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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第126章


六年前的事,倘若不是刻意想起,大概孟卿这一生,都会将其尘封在记忆深处,不提不念。可事实上,这些年来,天意弄人,一些人一些事不时在提醒着他,过去那些无法道明的过与错,要他一点点去弥补。

        人这一辈子,要么笔直前行着,不留恋过去。要么艰难地行走,被过去所拖累。自从离开朝廷那一刻,孟卿就知道,他无法将过去舍弃,注定是后者。

        弩递城外的深山古宅。

        孟卿带着十七到处巡视了一遍,没发现一个人影。他黯然从古宅出来,迎面碰到了居榭。

        六年不见,孟卿却记得他:“居大夫。”

        居榭抬了抬眼,道:“孟大人。”

        六年前他们能遇到,纯属巧合。

        那日太子府大火,和砺被孟卿的人带走后,孟卿神情倦怠,看着太子府上的下人忙碌扑救,心里五味成杂,一时失了神。

        居榭是无意中路过,看好戏一样看了半晌,最后觉得无趣了,准备离开。

        就在那时,孟卿注意到了他。

        不得不说,孟卿当时心里极乱,以至于追过去询问时,忘了必要的措辞,直截了当问道:“你……看见了?”

        居榭笑而不语。他其实从头到尾都看到了,甚至孟卿还未到太子府时,他就看见和砺在太子府中放火。

        孟卿从居榭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道:“这位公子,借一步说话。”

        居榭当时是为了寻一枚毒草来到京城,刚到还未落脚,就目睹了太子府的事,他呆了那么久没走,是出自一点私心。

        居榭道:“我乃无崖山之人,习得一点医理,见过无数病症,但那位放火的公子的症状却是第一次见。倘若你不介意,可否让我试一试?”

        无崖山的名号,孟卿听说过,可随便来一人,说是来自无崖山,孟卿实在无法信任。而且和砺这病,年迈且经验丰富的御医都无可奈何,居榭年纪轻轻,怎可有法子?

        不过,他不想居榭将和砺放火之事传出去,缓兵之计,便同意让他去宫中,治和砺。

        后来,居榭医术确实有两下子,孟卿便对他放下心来。

        太子府出事后一个月,孟卿忙着朝政,和砺几乎全由居榭照看,孟卿时不时来看情况,每次,和砺似乎都好了些。

        似乎……

        一次,孟卿抽空又来了一趟,居榭刚好续了熏香,屋中烟气氤氲。

        居榭抬眉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孟大人,你面色苍白,全身冒虚汗,要是不注意休息的话,要不了两天,你就会倒下。”

        孟卿摇头道:“日不暇给,实在无法抽身休息。”

        居榭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道:“孟大人并非因公务,而是心事。想必孟大人这些日子夜不能寐,不得安寝,是因心中有事放不下。”

        孟卿眼神闪了闪,沉默了起来。

        居榭不再多言,走到和砺床前,探过他的额头,摸了摸脖颈,最后把和砺搭在被褥外的手塞了回去。

        孟卿问道:“如何?”

        居榭叹道:“气息不稳,心志不定,还是不妙。”

        孟卿道:“还要持续多久?”

        居榭道:“快则一日,慢则一月。不过他这般情况,要拖上一月。”

        孟卿道:“很严重?”

        居榭道:“很严重。”

        两人说完,同时无言了片刻。

        那一年,孟卿的年岁也不算大,虽然带着他那个年纪少有的沉稳大气,但整个朝廷与国家压在他肩膀上,再加上太子和翊出了那种事,他到底还是要扛不住了。

        在居榭眼中,孟卿的神情沮丧无比,面色又是疲惫不堪,他明白了一些背后之事,体谅之余,却仍旧实话实说。

        和砺的情况确实不太好,能否正常醒过来,拥有清醒的意识,居榭还不能确定。

        不过,最后和砺康复得出人意外。

        居榭离开宫中的那日,给和砺把过脉,留下了一块冰凉的星月石。此玉石乃药草浸泡一月而成,具有安心宁神之效,能够抑制和砺的发病。

        六年前,居榭没能治愈和砺的病,六年后,才刚刚有了些起色。

        孟卿接过居榭递来的星月石,问道:“为何?”

        居榭道:“光是抑制,并不能解决根本,所以,必须让心病发作出来。我取下和砺身上的星月石,就是要让他发病,再从中找到解决的法子。”

        孟卿将星月石握在掌心,感受到从玉石上传来的丝丝冰凉之气,叹道:“和砺如今是元支国的天子,这心病不发作还好,倘若发作,后果不堪设想。居大夫,你……务必要……”

        居榭有些不耐地打断道:“这是自然。”

        而眼下,和砺被带走,先得将人救回来才是。

        孟卿看了默默跟着他们的十七一眼,说道:“这处古宅有人居住,不过人已经不在,像是有意避开我们。”

        居榭道:“抓他的人是谁?”

