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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五如


  冬天的清早的空气干冷,天还蒙蒙亮,内堂里陆续上了灯。

  辰时刚过,端平巷里的下人们开始往主子们的堂房走去。婆子媳妇们有些惫懒,走路的步子看似极不情愿。

  东侧交泰睦元的正房明嫣堂东暖阁内,屈指可数的丫头婆子正服侍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起身洗漱。那妇人着装甚是家常简单,屋内陈设也清雅,隐隐漏着些书香文艺之气,却与傅府主堂的将门风格多少有些不符。

  “这样冷的天,太太也不多睡些,这会子天还没亮呢,巴巴起来做什么。奴婢都说了好几回了。”那妇人便是傅府的正房大太太蒋氏。身边说话的是她的大丫鬟之一若萍。

  “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事不踏实,总睡不着,倒不如早早起来了。”蒋氏任由丫鬟们摆布,“上个月老爷的信来的比寻常晚,我总琢磨着像有什么事似的,又摸不得头绪,闹心得很。”

  卢妈妈在一旁轻笑:“太太这几年跟着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们住惯了,越发胡思乱想了!”

  蒋氏却皱眉,“也不是,老爷在边疆上,我凡事总是提心吊胆的。等会随我去偏堂上柱香吧!”

  蒋氏尚佛,偏堂设成了个小佛堂,常年供着香火。

  两人说话间,已有一群捧着铜盆痰盂的丫头婆子鱼贯而入。

  若翩和若萍服侍着蒋氏洗漱过了,卢妈妈就从一旁的小丫鬟手中的榆木托盘上端来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药:“这是昨儿郑大夫新开的方子。奴婢已经把冰糖腌过的山楂备好了。今儿早上厨房里熬的红薯小米粥,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蒋氏端过湖田窑影青海棠口碗,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慢慢的喝完了一碗药。卢妈妈迅速地捧上装着冰糖山楂的碟子,蒋氏漱了口,捻起一块用了,又净了手,这才问道:“昨儿送郑大夫出去,他可说什么了?”

  身体一直是太太的一块心病,卢妈妈陪着太太已有近三十年功夫了,自然很是担忧,平日里也没少操心。

  “郑大夫也是一个意思”,卢妈妈的语气略带宽慰:“您还是少操心,多多静养为好。不是我说,几位少爷小姐穿衣用度的事,您完全可以放手。小辈们身边都是有管事媳妇的,您这样……可不是要把身子生生拖垮了?您看家里这些太太奶奶们,那个不是忙里偷闲,恨不得不相干的事一点也别沾手的好。您也该趁着大房的步大太太掌着崇山巷的中馈清闲一段时间才是。”

  蒋氏连眼都没抬一下,缓步走到炕前开始看这个月的账本,似是不经意的问道:“那他就没说我这样下去还有几年的寿辰?”

  卢妈妈心头一跳,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您也真是的。您还年轻,这种话哪能随便说呢!二爷还没成亲,五姑娘才刚十一岁,您享清福的日子在后头呢!说不定好好将养,还能再给老爷添个小少爷不是?”

  蒋氏用手撑着头坐在炕边,若萍见状赶忙替她轻揉着鬓角,“你这话说的不详尽。哪能指望再添哥儿呢?晖哥儿有出息比什么都强。我本指望着赶在回百顺胡同前这两年能调养过来,回去了主持中馈也不用愁,可现在看着,到底是当年的事伤了根本……这几年我心里有数,身子骨越发不如从前了。”说着示意她坐在一旁的绣墩上,一副想多说几句的样子。

  晖哥儿是蒋氏的长子,是三房大老爷的次子,在三房永字辈排行第二。

  傅家的祖祖辈辈都住在蒲城的桥山巷,因傅家在前曌朝前中期时候的祖先做过云南总兵,战功政绩赫赫,被多次提拔,直至京都一品大员,其长子后被封为崇山侯,所以经年累月后,大家都习惯叫这条住满了傅家直系的街道为崇山巷。那座立在巷口的牌坊也就成了崇山门。

