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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7章 悲喜交加


  世子府的箭馆只有步射。

  三间房屋,东边一间是库房,余下二间是待客厅和更衣室。

  若萤一行过来的时候,箭馆内外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依稀可见有一片一片的新土未干,估计是刚拔完杂草的结果。

  卷棚下摆放着三四把椅子,小侯爷当仁不让地占了正当中的一把。打开湘妃竹折扇,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空落落的庭院。

  近南墙下,并排立着五六只箭靶。自阶前到靶心,约三十余丈。

  这个距离对若萤来说有点远。不仅如此,这里的每张弓都显得太大。

  朱昭葵勉为其难地从中选取了最轻的一张,递给她。

  若萤握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感觉很不习惯。

  不但长度和分量很陌生,连工艺都是前所未见的讲究与好看。

  相比之下,她爹给她做的那张弓,只能用“简陋”二字来形容。

  但即使如此,那张弓依然是她心目中无可取代的存在。

  “今天且先试试感觉。”朱昭葵试着讲一个牛皮韘套上她的大拇指,“回头依照你的尺寸,重新做一把,也不费多少工夫。”

  若萤没吭声。

  不费功夫?这种话,也就这个人说得。

  像这种复合弓,制作一点也不省事儿,而且,没有很高的技术根本就做不出来。

  费时又费工,自然价值就不菲。

  但这些问题对于王世子而言,根本算不上问题。

  本来就收的很紧的牛皮韘,戴在若萤的手指上,依然松松垮垮的。

  朱昭葵却觉得很合适。这种类似小孩子穿大人衣裳的感觉,令他心生欢喜。

  撇开别的不说,此时的四郎委实有些可爱。

  “这些东西,老早就给预备下的。现在只能将就用了。”他不无歉意地说道。

  说是“将就”,实际上远不是这么一回事。

  尽管是最轻的弓,但对于大病未愈的若萤来说,依然是极大的挑战。

  她用尽气力,都无法将弓弦拉开至能够上去羽箭的弧度。

  正当她感觉窘迫的时候,背后忽然多出了一道屏障。

  两只手绕过她,握住了她的两只手。

  “起式、技法都是对的。你现在所欠缺的,不过只是力气而已。勤锻炼、多锻炼,就好了。”

  说话间,徐徐用力,将弓弦拉成漂亮的一轮满月。

  “准备好了没?”

  耳畔的低询如燕羽,在镜平的湖面上掠起丝一般的涟漪。

  莫名地,心神一颤。

  只听得“嗖”的一声响,那支箭就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地离弦而去。

  “嘭!”

  若萤不由得吓了一跳。

  “中!”

  一名侍从手持木容挡在胸前,即刻报靶。

  这一箭却是正中靶心。

  若萤伫立不动,久久凝视着前方的靶子。

  “能往前几步吗?”

  她声音微颤,如微风拂过,在心头留下一片阴云。

  朱昭葵自无二话。

  往前五步后,若萤站定。一声不响地再次挽弓搭箭。

  朱昭葵助她又射出了一箭。

  毫无悬念的,这次依然中的。

  以他的臂力,在这段距离□□中目标,并非什么值得可喜可贺的事。

  正因为没有欢声雷动,众人这才注意到现场的异样。

  恁热乎的天,四郎却浑身发颤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四郎怎么了?”

  朱昭葵最先发现了她的异常,第一反应是:莫不是用力过猛,伤及了筋骨?

  双手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双肩,却感觉到她不但发颤,而且还很僵硬。

  手下的身子忽然像是给抽走了气息筋骨一般,倏地滑落下去。

  饶是他拉扯及时,还是没有能够挽回颓势。

  若萤双膝跪倒在了泥地上,两行热泪没有任何征兆地汹涌而出。

  “若萤!”

  朱昭葵实实地给吓到了,抓着她的肩膀,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抓紧还是该放开。

  而此时的若萤像是坠入了一个密闭的世界中,听不见也看不到周围的一切。

  她的眼前只剩下雾蒙蒙的一片无穷无尽,当中影影绰绰的原本是清晰无比的希望与目标。

  原本以为触手可及的希望,而今却遥远得几乎看不清。

  那通红的一点靶心,似乎是心头滴落的鲜血,无限氤氲、无限扩大……

  第一箭射出去的时候,她就隐约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开始以为,是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那支箭的着落点,因此,她便往前靠近了一些。

  她很清楚,这个距离对以前的她来说,根本算不上遥远。同样的距离,假如潜藏着野兽,以她的力量、倚仗她的那套简陋的弓箭,完全做得到百发百中。

  是的,以前的她,就是如此地自信满满。

  即使有风阻碍,即使目标蠢蠢欲动,她想要射中,就一定能够箭无虚发。

  往前五步,这之间的距离,是她给自己尚未完全好利索的身体所做出的最大让步。在这个位置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任何偏差的。

  况且,还有王世子的援助。

  但问题却似乎变得更加严重,也更加的明确了。

  不是力量的问题,也不是距离的问题,而是她本身的问题。

  她的眼睛、似乎是不对劲了。

  所谓的“明察秋毫”呢?曾经的“双目如炬”呢?

