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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章


  记忆中的黎山县很小,似乎两条大马路就能串起整座小县城的格局。可就是这个只看过一次的小县城,往后十几年从未遗忘地一次次出现在她的梦里。

  仍记得五月初的天气,阳光温热而耀眼。走了整整一天一夜,脚底被无数石子划伤,豆大的汗珠润湿了她脏乱的头发。嘴唇因口渴而泛白起皮,她站在县政府的门口,落魄地像个小乞丐。

  抬头看头顶那片湛蓝的天空,只一眼就要落下泪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连抬头看看天都成了一种奢侈。

  在那座散发着霉味的老房子里,她能想起的只有结着蜘蛛网的天花板和让她战栗的夜晚。

  只是,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我叫从琛,走失时间为2001年7月13号……就读于阜杨市育才小学四年级三班。爸爸叫从伟业,是阜杨市市长;妈妈叫阮芳,是阜杨大学文学系教授;哥哥叫从浙,是全国奥数第一名……大伯叫从伟国……是有名的商人。”

  倚靠在流理台上,从琛一字一句地重复着当年的话,左手手腕被右手扣得紧紧。每说一个字,心上就像被撒上一把盐。愈合的伤口被无情地撕开,暴露在空气之中。

  “最后,我说……我说……求你……救救我。”

  眼泪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她伸手抹去,冰凉的泪水渗进指缝,一丝丝都像没有温度的冰刃。

  她的人生曾那样圆满,可所有的幸福,所有的快乐,在熟悉的那个十字路口戛然而止。

  朦胧的泪眼中,她看见他走向他,声音颤抖,他轻轻唤她,听起来像是难受极了。

  “阿琛……”

  身子被他拥进怀里,她的额头靠在他的肩头,嗓音连不成一线,是支离破碎的绝望,“十岁……走丢的时候我十岁,我不知道那里是哪里……没有爸爸妈妈,没有从浙,什么也没有。他让我叫他们阿大,起初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那是爸爸。可不,不是的。他们不是……不是我的亲人。”

  破碎的记忆潮水般涌来,似要割碎她的神经。太残忍,她强迫自己用要沾满鲜血的双手,将它们一点点拼凑起来。

  她说得断断续续,因为太痛苦,每一点回忆都如车轮一般,撵过她脆弱的身躯。

  她曾以为,这辈子,再也出不去了。

  可这辈子,她不想让它永远埋葬在十岁那年。

  泪水将他的T恤大片大片的打湿,抽噎让她的大脑几近缺氧。无数尖刀般锋利的记忆,让她在绝望中一次次被烈火焚心。

  泪流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喉咙嘶哑,直到失去力气。她仍想说,就算再残忍、再痛苦。她都忍了太久,现在迫切地需要找一个人倾诉。

  连从浙都未曾听过的细节,被她断断续续地说出。她靠着他,紧攥着他的衣摆,可就算快要失去意识,理智让她依旧选择性隐瞒。

  空旷的大房子里,她能告诉他一切属于她的过去。可即使坦白一切,她依旧无法正视被封藏在铁箱里最丑陋的那一面。

  她用尽力气大哭一场,有些事,如果会给别人带来更多的痛苦,那么就让她一个人承受。

  那是她的人生,破碎不堪的人生。

  身子被放在柔软的大床上,鼻息间是房间里特有的香气。再没有力气说话,卷翘的睫毛沾着未干的水汽。

  从眉间到侧脸到耳边,他的拇指怜惜地一一抚过,轻柔地拭去她眼角最后一滴残留的晶莹。

  薄被被扯过盖在她的身上,刺眼的光线消失。隔着厚重的眼皮,只感觉到床头温柔的暖光。

  鞋子摩擦地板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知道,他要走了。

  凭着感觉她猝然伸手,抓住了他离去的手。

  “留下来……陪我。”她的声音呜咽,像是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猫。

  他静默,混乱疲惫的感受让她分不清他的情绪。

  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他转身走了出去。

  就这样走了,连门都不帮她带上。

  翻过身,她觉得累极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脸颊传来温热的湿意。恍惚间,好像有人一点点用毛巾,替她抹去了所有哭过的痕迹。

  房间很快又陷入死寂,刚刚短暂的一刻像是只出现在她的梦中。

  浴室里传来嗡嗡的动静,像是吹风机的声音。

  又困又累,如同漂浮在半空中,什么都看不清,什么也抓不住。

  似乎又有脚步声响起,她撑了撑眼皮,听见咯噔一声,是金属撞击床头柜的声音。

  背后的床榻陷下去几分,有人掀了被子躺进来,与她仅隔咫尺,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陡然清醒三分,她翻身去看他,摸索的手却被他握住。