  百顺胡同是指傅家在京城百顺胡同有一座五进的宅子。

  卢妈妈没有推辞蒋氏,坐下道:“五姑娘是得的艰难些,好在她底子好,平常不怎么病的。二爷是个懂事的,如今十八岁呢,做起事儿来比京里的二老爷都有派头!又有阮将军做岳父的提携,往后肯定是越来越好的。京里头不是还有大奶奶么?大爷虽说是在老爷身边长大的,您不过带到四五岁,可大奶奶是个精明人,跟您又亲近,有她管家,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就是她管着我才不放心!她是晚辈,家里有长辈用辈分拿捏着她,她伸得开手?至于说晖哥儿……”提起独子,蒋氏眼底闪过一丝骄傲:“是个有出息的,也不枉我那几年亲自带在身边。你瞧瞧,转眼都十八了,也该成家了。咱们拖着不要紧,可阮家大姑娘经不起这么拖时间的。我看早早办了亲事也好,免得两人见不到又挂念,来来往往地写信,叫外头人知道了岂不是笑话我们两家没规矩了。”顿了顿,蒋氏才又接着说:“稚如这几年好歹是有姑娘样儿了,你看看当年高姝把她教的那不成器的……”

  卢妈妈立刻接过话:“那是高姨娘亲自教养的,比起三姑娘到底缺了些嫡出的气派。不过毕竟是从您肚子里爬出来的嫡小姐,这几年已经改的很好了。”

  卢妈妈知道“长辈”是在说二太太,却不敢吱声。

  五小姐傅愹晞的乳名叫稚如。

  外头有丫鬟挑了帘子一角,问要不要摆早饭。若翩点了点头,迅速放下帘子。

  蒋氏没再说话,坐在一旁不知想些什么。

  不多时,便有丫鬟婆子端着酸枝木托盘进来……

  桂梨斋。

  愹晞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到快起来的时候了,却不想起身。

  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挑起了暖阁的锦帘。愹晞转过头,见来的人是严妈妈,又迅速闭了眼。

  “姑娘今儿早上可不能躲懒了,方才明嫣堂那边来人说,太太已经起来了,姑娘太迟了可不好。”严妈妈知道愹晞每天早上辰时就自己醒了,笑眯眯地拉开了愹晞的被角,“去迟了不好。”

  愹晞把脸在被子上蹭了蹭,闭着眼懒洋洋的问道:“今儿什么时候了?”

  严妈妈坐在她床边儿上道:“十月十四,怎么问起日子来了?”

  竟快有两年半了,来到这个地方有这么长时间了?

  愹晞一直不敢想前生的事,她怕那种锥心的折磨,她怕再看到母亲冰凉僵硬的尸体,她怕在梦里闻到骇人的酒气。她怕她重拾未能看到二十岁以后的天空的耿耿于怀,她怕她被过去的阴霾笼罩了心绪。

  她还记得前世的她,就是在医院的手术台闭上了眼。那里面刺鼻的药水味,滴答作响的设备,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出现在她的梦里。

  如今再想时,那好多人和事,竟都模糊起来。

  心口又是一震熟悉的痛。

  愹晞忙摇了摇头,似乎这样就能甩掉这些不好的记忆。

  严妈妈却担心她不舒服:“是不是身体不好了?哪里不舒服?”

  愹晞没有回答她,而是睁开眼,“娘起来了是吗?这样早?”

  她只有十一岁有余。

  严妈妈知道愹晞但凡有不舒服的不想说的,再问她也不会多说,于是并没有再问,而是顺着她的话:“妈妈也不知道。兴许是睡不着了……这也不算早的,以前在京城府里面的时候,太太每天早晨辰时二刻就要去老夫人那里请安。”严妈妈拉起愹晞替她穿好衣服,“索性回了老家,余老安人喜欢一大早去后面地里溜达,郑老安人虽是太太的长辈却比太太还小,向来是不叫隔房的太太们去请安的。所以说太太这几年轻松多了。”

  老夫人是愹晞的祖母赵氏。余老安人是二房的,郑老安人是四房的。大房的崔老安人几年前已故去了。

  平日里自然是隔房请各房的安,只有逢五逢十的日子,郑老安人才会一大早去余老安人的福寿堂,众太太奶奶们再去请两位长辈的安。

  愹晞自从来到这里虽常见两位老安人,却还从没见过受封为四品恭人久居京城的祖母。

  愹晞想了想问道:“我们是用了饭再过去还是过去和娘一起用?”

