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嫌隙之心
除了巴泽尔自己，这几乎是在场其余所有人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龙。
包括布莱克。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同类。
短暂的震惊过后，他因为终于见到了其他龙而欣喜若狂，可当他看到那条翅膀萎缩的“残疾”龙戴着沉重繁复的枷锁从打开的铁笼中缓缓地爬出来时，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中升起。
不久前，他还幻想着如果是他的话，要怎么和那头狮子或是老虎打，现在真的有条龙出现在了斗兽场上，他却感到恐慌和不知所措。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扭头去看旁边的艾丽丝，发现后者完全被眼前的龙给吓到了。
艾丽丝确实被吓到了，毕竟她也是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龙。传说中那个烧毁房屋，吞食人类，掠夺财宝的邪恶怪物，此刻正在距她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转动着头颅四处打量。
不过，那条银灰色的龙比她想象中足以摧毁一座城市的可怕怪物要小很多。而且这条龙还是作为马戏团的节目出现的，周围都有人看着，应该没什么危险。
放下心来的艾丽丝很快便被龙身上漂亮的鳞片吸引了，银灰色的金属光泽遍布全身，就像是战士身披的银色铠甲。而亚瑟给她的那片龙鳞则是青黑色的玛瑙质地，艾丽丝猜想应该是龙的不同种类。
银龙高举着自己那鹰一般的头颅，一对银白色龙角指向天空，金色的眼眸高贵而神秘，修长的脖颈后遍生棘刺，勾勒出强壮优雅的流线身形，一直延续到四五米长带鳍刺的尾部。
华丽而危险。
美中不足的是银龙那残疾的翅膀，就像是羽化失败的蚕蛾一样皱缩成一团。艾丽丝猜想，如果那双翅膀能够完全展开，那这条龙该是一只多么美丽的生物。
它可真漂亮。
不对……
艾丽丝拍拍自己的后脑勺，想把刚才这个奇怪的想法从脑袋里赶出去。
印象中，正常的普通人看到龙的反应都是畏惧和惊慌，而猎龙勇士也是为了正义和荣誉鼓起勇气去挑战强大的恶龙，而她竟然是单纯地被这条龙的外表给吸引了。
正当艾丽丝这么反思自己时，一旁弟弟的举动更是让艾丽丝汗颜。比起周围那些谨慎观望着的成年人，天真好奇的艾萨克则是完全不害怕，他使劲拍打着姐姐的衣袖兴奋地喊道：
“姐姐，姐姐！你快看呀，原来龙长那个样子！”
明明不久前说起传闻中的恶龙，艾萨克还怕得要死，现在真的有条龙出现了，他竟然那么兴奋，该说小孩子怕的永远都只是未知的故事吗？
“神啊，他把龙放出来了！”坐在前方的几个正常观众被吓得两腿发软，差点从凳子上滑下来。
“应该没事吧，那条龙被锁着呢。”有人提醒道，他看到那条龙脖子上戴着铁制的手臂粗细的枷锁。
“你们看，那不是巴泽尔先生吗？他是蒂凡克斯赌场的老板，他到底是从哪儿弄来了一条龙？”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那条银灰色的龙已经走到了场地中央。银龙立起脖子的时候有两米多高，它趴在地上，两只翅膀撑在身体两侧，看起来比旁边的狮子老虎大了一倍。
银龙显然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一排排黑压压的人围坐在四周注视着场地中央的它自己。它仰起头在铁栅栏里四处爬行着探索新环境时，坐在前排的观众甚至能感觉到龙的身体里喷吐出的热气。
“这真的安全吗？我们要不还是快些通知魔法公会把这条龙抓起来？”
“别大惊小怪的了，这只是马戏团的表演而已。况且这龙也太小了，我听说成年的龙比我们住的房子都要大。”
然而，就在已经空了的铁笼旁边，马戏团团长福特的心情也和那些忧心忡忡的观众一样，他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可怕的龙，哪怕当下出现在他马戏团里的是条未长成的残疾幼龙，可那也是龙啊！
“那条铁链拴得住它吗？”
福特走到巴泽尔身边，一面担忧地看着那条龙拖着脖子上的铁链在栅栏内来回走动，一面低声询问。
巴泽尔被战战兢兢的福特逗笑了，他拍拍福特的肩膀示意他别这么紧张。
“这条龙是我从一个专门猎龙的魔法公会那儿收来的，是条只有十多岁的幼龙，而且翅膀也发育畸形，飞不起来的。这样的一条龙不过是一只比老虎狮子更庞大些的野兽罢了。”
过去的半年中，巴泽尔一直带着这条花重金收来的残疾龙四处展出赚钱，可在这段时间里，这条龙拒绝吃任何人喂给它的食物，再这样下去，等龙把自己饿死了他连本金都捞不回来。
