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绵绵细雨直到暮色降临后，才渐渐停了下来。夜空一片漆黑，不见半颗繁星。
大殿内，烛光微晃。龙案上，刚送来的折子堆了老高。
宫女迈着轻步，于案台前搁下一壶热茶，倒了一杯后，退了出去。满鼻茶香，却引不起伏案批注的人品上一口。
说要出宫，却不能说走便走。
和砺作了通宵的打算，揉了揉眼，飞快地写下几个字，将阅览完毕的奏折放置一边。
大殿此时比白日还要安静，轻微的声响便如同雷鸣。
“皇上，这么晚还不休息？”
袁丞相低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和砺一跳。看了一眼未关的殿门，明白为何他悄无声息地就过来了。
和砺把写错的字划掉，认真重写了一遍，才问道：“袁丞相，你怎么来了？”
袁之弥十分不客气端起热茶，喝了一口，缓缓道：“皇上明日便要出宫，臣寝食难安，舍不得皇上，便过来看看。没想到皇上如此操心国事，不眠不休地批阅奏折，丞实乃佩服。”
和砺眉毛跳了跳，愤愤道：“不知是谁说，因我出宫，宫中事务皆由他打理，将有一段时日不得清闲，便把积下的折子送过来，要我连着一并批阅完才行。”
是了，和砺要出宫，国事不能无人管，便托付于袁之弥，他也是最合适人选。于是，这袁之弥刚回到自个儿府上，便命人给送来一批折子，戏谑心起，还托人带了话，就想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
袁之弥笑靥如花，细长的丹凤眼勾了一道醉人的弯，情意绵绵道：“皇上这一走，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我不仅要应对朝中大臣，还要批阅各县奏折，事务繁多，恐怕连悦香楼都去不了……”
和砺握着狼毫的手一紧，抬起头来，对着眼前这笑脸盈盈的人怒目而视。
要说这袁之弥，虽是万里挑一人才，但行为举止有时却让人恼火不已。嘴皮子很溜，什么话都能说，还喜逛风流之地。而且袁丞相长得也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样貌，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往上挑，平常模样也甚为勾人。
和砺最受不了他的一点是，他无端会靠得很近，作出一些轻佻的动作。
宫里凡是有点姿色的宫女和他看得顺眼的能人雅士都被骚扰过，甚至当今的状元爷也深受其害，如今宫女只要一看见这位丞相就脸红，状元爷更是见着他就绕道走。
和砺尊他为长者，由着他性子胡来，只是在状元爷告状告到他这里来时，做做样子训斥几句。当然效果微乎甚微，甚至变本加厉骚扰到他头上来。
好比此刻，袁之弥无视和砺的怒气，凑到和砺耳边，故意拉长了语调，呼出的气扫在和砺颈项，显得暧昧至极：“皇上，我为你牺牲了这么多，你可要补偿我啊……”
和砺只手推开丞相的头，脸色微微泛红，不知是气恼还是羞射：“我将宫中之事托付于你，自是对你的信任。待我回宫时，承诺你一个要求便是。”
袁丞相立刻摆正了他的无骨之身，喜道：“皇上可是当真？”
和砺因他的撤身，暗自松了口气，道：“君无戏言。”
袁之弥得了他想要的承诺，抢走和砺手上的狼毫笔，将折子推远，极为大方道：“夜深了，皇上歇息吧，这些折子，明日由丞来审。”
和砺伸了伸懒腰，才发觉腿已发麻。他起身走了两步，俯视着眼前这位眼含桃花的丞相，恍然道：“袁丞相深夜前来，难道就是此番用意？”
袁之弥眨了眨眼，显得很无辜，否认道：“皇上误解了，丞方才已经说了，因丞思虑皇上，绝对没有别的用意。不过，皇上主动提出要允诺丞一个要求，丞极为欣慰。”
和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如父如兄的长者，想到他平日的作风，半信半疑道：“这样最好。关于我出宫一事，不想摆出什么阵仗。我已亲笔拟好圣旨，你在早朝上宣读，代为告知众臣。”
袁之弥郑重地收好和砺递来的圣旨，却不急着退下，徘徊在人身侧，装作不经意想起道：“酉时，苏侍卫跑到我府上，哭诉说皇上这次出宫，不愿带他，而且还只要了一名侍卫跟随左右，不知……”