  严妈妈的手顿了顿,“小厨房备好了馒头,玉米面儿做的,粥是红薯配上小米煮成的。太太那边只怕已经端过去了,你好歹吃些……”

  待愹晞下了床,严妈妈正要出门叫了人打热水为愹晞洗漱,却有两个女子挑帘而入,后面跟着四个提着水壶,端着早饭的丫头。

  打头的穿着杏黄掐芽比甲,嫩脸修蛾,大约十五岁上下。后随的穿浅桃红的撒花袄,婀娜纤巧,有十四五岁年纪。

  “可是急坏我们了。乍一听年歌说小姐起身了,我就跟着锦诗姐姐急匆匆赶过来,却不想还是来迟了。”说话的是二等丫鬟秀词,锦诗是愹晞身边的大丫鬟。

  锦诗笑着道:“就你话多,小姐刚起来,你就开始聒噪了!”说着亲自进了旁边的小耳房隔出来的洗浴房兑好了愹晞洗漱用的水,又替她摆好了痰盂和刚刚泡好的桂花茶。

  愹晞一边往里面走去,一边冲着秀词笑道:“你明知道我不会责罚你的,却在这里卖乖给我瞧,真是讨打!”却是一点儿也没有抬手的意思。

  秀词笑嘻嘻地跟着愹晞去了洗浴房。

  愹晞洗漱时候没有让人服侍的习惯,锦诗就和秀词站在一旁等着。待她净面漱口之后,又跟着她到妆台前匀面梳头。

  傅家的太太小姐向来是不用胡粉的,一来胡粉伤脸,二来这是傅家从前朝就传下来的惯例。

  愹晞也没有用粉的习惯,她向来喜欢香膏和花露。

  愹晞打开小巧精致的珐琅粉彩描画圆钵,里面飘出一丝似有似无的茉莉清香。这是拿花房里紫茉莉种子制成的香膏,摊在面上很容易匀净,据说这是前朝怀顺夫人未出阁时传下来的方子。

  严妈妈又替愹晞绾了垂挂髻,锦诗已经让人摆好了早饭。

  愹晞端着青花釉里红鱼碗看了看又放下,半是叹息:“昨夜里早点睡就好了,今早就能早早过去,陪娘用早饭。现下就算赶过去,娘肯定也已经用过了。”

  严妈妈在心里道了声“阿弥陀佛”,觉得自家姑娘总算是开了窍,这才安慰道:“姑娘不急,凡事咱们都慢慢来。太太再有不满,那也不过是还没顺过气儿呢!您孝敬她,她哪有不动心的理儿?就是块石头,咱们也能踹在怀里捂热乎了,何况是你娘!您看这一年来,您跟太太可亲热了不止半点儿!不是妈妈说您,您可再不能说什么‘是不是亲生的’这种话了,您想想,这种话让人听了,搁谁谁不心寒啊?太太身体不好,可还是一直亲自照顾几位少爷小姐,就是五少爷、九少爷也没落下,跟亲生的没什么两样。您可得体谅太太的用心。”

  也许自己真的是很急,可也不过是对母爱充满了渴望,希望能弥补前世未能尽孝膝前的遗憾罢了。

  “妈妈说的是。”愹晞应了一声。

  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做母亲的待孩子略有偏颇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要不然又怎会有“天下老的爱的小的”的说法?只不过……只不过她曾有近二十年的生活都独享父母的宠爱,有些不习惯罢了。

  愹晞又想到了曾经的稚如,是不是她和母亲之间的矛盾,也是从这里而生的呢?

  窗外稍稍有些透亮,自然的白光混合着烛光落在愹晞发怔的面孔上,细眉大眼、俏鼻红唇都酷似他们三房的大老爷——愹晞的父亲傅洪武,而那双明亮的杏眼,和蒋氏的眼睛却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似的。

  严妈妈一时间看痴了,直到愹晞喊了声“用饭吧”才回过神。

  两人都不再重复方才的话题,只是安静的等愹晞用过了早饭漱了口这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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