因此，巴泽尔便想出了这样的办法，想趁着最后再大赚一笔。
“然后呢，巴泽尔先生？你想用什么动物和这玩意儿打？那条龙从头到尾得有七八米长，你放狮子或是老虎进去根本就不是斗兽，那是投食！”
福特指着铁栅栏中的庞然大物愤然说道，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开始担心那条龙要是发起狂来，围起的那圈铁栅栏根本拦不住。
巴泽尔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想当然地说道：“一只不行就多放进去几只，你没听说过成群结队的鬣狗合作杀死比自己大好多倍的雄狮的故事吗？而且我看到你的马戏团里还有黑熊，到时候也一起放出来。”
“这简直太乱来了！”
福特不安地看着那头可怕的怪物，他真不该一时上头答应了和巴泽尔合作，让那条龙和一群野兽打斗，一想到那番恐怖的场景福特就浑身战栗，这说不定会毁掉他的马戏团！
“别那么紧张，福特团长。拴着它的铁索上附有魔法，而与之相对的法器就在我手上。”巴泽尔从口袋拿出一根红茄藤制成的权杖，头端被雕刻成龙首的样子，上面用不知名的橙黄色颜料涂画出纹样。
“如果有什么意外，我即刻就能制服它。”
听到巴泽尔如此信誓旦旦，福特也只好妥协了。事实上，从他因为贪心而和巴泽尔合作赚钱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半道退出的机会了。
福特让驯兽师把剩下的老虎狮子都放出来，驯兽师甚至一时都无法相信这疯狂的命令，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在反复确认过后，驯兽师无奈照做。
看到好几头猛兽被放进了铁栅栏之中，因为先前第一次见到龙而议论纷纷的观众更加躁动起来。
“什么意思？这次又是押什么？”
“是要让那条龙和那一群猛兽斗起来吗？”
“可这根本没有悬念，我敢说龙赢定了，放进去再多的老虎狮子也没用。再怎么说也得找差不多同体型的对手来吧。”
“你说得对，应该再找一条龙来。”
“再找一条龙？你们不想活了吗？”
银龙趴伏在地上，金黄色的瞳孔转向了那几头被放进来的猛兽。
它注意到了这些外来者，但并没有像人们期待的那样主动攻击，只是发出低沉的吼声警告那群野兽离它远一点，被作为牺牲品放出来的老虎狮子也很识趣，远远地躲在对侧铁栅栏旁，像猫咪一样匍匐着。
“瞧啊，那几只老虎狮子吓得都不敢过去。”
“那条龙的体型可比它们大了一倍多呢，这些野兽再笨也知道什么样的对手不该去招惹。”
“看一条残疾的龙和几只蜷缩在一起的‘猫咪’，这就是所谓的压轴节目？”
见人群中不满的呼声愈演愈烈，福特赶紧催促驯兽师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激起狮子老虎的攻击欲望，驯兽师只好用皮鞭站在铁栅栏外试图驱赶狮虎，让它们到龙所在的那一边场地去。
驯兽师的努力略有成效，一头老虎被鞭打声驱赶了过去，和那条龙之间相距不足五米。
就在人们紧张而兴奋地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精彩画面时，守在自己那一块空地上的龙似乎是被老虎的贸然闯入激怒了，那只可怜的老虎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长满角质棘刺的龙尾给击飞了出去。
现场发出女人的尖叫声。
老虎的躯体甚至直接飞出了铁栅栏，撞在了第一排的观众席上。要不是一开始福特疏散了坐在第一二排的观众，现在恐怕已经有人被砸死了。
倒在地上的老虎扬起脖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在地上挣扎翻滚，它的脊椎被击断了，在经历了几秒钟痛苦的肌肉挛缩后，逐渐没了气息。
甩飞老虎后，那条银灰色的龙张开嘴冲着四周来回嘶吼。半年多压抑痛苦的铁笼生活，它的牙齿已经全部腐坏，连带着整个口腔都变得有几分血肉模糊。
眼见事态不妙，福特赶紧走到巴泽尔身边，想叫他快点儿用什么魔法让龙安静下来。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福特的余光就瞥到那条龙的金色瞳孔正注视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被这样的庞然大物的注视着，福特的心跳都漏跳了一拍，他甚至直接僵在了原地，直到看见那条龙对着自己和巴泽尔的方向抬起骇人的头颅并张开了嘴，直觉告诉他危险将要到来，本能的反应已经让他的身体提前动了起来。
“快躲开！”
福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向旁边扑了过去。
事实证明他的预判救了自己一命。