留了一段未完的尾音，袁丞相便把剩下的话收了起来。
和砺瞬间明白了他隐而不说的用意，板着脸道：“袁丞相拐弯抹角的毛病真是一点也没变。你不用相劝，苏侍卫欺瞒我在先，我已宽宏大量不治他的罪，绝不会让他同行。”
袁之弥道：“这么说来，我也犯了欺君之罪，皇上不是还让我处理宫中之事？”
然而两人都清楚，此属无奈之举。
和砺对着微晃的烛火沉默不言，背影与他人一般，倔强又固执。
袁之弥自知劝说无用，长叹道：“苏侍卫武功盖世，如有他在你身侧，更为安全。皇上不愿，而且只带一名侍卫出宫，未免太随意了。”
和砺道：“朕不想引人耳目，跟随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袁之弥道：“皇上未出过宫，不知江湖险恶，低调虽好，但不能不顾自身安危。皇上，龙体安康，可是国之幸事，不能随你肆意妄为。”
袁之弥一说起正事，便一脸严肃，口气坚决，倒是与和砺如出一辙。相处几年，两人对彼此这点都熟知，只凭语气和微妙的动作，便了然于心。
和砺缓声道：“袁丞相是有何提议？”
袁之弥道：“影卫二十。”
和砺道：“太多，两人便可。”
袁之弥道：“二十。”
和砺道：“五人。”
袁之弥道：“二十。”
和砺差一点跺脚：“十人，不能再多了。”
袁之弥不再讨价还价，应承了下来：“那便十人，我回去就安排。”
事情交代完毕，袁之弥却仍旧不愿走。
和砺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催促道：“还有何事？”
袁之弥又靠了过来，一只手有意无意搭在和砺的腰上，无不遗憾道：“明日你在早朝时走，我怕是无法相送了。”
和砺不自在地扭了扭，道：“送与不送，又有何妨。”
袁之弥道：“对我而言，却很残酷，我是真舍不得你。”
和砺听出他语气中的几分真心，放软道：“这些年你为我所为，其心可鉴，我很是感激。”
袁之弥勾起嘴角，似笑道：“既然如此，要不今晚我与你同睡，以此缓解我今后的相思之苦。”
刚认真没多久，便又不正经起来。和砺抖了抖身上泛起的鸡皮疙瘩，婉拒道：“君臣同寝，怕是会招人话柄。”
袁之弥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
和砺退开一步，忍无可忍，厉声道：“袁丞相！”
少年天子面红耳赤，烛光下，双眼流动着波澜之光，让其斥责之声，在袁之弥听来，却另有一番趣味。
“袁丞相！”
苏宇从漆黑的树枝上跳下，拦住了刚准备上轿的人的去向。
袁之弥笑呵呵迎上前去，道：“苏侍卫可有事？”
苏宇面色不悦道：“请袁丞相自重，方才在大殿出言调戏皇上，乃大不敬。”
袁丞相漫不经心道：“我方才所言皆是真心，并没有半分非分之想，也并非苏侍卫想的那般龌蹉。”
苏宇冷脸道：“如此甚好。”
袁丞相道：“皇上在大殿中所言，你可听见？”
苏宇握紧腰上的佩剑，蹙眉道：“皇上还在生我气，自然不会同意让我跟随左右。”
袁丞相负手，目不转睛地随着苏宇微微躲闪的眼神，知他打算抗命，好意提醒道：“宫中影卫归属你管，皇上要十人，可不是十一人。而且十人中，也并未包括你。”
苏宇握紧手中剑柄，沉声道：“袁丞相不是也担心皇上的安危，为何你要阻止？”
袁之弥道：“我可不是阻止，我只是把皇上的意思带到，接下来你要如何，也不是我能干预得了的了。苏侍卫，皇上年岁渐长，出宫对他或是对国而言，皆是好事。为人主者，也不能光光纸上空谈，万事皆有对错，但也有无法分辨一说。普天之下，莫非亲自踏上路途，亲眼见过百姓生活，都不能体会民生。”
苏宇无比认真道：“我誓死保皇上平安。”
袁之弥点点头：“皇上安危固然重要，你也要保重。还有一点，孟卿一事，不到凌阳，你绝不能提。既然是皇上选择的路，接下来，就要看他如何走了。”
苏宇似懂非懂：“我明白。”
袁之弥抬起头，像是在看着夜空中那毫无踪迹的月亮，半晌，他晃了晃有些酸痛的脖子，头也不回地上了轿。
同时，苏宇望了望远处还点着烛灯的大殿，慢慢隐去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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