

  话未说完,若萤的一只手忽然就覆上了他的胸口。

  掌心下的心跳,有点急。

  果然,此刻他很不平静呢。

  相比之下,她的泰然自若是不是太无情了呢?

  大舅说她是个怪物,母亲也不止一次为她的特立独行感到头疼,其实不是大家不理解,而恰恰是她太与众不同了。

  一些人之常情,就算是自己不屑为,至少也得照顾一下身边人的感受吧?

  不能因为王世子脾气好,就疏忽了对他的敬重与客气。

  “先前说了那么多任性的话,世子大人有大量,还望能担待一二……”

  他笑着摇摇头,目光里满是安慰:“既往不咎,不是么?”

  太远的,可以不计较,但是近前的呢?

  “侯爷说什么,世子别往心里去。他那个人,一向喜欢惹人生气。”顿了一下,忽然觉得这话很容易引起歧义。

  说得倒好像很了解小侯爷似的!

  才刚还提醒自己呢,别忘记彼此的身份、地位。

  论交情、论了解,王府和梁府彼此才最知根知底吧?她一介平民,说这种话可不是妄自尊大?

  “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在下真心希望世子也好、侯爷也好,都能过得舒心些……”

  他点点头,看样子并不怎么在意这个话题。

  若萤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用心所在。

  她看了看眼前的汤药,颇为无奈道:“世子知道吗?从小到大,在下顶讨厌的就是吃药。可是,偏偏又三天两头闹症候。现在有了天生我才真切地明白到,养活小孩子真不容易。不是说没事儿就不用操心,这种事儿,根本就由不得自己说了算。直到现在才知道,寻常的家庭,吃得起饭却未必吃得起药……

  看医、吃药都得花钱。想必娘她为此没少操心。既心疼孩子,又心疼钱,但是,光心疼又没有用……那些年,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

  所以,只要可以,我一定要给她赚很多很多的钱,让她每一天都能过得开开心心的。给她提供一个体面而富足的生活,让那些辛苦,永远成为过去……”

  “你是个孝顺孩子。”

  “那是必须的啊。既然生在这个人世,很多事就不能袖手旁观。就算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去努力改变。不然怎么办呢?不能改变、不想挣扎,就只能乖乖就范。任何的抱怨都是徒劳无功,也是无能怯懦的表现。世子以为呢?”

  “四郎总是有道理的……”

  “能得到世子的认可,是在下莫大的荣幸。”这虽是句调皮的话,说话者却没有一丝轻松的意味,“世子若能身临其境,相信定会必在下还明白这些道理……”

  贫穷而不被待见的庶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稼穑艰辛,待嫁的姐妹,不谙世事的幼弟,年纪一把还要劳作养家的外祖,渐渐不再年轻的父母,还有个一年到头药罐子不离手的舅舅……

  “贫贱夫妻百事哀,久病床前无孝子。身为其中的一员,是眼睁睁看着这些俗事常情继续下去,还是想方设法逆转这一切?你不做、我不做,一代又一代,就会永远沉陷在这一摊淖泥中无法自拔。……”

  所以,她无法坐视不管。既然认定这个身体的归属,就必须得承担起这个身体所必须要面对的职责。

  “将来会怎样,谁也看不到那么远。世上的事,做了,未必会有回报。但是不做的话,就一定不会有将来……”

  “所以说,你就是太懂事了……”

  若萤轻轻摇头:“懂事容易,职责难担。很多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赌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博取一个不可知的结果。而这些事,又无法告诉任何人。因为一旦你说了,他们就会教你放弃。是啊,明知危险,为什么还要去做呢?现下的一切有什么不好、不对?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如果你说这是不对的,岂不是在打先辈们的脸?……”

  算来,谁不是活在别人的眼中和口中?那种活得所谓潇洒自在的,在世人的评价中,落了个什么好?

  既要活得像个人样儿,还要防范着众口攸攸,这些年来,她的隐忍不可谓不艰苦。

  好比说修建菇房,凡是见过的人,无不称赞她能干,但其中的隐忧又岂是他们所能了解的?

  当中万一有一个环节弄错,那就是满盘皆输的结果。赔上的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将会把那个家拖向更加深重的艰难中去。

  说白了,她不但在拿自己做赌注,也狠心赌上了家人的信任与辛劳。

  一旦努力化作泡影,她所失去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身与名,还要承担起对于家人所受伤害的修复与重建。

  再比如说修建鱼塘,从头到尾,劳烦了多少人、欠下了多少人情?

  那么小心翼翼、千防万防,却还是百密一疏、遭到了惨重的损失。

  那不仅仅是几串钱的事,就如同抚养孩子,辛苦一场,却不料还是让孩子落了个残缺不全,试问,这能用金钱来补救吗?