就在他倒地的一瞬间，猛烈的熊熊火焰就向他刚才站着的位置喷涌而来。
银龙喷吐的龙息一直持续了十多秒才结束，这期间铁栅栏融化散发出浓烈的令人反胃的铁腥味，黏稠炙热的铁水顺着地面向四周流去。
沾到了一点儿火星的巴泽尔赶紧脱掉了身上那件昂贵的海狸皮大衣，火焰很快将其烧成了灰烬。
真是见鬼！
巴泽尔赶紧拿出红茄腾法杖，念出了卖家教给他的咒语，但因为过度惊吓和恐惧，他一连几次都读错了发音，吓得一旁的福特发了疯得催促他快点。
片刻的空档，龙嘶吼着再次扬起头向上喷出火焰，燃烧的龙炎顺着绳索引燃了马戏团帐篷的巨大穹顶，不断有火星从高空中坠落。
与此同时，现场已然乱作一团，围观的众人这才意识到那层铁栅栏根本拦不住那条龙，无论是与自己相距数米远，正在喷出火焰的巨龙，还是头顶摇摇欲坠的马戏团帐篷，此刻都是足以威胁性命的存在。
“我们还是快逃吧！”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马戏团里的人如同潮水一般向门口涌去。
在蜂拥而至的人群的推挤下，艾丽丝慌忙中抱起弟弟，可还没等她跑出一步，瘦小的身体就被后面疯狂逃命的人群掀翻在地。
面对这四处逃窜的人群，布莱克还是站在原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喷吐火焰的龙，那是他的同类，他很想过去和那条银灰色的龙相认，对方说不定会知晓更多有关龙的事情。
然而，当他迈开步子正要向人群逃命的反方向走去时，猛然间似乎在一众逃命哀嚎中听到了艾丽丝微弱的呼救声，他这才发现后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推挤到了椅子下面。
被极度恐慌支配的人们根本看不到是否有人摔倒，也根本分不清此刻自己脚下踩着的是地面还是别的什么活物。
布莱克轻而易举地掀开推搡的人群，把艾丽丝还有她护在怀里的艾萨克一块拉了起来，艾丽丝终于再次见到了光亮。
她被吓得不轻，倒在人群脚下的那一瞬间几乎万念俱灰，连被踩踏的疼痛都因为过度的惊吓而变得不那么清晰。
重见天日后，看到布莱克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鼻头不受控制地一阵酸涩。
后面如潮水般的人群向这边涌了过来，不过好在有布莱克挡着，艾丽丝和弟弟在他的庇护下总算是安全了。
顺手救出艾丽丝后，布莱克还是想折返回去找那条银灰色的龙，可当艾丽丝看到这家伙竟然要朝场地中央走去，慌乱中扯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我们得快点儿出去！”
就算外形再怎么美丽，龙到底还是可怕而危险的生物，那条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苏醒，再不快点跑到外面的开阔地，他们三个都要完蛋！
看着臂弯里面如纸色的少女，他这才意识到，这里的人之所以这么疯狂地逃命，都是因为畏惧那条银灰色的龙。
他收回注视同类的目光，看向了自己骨节分明的手。
差点忘了，他现在还是人类的样子。
他不能被发现真实的身份，所以，他现在必须和周围的人一样表现出畏惧。
然后，逃命。
他又朝那条龙所在的位置望了一眼，打算之后独自再过来一趟，随后不情不愿地跟随着拥挤的人海离开了马戏团帐篷。
另一边，巴泽尔的咒语终于起效了，银龙身上的附魔枷锁得到上位法杖的指引，发出魔法纹样的亮光，躁动不已的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脖子，嘶鸣着倒在了地上，巨大的撞击让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震。
手持魔法权杖的巴泽尔被吓得浑身大汗淋漓，他面无血色地从地上爬起身，摸了摸自己的手脚和脑袋，确认全部安然无恙后才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你说的没有危险吗？你看到了吗，刚才我差点死在这条龙的火焰里！”死里逃生的福特暴怒着冲了过去，和自己的生命比起来，赚多少钱已经不重要了。
被揪住领口的巴泽尔仍是惊魂未定，在过去的半年里他从没遇到这种情况，他一直以为这条幼龙还不会喷火，或者就和它那残疾的翅膀一样，它没法像普通的龙那样喷出高温的火焰。
这时，被烧灼断裂的绳索从十几米的高空中纷纷掉落，失去支撑的帐篷穹顶骤然倒塌，心痛无比的福特根本没时间找巴泽尔算账，赶忙朝着出口飞奔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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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这场声势浩大的骚乱引来了赛罗拉城魔法公会的介入，他们没收了巴泽尔通过不正当渠道买来的龙，如果经过调查证实巴泽尔说的购买渠道都是真的，那么那个私自售卖捕获幼龙的魔法公会也将受到严厉的处罚。