  向以自豪的箭术假如没有眼睛的参与,跟盲人摸象又有什么区别?

  当她以为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的时候,视力却在不经意中退化了。

  有道是眼睛乃心灵之门户,目不明则心智昏。

  如果做不到“洞若观火”,又如何能够准确把握人心、找准前进的方向?

  一个睁眼的瞎子,即使是活着,充其量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泪雨滂沱顷刻间演变成哽咽难语。

  她跟着黄柏生那么久,很早以前就知道,身上的伤好治,但眼睛一旦受损,终生都将无药可医。

  眼睛和牙齿,都是要一辈子珍重再珍重的最爱。

  她才这个年纪,却要遭受这样的损失,该怪谁?

  该怎么办?

  这一刻,所有的劝慰都苍白无力,所有的人和事都变得无足轻重。

  她拒绝王世子和小侯爷的追问,手蒙着脸,一味地只是悲伤。

  早就知道希望的背面是什么。如果这是一道坎,她想独自去面对。跨得过去、跨不过去,是她自己的事儿,不想依靠任何人,也不想连累任何人。

  相信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得到她。

  朱昭葵和梁从风面面相觑。

  二人心下同感震惊,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四郎。

  抵触的情绪那么强,竟像是要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愤怒、悲哀,如大河凌汛,夹杂着无法破解的沉疴痼疾,足以将经行处的一切摧毁淹没。

  那个无论何种情况下都能谈笑风生的四郎、不见了;

  那个冷静而睿智天塌下来都能接住得的四郎、不见了……

  转眼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的目光最终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若萤的双手上,集中在她不肯让人触碰的眼睛上。

  “眼睛坏了?若萤,是不是眼睛不对?”

  朱昭葵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正迅速地往深渊处跌落。

  没有回答,低垂的脑袋却越发地低垂了。

  梁从风忽地嗤笑了一声。

  “姜汁!”他直起身来,大声招呼着,“去,把城里所有卖眼镜的给爷叫来,就说爷要买眼镜。”

  姜汁答应着,飞奔而去。

  若萤不禁仰起头来。

  方才还无法遏止的绝望,瞬间被那“眼镜”二字神奇地治愈了。

  是了,眼镜!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她,怎么就忘记这个东西的存在呢?

  虽然是稀罕东西,虽然价值昂贵,但是,即使是砸锅卖铁也是能够买得起的。

  只要能弥补希望,就算付出再多一点,也是值得的。

  世间事,哪里有什么绝望?有的只是绝望的人。

  这话不久前不是才刚跟阮氏说过?怎么转头到了自己身上,就不好用了呢?

  “我真是病糊涂了……”

  只一瞬的工夫,她又变回到那个金刚不坏的模样了。

  朱昭葵有些抑郁,但小侯爷却如逢喜事精神爽快。

  “就这么着吧,正好爷不知道送你什么礼物好。你就挑几幅眼镜带在身上。也算是爷言出必行……”

  若萤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他曾口口声声说,假如她坏掉了,他会照顾她一辈子,做她的手脚,做她的眼睛,甚至是把自己的心肝换给她,都是愿意的。

  一直当成是甜言蜜语,却不妨当真是发自肺腑。

  听他说得轻松,看他不以为然,她的心情却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一个下午的时间,若萤都在研究眼镜。

  姜汁果真是把全城买眼镜的都找了来,每个人都带来了一箱子的货品任由若萤选购。

  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及佩戴后的感受,最终,若萤选定了两幅。

  一幅是普通的双片玳瑁镶框白水晶活节直腿眼镜,一幅双片金属梁框活节直腿白水晶眼镜。

  虽然是小侯爷付账,但她还是觑个空子打听到了这两幅眼镜的售价。

  如果给她娘知道这东西是她自己花钱买的,估计得心疼上好几年。

  有了助明神物,若萤心情好极。戴着眼镜,在园子里转悠了很久。

  福橘等人也觉得新鲜,直说她戴上这东西后,似乎变得有些和蔼可亲了。

  若萤倒是觉得,有了眼镜的遮掩,她似乎可以减弱对靡篱的依赖了。

  当然,这东西也不能时常佩戴,因为分量太重,而她正处在长身体阶段,筋骨不强,很容易被压塌鼻梁。

  她很宝贝地将两幅眼镜折叠起来,放进专门为之配备的鲨鱼皮眼镜盒子里。

  经此变故,原定说好的晚间要赏鉴“奇书”的计划就这么给搁浅了。

  要说最不甘心的,莫属小侯爷。

  趁着四下无人,他把若萤堵在了假山林荫里,强行搂着亲吻了一番,直到脚背上吃了痛,方才恨恨地撒开手,眼睛湿嗒嗒的,一边舔着嘴唇,一边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原本若萤对他还抱着三分感激,至此,便只剩下了咬牙切齿的份儿。