  “别动。”声音温和又克制,“睡吧。”

  后知后觉的羞涩让她面红耳赤,她的确是糊涂到家了,竟不知羞耻地邀请他留下,留下来陪她。

  远处偶有悠长的车声传来,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见他天成般的侧脸落下淡淡的光影,阖着的双眸让她感觉他已沉沉睡去。

  几个月的时间,在她二十六年的人生里,是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段时光。

  不可思议,怦然心动在与他相遇的这段时光里一一上演,像久寂的深潭,被无端投下一颗润泽的石子,无关痛痒却泛起阵阵涟漪。

  只犹豫了一秒,她缓住麻酥颤抖的心。顺着光滑的纯棉床单表面,尝试去寻找那双温暖有力的手掌。

  手陡然被扣住,她一怔。突然有些无奈,为什么她想做的,不敢做的,都能被他抢先一步。

  他翻过身,将她抱在怀里,今夜他已经抱了她太多太多次。怜惜的,安慰的,各种情绪都毫不吝啬地给予给她。

  可在这寂静无声的这一霎,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鼓动她的耳膜。

  临近凌晨四点,迷糊中她听到他轻轻叹气。左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被汗水打湿后,干紧成一块的碎发,动作怜柔到无以复加。

  “以后有我。”他在她耳侧低喃。

  在这一刻她终于知道——他是真正理解、包容她的。

  一夜无梦,她沉沉睡到天亮。如果不是听见他快速摁掉电话铃声,她大概一上午都要睡过去。

  脑袋像干了一瓶烈酒后似的头痛欲裂。向身侧摸去,只有余温提醒她——她和他安然无恙地在一张床上渡过了一晚。

  “我在家……”他站在阳台上打电话,对话断断续续传进来。她躺着不动,安静待着,却不由猜测电话那头是谁,才让他这般温和亲近。

  像是被问住,门外片刻沉默。

  “我马上回来。”

  她坐起身,看着他掀开浅蓝色的窗帘缓缓走进来。微风从开着的阳台门调皮溜进来,拂过她的脸颊,吹散她的秀发。

  看见她起身坐在床沿,他好看的脸上有些抱歉,“吵到你了?”

  她摇头,“要走了么?”

  他蓦然笑了,逆着光那笑容纯净的有些耀眼。

  “我……”涨红了脸,她开始懊恼,自己刚刚那句话里的不舍与留恋太明显。“谢谢昨天……陪我。”

  他的眼底盛着爱意,弯下腰轻捏她的侧脸,凝望着她的眉眼,勾勾唇低声道:“还真是个妖精。”

  “……嗯?”她茫然,就见他呼了口气,转了话题对她说:“有事,得回去一趟,你再睡会。”

  “好……”她应声,莫名有些失望却不愿表达出来,七年的年龄差,她似乎不想他觉得她太幼稚。

  只是抱着他大哭的事都做过了,还难堪什么呢?

  她扯扯笑,真挚地问他:“中午一起吃饭?”

  “好。”他看起来有些愉悦,“待会我来找你。”

  他走后,她却没了睡意,转头看向书架。□□Jung(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的《》显眼地被摆放在书桌上。

  她一动不动地坦然看着,像是真正放松下来。书里的内容她早已熟记于心,只是偶尔习惯性地翻上几页,没有理由就像是朝圣一般。

  只是如今,她或许不再需要它。

  对生命意义的探寻茫然无边,她没有精力去执着的追求一个答案。她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给另一个残缺的自己,接下来的时光,她要健全如今的自己。

  起身将反扣的书合上,将它放进一侧的纸箱里。只是看到箱子里破碎的奖杯,她的指尖还是忍不住僵滞。

  ——江恒远。

  你也会幸福的,对么?

  转身,看到床头柜上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一愣,倏地笑了。

  原来,他也会丢三落四。

  贪馋楼下早餐店的蟹黄汤包,她想,或许她还能邀他一起共进早餐。

  按了两下门铃,门由内向外打开。

  “要不要一起……”突然,她下意识地收住嘴边的话。

  淡然优雅的女士香水丝丝窜入鼻尖,她错愕地看着开门的人,温柔的眉眼与同样诧异的表情。

  “从琛……?”

  门内人不确定地反问,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她。视线落在她手上那支价格不菲的男士手表上,脸色更是有些不知所措。

  她整个人僵在门外,像是当机一般,再聪明的头脑都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情况。

  “妈。”

  陡然,赵誉衡的声音从门内缓缓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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