理论上，各个地方的魔法公会对这种私下买卖魔法生物的行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巴泽尔和福特这次是实实在在地捅了个大篓子，有不少在场观众受伤，这件事几乎闹得人尽皆知，再没有任何处置实在说不过去。
等来魔法公会的人回收那条幼龙已经是晚上，天空飘起了细雨，艾丽丝的头发和衣袖被雨丝打湿，冷意随着雨水渗入肌理，她忍不住向身旁的少年靠近，好汲取一点温暖。
为了尽快疏散人群和受伤者，公会还派来了不少马车，艾丽丝已经叫弟弟先去马车上避雨了。
而站在艾丽丝身旁的布莱克却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艾丽丝还以为他也是被刚才的场景吓到了，便走过来拍拍前者的手臂，轻声说道：
“剩下的事交给魔法公会就行了，我们回去吧。”
布莱克没有回应艾丽丝，他似乎完全没听到女孩说的话，只是扬起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那几个穿着法师长袍的人，他们正指挥工人把失去意识的龙重新拖进铁笼里。
“那条龙……”他目视前方，雨水顺着额前的黑发滴落。看起来是在询问艾丽丝，但又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
“……要被带到哪里去？”
他日后还要再去找那条龙，自然要问清对方的去处。但或许是因为先前一系列发生的事，亦或是最基础的本能使然，布莱克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往常这种绵绵细雨对他根本造不成影响，可此时他竟然也觉得浑身发冷。
阴沉雨幕之中，艾丽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关在铁笼中的龙被推上货车，由几匹马拉着向前方驶去。
“现在肯定是先送回魔法公会了，之后就看公会要怎么处置那条龙了。”
见布莱克这么问了，艾丽丝就如实回答。老实说她一开始也没想过这些，只知道现在龙已经被制服，他们安全了。
站在一旁围观的人接上了艾丽丝话茬。
“还要怎么处置？难道他们要把那条可怕的龙留着吗？”
“是啊，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龙处死呢？万一又跑出来怎么办？”
“我可是听说这条龙就是巴泽尔从其他魔法公会那里买来的，他们把龙收缴回去说不定还想找下一个卖家。”
“竟然有这种事！他们根本就没把帝国律法放在眼里，就没有人管管他们吗？”
很多人都刚刚经历了死里逃生，生怕那条龙突然又苏醒过来，他们很不理解魔法公会为什么没有当场击杀恶龙，很快各种莫名其妙的诋毁与阴谋论都冒了出来。
人群的非议声引来了此次回收幼龙的公会负责人，对方向民众解释了原因，说暂时没有处死恶龙只是为了留下证据，好在日后去控告那个私自售卖幼龙的魔法公会。
根据已有的研究结果，发现约有一半的龙死后尸体会自燃。相比保存下来的龙鳞或是龙角，还是原本的龙作为证据更有说服力。
赛罗拉城的魔法公会里没有专门研究龙的学者，他们也分辨不出这条银龙是不是会自燃的那一种，保险起见还是先不处死。
有关这条龙会再次挣脱枷锁伤人的担忧，负责人也向民众表示经魔法公会接手后，不会再出现任何意外。
这条十多岁的幼龙在巴泽尔和福特两个外行手里当然显得危险，而魔法公会可是有应对过比这大好几倍的亚成体龙的经验，控制住一条饿了半年气息奄奄的残疾龙不是什么问题。
“……等审讯结束后，我们会即刻处死这条伤人的恶龙，大家不必担心。还请各位不要聚集在这里，尽快离开回到温暖的房子里烤火去吧。”
得到负责人详实的说明和保证，现场的人总算是放下心来，陆陆续续地乘上马车离开了。
雨势渐盛，已经被淋得浑身湿透的艾丽丝也上前拉起布莱克的衣袖，怕他没听明白负责人的说辞，于是又简略地解释了番。
“刚才那个人说龙会被处死的，所以不用担心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艾丽丝注意到，布莱克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便先入为主地以为他是觉得冷。可想到当初遇到他时，后者光脚站在雪地里都没事又感到有些奇怪。
布莱克没有像往常那样听从艾丽丝的话，他回过头，雨幕后漆黑瞪大的眼睛悲戚而又难以置信，注视着他的艾丽丝也不由愣住了，她从没见过对方这样的表情。