  而更加让她郁闷的是:才刚收拾好心情,自觉得无懈可击地走出隐蔽的时候,却冷不丁地跟朱昭葵撞了个满怀。

  她不确定对方是偶然经过,还是久候多时,因为从对方的表情上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但越是这样,却越发令她不安。

  假如他能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怀疑,或许,她还能感到心安些。

  偏偏他什么也没问、什么都没说,如同陌上相逢的路人般、如同正在思考什么难题一般,只是朝她略微点了点头,便走开了。

  到底也不知道他的心情究竟如何。

  倒让若萤猜疑了好半天。

  直到晚间。

  饭后,良医所的医正徐先生过来了,按例替若萤作了检查,重新开出了药方,交给一旁的朱昭葵。

  朱昭葵略看了两眼,便将方子交给福橘。

  “吃完这一副药,巩固几日,便无大碍了……”

  终于解放了,若萤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她整顿了衣衫,正儿八经地给徐先生行了大礼,感谢他长期以来的悉心医护。

  又给朱昭葵作了大揖,千言万语,彼此不言而喻。

  “既如此,后天即可出府了吧?”

  徐先生笑眯眯地抚着胡须点点头,说是没问题。

  朱昭葵没有说什么,若萤就当他是默许了。

  按照他的安排,明天是她在世子府的最后一天。等到和二舅见了面,收拾一下,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外头还有很多的事情在等着她。她很清楚,有太多的人期待着她的现身,有太多的人情需要还报。

  属于她分内的职责,不能再拖下去了。

  满怀的期待与欢喜无限膨胀,注定今夜将会难以入眠。

  福橘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唤了声四郎:“吃完这付药,明天就该换新的了。”

  是的,有始有终,做任何事都应当如此。

  若萤从书中抬起头,看到一只手端起了福橘茶盘中的汤药。

  是王世子。

  若萤看了看他,没有问他为什么还没休息。

  这是他的地盘,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是,往常端汤送药这种事儿,都由福橘亲自动手,今天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觉得分别在即,有点舍不得?想趁着还能见的时候,多为她做点事情?

  多留点回忆,好过很快给她忘记?

  依照他的为人来说,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只是可惜的很,他遇上的是她,即使看得透很多人情世故,却没有办法为这些点滴付出激动得不能自已。

  对她而言,铭记即为最好的感恩。除此之外,类似寻常的情不自禁也好、心潮难平也好,都与她关系不大。

  希望王世子能够尽早领悟到这一点,明白自己的一腔热血很有可能付诸东流,尽早做好觉悟,以免得自己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到那时,希望不要将责任推到她的头上才好。

  要知道,喜欢不喜欢,是彼此的事,而不是双方必须的交换。

  这么说,也许太过于冷酷了。

  看着他略微颤抖的手指,她有点犹豫,要不要安慰他几句呢?

  只是,说什么比较合适呢?

  明日之后,她将会作回她的“拼命四郎”,而他,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贵不可言的王世子。

  有些话,现在不说,后头就不宜再说了。

  PS:名词解释

  1、韘:又称为“决”,射箭时戴在手上的扳指。

  在商代便已出现,是射手用来扣住弓弦射杀猎物的工具。

  中国传统扣弦开弓法不同于欧洲那种以食指和中指拉弦的方式,而是以戴上韘的拇指拉开弓弦,包括后来的蒙古族、满族,也都是这种开弓法。

  传统的汉族韘与满族、蒙古族的扳指略有区别。汉族的韘从侧面观是梯形,即一边高一边低;而蒙古族、满族的扳指一般为圆柱体。

  2、容:报靶着避箭所用的木板,意为容身之处,又称为“乏“,意即利箭至此已是强弩之末。

  3、眼镜:我国早在西周时期就掌握了光的直射及折射原理,发明了能够用于取火的阳燧。

  至东汉初年,中国人就能加工磨制水晶石凸透镜片,做成能够放大4-5倍的单片眼镜。

  宋元明时期制造眼镜的技术已趋于成熟,产生了较为方便又实用的双片水晶眼镜了。

  明代以前的镜片,主要由天然水晶石磨制而成。水晶纯度要求高,价值不菲,只有王公贵族才有能力和必要佩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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