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丘狐

暮色低垂，天边最后一丝光亮缓缓藏进山里，掩了太南山一片光景。乌云半遮着寒月，点缀着山路，不至于摸黑回去。

        山鬼庙宇建在半山腰，说远不远，但上山下山还得花上半刻钟。

        莫山空走在前面，牵着季渠里。路上杂草颇多，少了打滑的可能。

        算着时间，该到山脚了，然欲往下走，季渠里便多一分疑心，觉得很不对劲。扭头看了眼刚路过的那颗歪脖子树，又瞄一眼树旁边的一个脏水坑，他微蹙着眉，止了脚步。

        “怎么了？”莫山空被迫停下，不明所以。

        “师兄，那棵树…我们路过三回了。”季渠里指着那棵围着几只萤火虫的歪脖子树，眼里含着冷冽。

        照看季渠里十九世，莫山空早知道这孩子有颗顽闹的心，总喜欢说些有的没的的东西捉弄人。可他张眼一瞧，这孩子言辞诚恳，信之凿凿的指着那颗歪脖子树，看着不似作假。

        他凝了眉，神色微变，谨慎放出灵力向四周探寻，不想，他们确实碰见了硬茬，放出的灵力被完整反了回来。

        莫山空沉声道：“是怨气。”方才他一面思索着山鬼所言逆天之事，一面注意着脚下崎岖山路，倒没季渠里看得仔细。

        生人枉死，积怨为鬼。怨念越大，力量越多。

        树旁的脏水坑映出漆黑一片的夜空，上面飘着零碎杂草，瞧着恶心。

        季渠里望了望莫山空，见人一心要找出怨气源头，并未注意他，便稍稍后退半步，食指微动，悄悄勾出一缕模糊朦胧的魔气，缠在手指绕了一圈，蹭一蹭，又沿着地面飘向那棵树。

        未有灵力波动，那只是一颗普通的歪脖子树。他歪了歪头，多有不甘，继续往下探。

        这棵树的周围绕了几只萤火虫，莹绿色的，不似寻常的萤火虫。它们时而上时而下，愈来愈亮。季渠里看着看着便不由得想起前世的某只狐狸，赤红色的九尾，最喜欢这些个亮闪闪的小虫子，每每遇见总要强行留下几只寿命已过的萤火虫的灵魄，叫它们守在休憩的地方。

        虽然前世遇见那只狐狸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甚至还是在魔界，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到异状猜测出来，先一步结缘这只算得上得力下属的狐狸。

        到树底了，下面好像有个洞，季渠里愉悦挑了挑眉，心想：找到了。

        似乎被听见了心声，黢黑的洞里倏地睁开一双眼睛，赤色，艳的像一团火。

        狐狸眯着眼睛，瞳仁提溜转了一圈，一眼就看见了外面站着两个修仙的家伙。试探的魔气闯进来，在狐狸眼前幽幽转了两圈，她鼻尖微耸，似有嫌弃。隐约见她翻了个白眼，紧接着便是一声轰响，歪脖子树的四周炸开，溅起脏水坑的污秽。

        莫山空见状，连忙起阵施法护着季渠里后退。可到底慢了些，树木草屑洋洋洒洒飘了一身。而最怪异的是，明明莫山空站在季渠里身前，那滩污水却好巧不巧都洒到了季渠里身上，豆大的泥点子落在衣服上，又丑又臭。

        季渠里倏地黑了脸，不用想都是知道这是那个臭狐狸的报复。

        “谁！”莫山空不满于突如其来的祸事，怨气还没找到，怎么又出来个不知道说什么的鬼玩意儿，还脏了他们的衣饰。

        狐狸并不现身，隐匿暗处，散出一股腻人的花香。

        季渠里被熏得直皱眉头，下意识想用魔气勾着狐狸脖子勒她出来，叫她睁眼瞧瞧作弄的是谁！

        指尖魔气刚露出点头，便被莫山空握住，力度不大，却叫季渠里猛地一颤，指尖一缩，挠的莫山空掌心发痒。

        耳边响起狐狸低弱的幽鸣声，季渠里晃了神，这才想起，自己已经重生，并非前世那个随意折腾人的魔君。

        季渠里垂眸看向握住他的手，抿了抿唇，歇了要勒那只作死狐狸的心思。食指落下，魔气也跟着泯灭。想了几息，记起前世手下讨姑娘欢喜时的手法，季渠里立时如法炮制，嘴角一撇，眼尾一垂，睁着双漂亮的湿漉漉的狗狗眼，故作娇弱，害怕地说：“师兄，我怕。”

        嗯？

        嗯！

        莫山空握着他那露出魔气的手，刚确认了季渠里是成了魔君之后的状态，没料想下一刻他就被季渠里的装可怜荒唐到。

        他凝视着小孩可怜兮兮的脸，捏着刚拿出来的符纸微微一颤，狐鸣声也停下，空寂夜色中只余沙沙符纸声与短促的呼吸声。

        啧——季渠里从哪里学来的招数？怎么撒娇卖萌装可怜的招式更厉害了呢？！从前撒娇那会儿，能说是小孩稚嫩，依赖师兄，但此时此刻，明晃晃的装可怜装无辜，想要引起师兄注意和关心关爱啊。