“他们为什么要处死龙？”他低头望着艾丽丝，急促的呼吸，放大的瞳孔，无一不昭示着他此时的恐慌。
艾丽丝迟疑了片刻，布莱克的样子很奇怪，可她也想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只好先解释他的问题。
“你刚才也看到了，龙很危险。如果那条龙不被魔法公会带走，说不定会死掉的就是我们了。”
那条残疾的幼龙都拥有这种破坏力，更不要说是体型更大，还可以在天空中飞行的成年巨龙。正如亚瑟所说，它们的血液中天生就蕴含魔法能量，可以从嘴里喷出足以摧毁一切的火焰，而成年龙的鳞片还可以防住任何普通武器的攻击，简直就是天生的毁灭者。
少年张了张嘴，他想反驳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从头顶倾斜而下的冷雨让他清醒了不少，也让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急忙从口袋里取出那片龙鳞，那是在维塞萨斯的时候从艾丽丝那里拿来的。他一次都不曾见过这块鳞片的主人，但他能肯定，这确实是龙鳞。
这块鳞片曾经的归属者也是他的同类。
看着这片青黑色的龙鳞，他猛地想起来了，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听过那些人说起了有关猎龙的事。
可是后来，他一心想着和艾丽丝在一起去吃美味的烤羊肉，一起去人类的世界看更多新奇好玩的东西，早就把这些抛在了脑后。
现如今，他亲眼看到一条龙被人类抓走，不久的将来还会被处死。
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那个教会他变人魔法的家伙告诫他不能被发现。
环顾四周，当看到走在街上的都是些形形色色的人类，他这才恍然发现，只有自己是不一样的。
过去只是因为他变成了人类的样子，而艾丽丝也一直陪在他身边，他有时候甚至自己都忘了。
他是条龙。
而他真正的同类，已经被关进笼子带走，距离他越来越远。
此时的他还没有发觉，当初被赋予了智慧的同时，也附加给了他感受负面情绪的能力。
一瞬间，孤独感和被抛弃感铺天盖地般袭来。
“你、你怎么了？”
看着布莱克越来越苍白的面孔，艾丽丝不由慌了神，她可以肯定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她实在想不到是为什么。
“布莱克，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艾丽丝……”
视线重新聚焦在了眼前少女的脸上，他心中稍感安慰，即便周围都是人类，至少还有艾丽丝陪伴着他。
而艾丽丝和其他人是不一样……
不、不对！
他恍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在这之前，他确实不怎么理解艾丽丝每天都在忙些什么，可他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也并非全然不知。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和艾丽丝拉开了距离。随后抬手指向不远处穿着法师长袍的那几个人。
带走那条龙，还说要杀死龙的人也穿着同样的衣服。
“艾丽丝，你以后……也会穿那样的衣服吗？”
还有那片边缘烧焦的龙鳞，当时艾丽丝提到是别人赠与她的，那个人会是谁？猎龙者吗？艾丽丝为什么会认识猎龙者，他们是同伴吗？
“衣服？”艾丽丝不明所以地向他指着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几个穿着蓝袍的法师。
几天前校长威尔伯格在他的课堂上提起过，她们这些学徒在正式入校后会穿褐色的长袍，而等正式拿到魔法师执照时会分发给她们绿袍，蓝袍是实力在绿袍之上的法师才能穿的，再往上就是绯袍和白袍。
如果她今后要成为魔法师，确实是要穿那样的衣服。
“对，未来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可以穿上那样的衣服”艾丽丝如实答道。
她这么艰辛地一路走来，就是为了成为魔法师。
“所以……”布莱克万念俱灰地望着艾丽丝，又向后退了一步，“你也会把龙抓起来，然后杀死他吗？”
“我……”
艾丽丝一时语塞，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更准确点儿说，她并非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她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或许不该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等她现在才反应过来显然是已经晚了，艾丽丝的肩膀突然受到了一股蛮狠的力量，她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的水洼中，冰冷污秽的泥水浸透了她的裙摆，手指也因为重重地磕碰在碎石上而划伤。