        孟卿顿了顿,没有立即回答。

        居榭冷声道:“你不知道?”

        “不。”孟卿道,“我知道。”

        居榭道:“当今圣上被人掳走,你还有何不能说?”

        孟卿迟疑道:“此人……或许相当棘手。而且,假如是他的话,和砺可能有性命之忧。”

        居榭目光一沉,低声道:“是谁?”

        孟卿叹了口气,说道:“和翊。”

        居榭跟十七同时一愣。

        孟卿道:“你想的没错,就是六年前本应死在大火中的人,太子和翊。”

        应该死的人,为何还活着?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孟卿往前走了两步,负着手,透过树枝的间隙,望向了白茫茫的天空。他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孟卿刚开了‘影不离灯’绸缎行,第一日,便有地痞流氓前来捣乱,一边打砸物件,一边念念有词说这是报应。

        孟卿当时也在绸缎行,抓住其中一人问,那话是何意?

        那人只说了两个字,顿时让孟卿大惊失色。

        怎么会是和翊?

        孟卿当然不信,却上了心,查了两月,找到了和翊居住的山洞之中,见到了他。

        人是和翊没有错,那张脸很干净,除了憔悴了不少,模样倒是没怎么变。不过,他身上无数烧伤,虽然愈合了,却像沾了水的纸,皱得不成样子。

        和翊袒胸露乳,似乎是故意展示这些旧伤。孟卿看到的第一眼,便拧着眉往外退。

        当时,和翊讽刺道:“怎么?你跟和砺做的好事,连看都不敢看了?”

        那年和翊死里逃生,是下人替他挡过。

        太子府大火扑灭后,他从昏迷中清醒,身上压着下人以及文瑾萱的尸首,已经被火烧成了鬼魅,极其恐怖。他万念俱灰,始终不肯接受眼前的现实。

        浑浑噩噩从太子府的废墟中走出来,他如同行尸走肉,跟乞丐似的,在京城的街道游走。

        一年之后,他才恍然惊醒,不能这样下去了,他要报仇。

        可那个时候,和砺已经登基,全天下都知道和翊已经死了,就算他贸然闯进宫中,指责和砺是太子府放火之人,孟卿也会有理由给和砺开脱。

        这就意味着,和翊不能与人正面交锋。

        就在和翊冥思苦想,蓄意刺杀之际,孟卿从宫中出来了。

        和翊没多想,暗中跟着他,一路向南走。

        他那时身无分文,在京城外偷了一匹马儿,骑着跟上。可由于身上的烧伤,体力不如以前,没骑多久,便累得不行。

        和翊跟丢了孟卿,最后在弩递城找到他时,已经是一年之后。

        然而虽然找到了孟卿,但和翊并未做些什么。他那时身体欠佳,需要调养,又过了一年时日,他才渐渐恢复。

        三年前的那次碰面,乃和翊故意安排,他身上的伤,也是他故意展示给孟卿看,目的之一,是宣告他回来复仇了,之二,是要唤醒孟卿心中的负罪感。

        不得不说,作为对手,和翊十分了解孟卿,他也能大致猜到孟卿为何要离京,于是,找人去骚扰孟卿的绸缎行,他更加肆无忌惮。

        孟卿道:“他想避人耳目,并未在城中居住,找了处山洞,就这么住了下来。身体一有好转,他就开始了计划。”

        居榭道:“在绸缎行捣乱的那些人,是他从哪里找到的?”

        孟卿道:“都是些无家可归之人,被和翊收留,便替他卖命。除此之外,和翊还招揽了一些高手在身边,像是有占山为王的打算。”

        居榭微微蹙眉:“还有一位五毒人?”

        “我也是刚知道。”孟卿道,“和翊到底是有野心,他不甘就此罢休,早在我不注意时,便采取了一些行动。所以,他早就准备好了绑走和砺。在公堂上,那五毒妇人的说辞,大概也是受了和翊的指示。”

        居榭道:“他抓走和砺,会怎么做?”

        孟卿道:“和翊心中认定,夺位之仇,杀妻灭门之仇,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他不会立刻杀了和砺,必定会折磨和砺一段时日。”

        居榭的脸上难得见到一丝焦虑,眼中似乎裹挟着巨浪,他道:“如果折磨过深,和砺心病会发作,到时,和翊控制不住和砺,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孟卿道:“会。”

        居榭转身径直往前走着,头也不回道:“分头找。”

        弩递城外的几里,丛林茂盛,但仅仅凭借两条腿走,找起来十分费劲。居榭吹了声口哨,片刻后,月河落在了前方的枝头。

        月河是乌鸦,喜食腐肉。假若有死人或是腐尸,月河比人更加容易察觉,但没有这类情况,它便毫无反应。

        居榭让月河站在他的肩头,轻轻摸了摸它的头,随后,月河腾地飞到高空,一边往远处飞一边高声叫了起来。

        嘎嘎……

        在寂静的山野中,这叫声尤其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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