        不过……还怪可爱的！以后可以多来点。

        “噗嗤——”娇媚的笑声传来，含着调戏之意，“哦呦呦，如今的小仙君都是这般的娇弱么？区区怨鬼，怕成这样。”

        莫山空神色一紧，护着季渠里望向声音来源。

        原先那颗歪脖子树的左方，无端冒出个窈窕身影，白衣飘飘，青丝半束，肤若凝脂，本该沉鱼落雁的美人。然此刻凉风一吹，月色照影，活脱脱一副前来索命的女鬼像。

        花燃。

        季渠里缩在莫山空身后，一脸兴味。花燃，他遇见过的少有的明艳炽烈的女子，无所牵绊，无所顾忌，向来杀伐果断。前世她投诚魔界，可帮着他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花燃拢了拢滑落前面的头发，交领的素白色衣裙，松散着没合拢，无端看出些风情多姿。她满脸妩媚，娇滴滴道：“小女子姓花，单字燃，青丘狐族。”她做事从不遮掩，轻易就自报家门。

        青丘帝君的长姐。从前与她一块儿喝酒时，季渠里听过她的一段往事。两百年前，青丘帝君长姐，身份尊贵，还是少有的赤狐，天赋甚高，自小便备受宠爱。

        然而千年九尾成，天降大祸，黄泉来的红莲业火烧光了当时历劫那处的小村落，没了近百只的青丘狐狸，其中还包含了她的双亲和一位姐姐。青丘狐族俱都怀疑起她的命格，长老无奈，被逼着耗费修为为她算上一算，谁承想，竟算出来个克亲克友的荒唐命格。自此，素来尊贵的长公主被狐族除了名，赶出来青丘，下令不许再回。

        其间真真假假，季渠里不得而知。只记得喝醉了酒的狐狸十分懵懂，问什么说什么，但也十分自闭，问完回答完就自个儿蹲在一边儿冥思。

        且不说当时青丘一事闹得很大，就单论莫山空作为昆仑首席师兄，与各界各山各道都很熟稔，什么事情都多少知道一点，这个名字一出，莫山空就有了些许猜测，无非就是被迫离家的、且被按上克亲克友罪名的青丘长公主无处可去，在游历六界时，随意找了个地方休憩一会儿。

        莫山空道：“原是青丘长公主，多有失礼。在下昆仑东峰莫山空。”尽管是被驱赶的长公主，但人家好歹也是修炼千年的九尾赤狐，怎么都得有礼有节的客套客套。

        花燃可不在意他是谁，白眼一翻，斥道：“少跟我来这些有的没的，虚伪。”

        但凡是个人，都该知晓她的事情，竟还敢在她面前提长公主的尊称。

        季渠里见她排斥青丘长公主身份，不由得唾弃。偏偏自己说得，别人却不能提，妥妥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花燃说着，望向缩在后面的季渠里，又道：“昆仑如今是不行了吗？竟收了这么一个”她顿了一顿，狐狸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似是思考似是要做坏事，“一个天生仙骨却命带煞星的小仙君。”

        闻言，季渠里眼一横，剜了她一眼。命带煞星，嗤——，前世花燃最喜欢揭这些伤疤，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恨不能全部掀开看看，数一数里面被人捅过的刀子。尽管已经习惯，但听着这些话，还是很刺耳，恨不得如前世一般用魔气勒她一道，将她甩去魔窟过两晚。

        花燃浑身忽然一冷，摩挲一下胳膊，瞥见他毫不掩饰的愤怒，冷笑一声，莫名的愉悦。仿佛在嘲笑说：光明正大拜在昆仑的小魔头，要是被师兄知道了，会怎么样呢？斩于诛仙台，还是命丧魔窟炼狱呢？

        莫山空却冷了脸，花燃千年修为，又在那场红莲业火中感悟零星天道，自然能看出季渠里的不对。不过，季渠里的事情，还轮不到她来指指点点。

        莫山空厉声道：“昆仑收徒，还轮不到您来管教。”

        话音刚落，季渠里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嘚瑟模样。前世的莫山空从不相信他是什么劳什子的天生魔种，直到他彻底坠魔了，莫山空也从未放弃过要将他带回正道，一心以为他只是被魔气侵蚀，而非自愿入魔。

        花燃轻哼，嘲讽着：“想来我休息久了，已然看不懂你们这些个虚伪仙家子弟的做派。”

        “也罢。今日我高兴，不与你计较。”花燃依着一棵树靠着，问：“你们如何进了此地？”

        “秦家村遇鬼，我们前来查探。顺便来着太南山拜会一下山鬼。”莫山空如实回答。既然花燃无意扯起纠纷，他自然也不会做蠢事。而且据他了解，花燃从不会乐意闯尽这些关于魔气邪祟的复杂事情中，因此，也不会觉得她会将季渠里的事情说出来。

        花燃眼神微动，纤细玉指绕着发丝，欲言又止，显然是知道什么的模样。

        莫山空低眉假笑，问：“前辈卧于山中许久，可知晓些什么？”

        “秦家村遇鬼，我知道的不多。不过，太南山，我到清楚的很。”她笑着，一举一动都魅人心魄：“就好比，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怨鬼的幻境之中。”

        花燃说得很随意，好像自己是个局外人。不过想想也是，凭借她的修为，区区怨鬼幻境，哪里能困住听，不过找个休憩的地方，睡个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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