她用手肘撑起上半身，错愕地抬起头向上看去，却只看到暴怒的少年双手握拳怒视着自己。
在布莱克看来，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类想要杀死龙，他只会把对方当作一个普通的敌人看待。可是艾丽丝……竟然连艾丽丝也是这样想的！
他突然有种被欺骗的愤怒，面前这个他最熟悉的人，曾今送给他人类的衣服，邀请他到人类的房屋里，带他吃的美味的羊肉。
他以为艾丽丝喜欢他，而他也喜欢这样的艾丽丝，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如果有其他生物伤害艾丽丝，他也会不遗余力地保护艾丽丝。
可是，艾丽丝却说她以后也会和那些穿着长袍的人一样。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被戏耍了。
这让已经认清自己孤立无援处境下的他更感到自身的可悲与羞愤。
在愤怒的支配下，他选择了攻击艾丽丝。
可付诸行动的时候却仅仅只是将她掀倒在地，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压下了原本的力量，只要他想，完全可以把艾丽丝瞬间撕碎，毕竟她没有坚韧的鳞片，也没有碍事的毛发，她是那么得弱小，简直就像个易碎的玻璃花瓶。
然而在他满怀怒气的一次攻击过后，“花瓶”依旧完好无损。
他气坏了，既是对艾丽丝，也是对这样无能的自己。
他很不甘心，为了宣泄愤恨同时也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下不去手，跨步上前一把拉住艾丽丝的衣领，把她整个人都拎起来后又重新摔到了地上。
艾丽丝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尖叫。
但这次他还是没能使出全力，如果真的是用力地去摔她，这个时候的艾丽丝已经死了。
被扔在地上的艾丽丝趴在泥水里，惊吓和身体上的疼痛让她一时未能再次爬起来。她浑身上下被雨水浸湿，出门前梳好的头发此刻变得凌乱不堪。
起先被莫名其妙地推到后，艾丽丝还只是错愕，现在再次被狠狠地摔了一下后，她突然产生了恐惧。
布莱克，好像很恨她的样子。
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她自然清楚布莱克的力量，过去这种力量让她安心，现在却令她无比恐惧。
艾丽丝意识到，保护同时也可以变成身边最大的危险。
只是现在该怎么办，如果布莱克真的恨她恨到要杀死她，即便是她现在有力气逃命也肯定是跑不过他的。
这时，站在对面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艾丽丝的布莱克同样也在思考。
他现在该怎么办？
他攻击了艾丽丝，后者会是什么反应呢。她会像那些野外遇到的虎豹一样，在受到挑衅后龇牙咧嘴地冲上来和他扭打成一团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要怎么办，要直接杀死艾丽丝吗？
他等了一会儿，却发现面前趴在地上的艾丽丝只是愣住了，她什么都没有做。
对，艾丽丝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肯定不会贸然冲上来。
他注意到女孩颤抖的身体向后挪动了半米多，猜测她可能是想逃跑。
那可太好了，她最好跑快一点儿，他会跟在后面继续恐吓她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艾丽丝也没有跑。她仰头注视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黑发贴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湛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悲伤。
这让他一时间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艾丽丝倒地发出的动静引来了不少向这边好奇看过来的行人。当看到摔倒在泥水中楚楚可怜的少女和站在她身旁满面怒气的少年，这些人的脑海中已经想象出了不少大同小异的情感故事。