  “比方说在下这种,这次倘若不幸遭难,可想而知我爹娘的心会有多痛。祥廷总埋怨我说谎隐瞒,岂不知,有时候谎言反而才是最好的安慰……”

  为人子女的,出门在外,不论经历多大的磨难,对父母,只当报喜不报忧。

  “别人想听你的困苦,多半不是为了心疼,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用你的不幸来衬托出他们的幸福。但是做父母的却不是这样的。他们有时候糊涂得要命,会把你当猪儿狗儿来养,随便你再丑再胖,在他们心目中,都是世间最好的‘金不换’;而有时候,他们又精明得叫你无处可躲。无需你言语,仅仅是看你的胖瘦,就知道你过的好不好、顺心不顺心。好的话,就会比你还开心;不好,就要唠唠叨叨熟路你很多天、很多年……这个时候,你都不知道他们的记性到底好不好。……”

  困苦的经历,是成功者的自谦,却是无能之辈的无能。

  但对她而言,“成功”的内容还不仅限于此。

  “我要让爹娘曾经受过的苦吃苦的屈辱,全都变成让他们骄傲的资本,成为让世人感佩的勇气与坚持。为了这一天,我只能往前,不可以原地踏步,更不可以安分守时、任由造化载沉载浮。所以,除了赚取更多的钱,给他们一个充满期待的富足生活,还必须、争得一个体面的名声给他们,能够让后世子孙膜拜、景仰,让今生来世的人、铭记并爱戴着……”

  “……”

  “在下的心愿,世子能明白吧?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下从来不曾怀疑过这一点。以在下的能力,博个蟾宫折桂、青云直上,基本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若萤顿了一下,愈发缓慢地说道,“只要我想,就可以做到;只要这当中,没有太大的变故;只要我好起来,看得见、走得动,就没有问题。”

  她稳稳地端着碗,深深地看了看似乎已经呆滞了的某人,眼睛眨也不眨地,抬起手臂,喝了一口苦药。

  瞩目中的表情忽然攒结在了一起。

  一如吃米饭被砂子硌了牙。

  朱昭葵的神色登时就变了,一声“怎么了”还没吐出口,眼前忽然就是一暗。

  耳边稀里哗啦一片乱响,根本来不及分辨什么是什么。

  在完全的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被扑面而来的那团黑影重重地扑倒了。

  就在呼吸为之一窒的刹那,双唇被一团湿热牢牢地含住了。

  那股子力量饱含着霸道与残酷,感觉极冷又极热。

  脑子里大片大片的空白,被苦涩的药汁硬生生地冲出一线尖锐的清明。

  所剩无几的意识踉踉跄跄地仓皇后退,背靠着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整个人都变得六神无主。

  香檀木的床柱很硬,硌得后背生疼。

  哦,不,或许应该更疼、更尖锐一些,好让他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鼻端充斥着浓郁的药味儿,前胸湿嗒嗒的,就像是此刻的他一样狼狈。

  他能够感受到那一片濡湿,从起初的炽热到渐渐冰凉。

  身体是他的没错,但却由不得他左右。

  世界被压缩成拳大的一点,当中紧攥着他的五脏六腑。

  窒息得恨不能死去,却还能够苟延残喘。

  能够看到的世界,就只有那一对幽深碧青的瞳眸,充满了魔性,那是带杀带血的狠戾。

  这双眼睛就如瀚海夜空,恣意而狂傲,冰冷得不带有一丝一毫红尘的烟火气。

  这是四郎。

  幂篱掩盖下的四郎或许看得清楚,但是其下的四郎又有几人真正识得?

  那些木讷、淡然、掩饰、曲折,都只是她的掩护,其作用,就如那顶空顶帽,或者是帽沿儿上的薄纱。

  当他以为对她的了解已经足够深切的时候,殊不知,自己的所闻所见,依然只是木叶鼓皮。

  真正的四郎,远比他想象的更要危险、可怕。

  所谓的疯子,会让自己燃烧成灰。而四郎一旦发疯,却能够烧掉整个世界为自己陪葬。

  有些人,惹不起躲得起便好。但是四郎不同。

  招惹了她固然可怕,而一旦被她盯上,结果同样堪忧。

  他知道,他已无路可逃,在对上她的那邪魅而冷酷的微微一笑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选择了放弃抵抗。

  PS:名词解释

  金不换:药草名,即三七。李时珍《本草纲目》:“彼人言其叶左三右四,故名三七,盖恐不然。或云本名山漆,谓其能合金疮,如漆黏物也,此説近之。金不换,贵重之称也。”

  三七起源于第三纪,属古热带残遗植物,对生长的环境条件有特殊要求,适宜于冬暖夏凉的气候,不耐严寒与酷热,喜半阴和潮湿的生态环境。

  又有一说,三七之名,是让人记住这种药必须生长3~7年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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