“那是怎么回事？那个女孩好像受伤了，没关系吗？我们要不要去通知治安官过来看看。”路上的人捂着嘴互相耳语道。
“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吧，那两个人好像是互相认识的。”
“是啊，万一惹上麻烦就不好了。”
“那女孩说不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男方的事。”
“你们确定吗？我看那女孩的处境很危险，她或许是被死缠烂打的追求者报复了呢。”
“是啊，那个黑发男人看上去好凶狠。”
“那怎么办？”
“要不还是去通知治安官过来看看。”
……
偷偷在一旁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从暴怒中清醒过来的布莱克这才注意到了他们，看到那一双双人类的眼睛，那些或是惊慌或是好奇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而当他扭头过去和他们对视后，人群都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
他们在害怕。
他又回过头重新看向脚下的艾丽丝，她被吓得浑身瑟缩了一下。
他的脑海中很快地闪现出了艾丽丝不久前说过的话——“龙很危险”。
这让他感到无比的窘迫。
他认为艾丽丝做错了，是她辜负了自己的信任。可此刻自己在做的事，却反过来印证了艾丽丝说过的话。
龙很危险。
他很危险。
如果不杀死龙，龙就会杀死人。
不对，他没有想过杀死艾丽丝。
他没有吗……
混乱，无措，慌张，害怕。
一时间，他的脑海被这些根本想不明白的问题占据，他像一条航行在浓雾中的船只，彻底失去了方向。
他犹豫着后退了一步，目光躲闪地看了看艾丽丝后，突然转身向后跑去。
这是他用人类的双腿跑得最快的一次，扑面而来的冰冷雨滴击打在他身上，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眼前是被雨幕模糊了的画面。
房屋中虚幻的灯光，路上行人抽象的面庞，脚下快速移动着的砖石，远方不断抖动着的夜空。
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就逃跑吧。
到最后，他放弃了去思考那些问题，完全依靠本能驱使着身体做出反应。
一路上，他撞翻了行人，踢倒了花盆，骤起的惊呼声和叫骂声很快便消失在了身后。
他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只是向着一个方向一刻不停地奔跑。
不知什么时候，脚下人工铺就的砖石道路变成了泥泞的草地，身旁的红瓦房屋变成了葱郁树林，城市星星点点的灯光彻底湮灭在了他身后，而头顶阴云之间的星光却愈发明亮。
他慢慢地停了下来，环顾四周。
他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有人类存在的地方。
没有穿着各式衣服的人类，没有匆匆路过的马车，没有飘出烟雾的房屋，也没有艾丽丝。
只有淅沥的雨丝坠落在树叶上发出的响声。
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大雨逐渐停息，他感到纷乱的内心也平复了不少。
走到河边时，他无意间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黑发黑眸，皮肤菲薄而白皙，直立行走，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细致地观察自己变成人类后的样子。
他蹲下身，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身体很快就感受到了附着在上面的衣服的束缚。因为淋了雨，浸透水分的面料更加厚重与贴身，这让他浑身不舒服。
这套衣服，是不久前艾丽丝买的。
他抬手摸到那繁复的白色衣领，又想起那天在裁缝店发生过的事，艾丽丝夸赞他穿这个非常好看。
艾丽丝……
他猛然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恶狠狠地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全部撕成了碎片，随即重新变回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他已经知道，艾丽丝不是他的同伴。
他再也不会回去，连同那个人类的名字也不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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