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仙伦奴掠影 一

　　仙伦奴的王宫议事厅这一天迎来了两位尊贵而又特殊的客人。新任太阳司教斯科拉打破光辉教会不参与国家之间政务交往的传统，远道而来对赫坦德嘉的王室进行私人访问。他也是自伊芙·圣·弗洛伊丁复兴光辉教会的两千年以来，第一位走出圣地圣伊莎蓓蒂的司教。

　　笔直站在司教大人身后的年轻人，头衔之前同样可以冠以“新任”二个字。法耶取代亡故的麦伦·格雷罗正式继任光辉骑士团团长也不过刚满一个月的时间。长期生活在麦伦·格雷罗的光环之下，他至今对自己的新身份还有些不适应，站在赫坦德嘉的国王面前显得稍稍缺乏些底气。

　　此时的赫坦德嘉王国正值外敌入侵风雨飘摇之际。老王拉沙德·罗格二世不久之前又偶感风寒卧床不起，已经数日无法理朝。不过对于意外来访的太阳司教，他却是坚持要亲自接见。光辉教会派驻当地神殿的主祭司在与赫坦德嘉王室的事前联络中再三强调，此次斯科拉司教的访问纯属私人性质，接待时务必保持低调。因此王室方面作为陪宾的只有波顿王子一人。偌大的议事厅显得特别的空旷和冷清。

　　贺坦德嘉第七十三代国王拉沙德·罗格二世今年七十有二，面色消沉眼窝深陷，干瘦的脸皮上皱纹就像是刀刻一般垒了几千层。他穿着华丽而宽松的服饰，深陷在垫着双层棉垫的王座之中，用手支撑着脑袋。除了那双目光依旧锐利的眼睛，身体的其他部位就像是提前放入棺材一般，没有一丝生气。可谁又能想得到，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正是五十年前“白色屠杀”的缔造者。

　　那一年是双月历6713年，贺坦德嘉的老国王暴毙于宫外情人的卧床上，年仅二十一岁第四王子拉沙德·罗格经历残酷的王权争夺战，以三位兄长以及众多权臣的鲜血铺就通向王位的道路，登基成为新的国王。继位后不到半个月，时任邻国艾尔迈仙国王的布莱恩·卡迪纳尔六世便派出特使来到仙伦奴向罗格二世递交了言辞激烈的战书，声讨他弑兄篡位的行径。卡迪纳尔六世一直以来都在暗中支持原本应该继任为贺坦德嘉国王的王太子克里斯·罗格，也就是拉沙德·罗格的长兄，意图在克里斯·罗格继位为国王后通过操纵他间接统治贺坦德嘉。拉沙德对此心知肚明。这也是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取无能的兄长们而代之的原因之一。同年深秋，布莱恩·卡迪纳尔六世亲率十万大军远征贺坦德嘉，很快击溃了贺坦德嘉的北方军团。贺坦德嘉国内，效忠于其他几位王子的残余势力勾结起来共同声讨拉沙德·罗格，一时之间人民中要求他退位的声音空前高涨。就是在这样内忧外患的局势之下，罗格二世亲帅两万效忠于他的士兵离开仙伦奴，前往北方山区寻找战机。放弃坚固的城墙，主动迎击数倍于自己的敌军，罗格二世的这一举动在当时的军事家看来简直是自寻死路。就在罗格二世率军离开仙伦奴的当天，泽维尔大陆的北方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持续数天的大雪完全淹没了贺坦德嘉北方的山区，也延缓了艾尔迈仙军队行军的速度。据跟艾尔迈仙官方文件的记载，当时曾有数位参谋力劝卡迪纳尔六世班师回朝，等待来年开春后再开战端。但卡迪纳尔六世认为不应该给拉沙德·罗格喘息的机会，强制要求军队在大雪中向前进发。经过十数日的艰苦行军，他们来到距离仙伦奴不到三日路程的一处谷地。罗格二世的部队突然从四面山壁上的积雪中跳出来，对正在吃午饭的艾尔迈仙军队发起突然袭击。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的艾尔迈仙军队仓惶应战，遭受到几乎全灭的命运。卡迪纳尔六世在数十位心腹的护卫下杀出重围，逃回暮冬之城，从此一病不起，两年后终于撒手人寰。由他年仅四岁的儿子罗德尼·卡迪纳尔继位为国王，自称卡迪纳尔七世。谷底一战，罗格二世大破五倍于自身的敌人，自己军队也阵亡了一万余人，看起来是一场惨胜，但这其中只有不到两千人是战死的，其余均是在埋伏时活活冻死。为了伏击卡迪纳尔六世，拉沙德·罗格率军在谷底的积雪中埋伏了整整两天，如此决心和勇气被世人敬畏。这一战被后世成为“白色屠杀”，不但屠杀了敌人，也屠杀了半数的自己人。经此一役，罗格二世在国内的地位变得无可动摇。只可惜啊，英雄迟暮，五十年的岁月让他蹉跎成了眼前这个保持坐姿都困难的枯槁老人。

　　与之相对的，也已年满六十的斯科拉司教则是精神饱满，步态稳重。两人的精神层面上反差如此之大，除了十二年的年龄差距，更多的恐怕是一生之中操劳程度的不同。这一点，刚刚接手教会的斯科拉司教体会尤为深刻。劫难之后期待振兴的光辉教会，有着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他操心。仅仅是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便在各方压力下有些不堪重负。如果不是还有月之司教伊诺克帮他分担，他恐怕已经扛不住了。

　　再过十年，我恐怕就会比面前这个人还要不堪。真是讽刺，身为成为最高祭司的我，反而更加逃避不开地位与权利的困惑。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斯科拉也不会同意接任太阳司教一职。转念一想，一直以来都对教会事务采取回避态度的月之司教伊诺克不是也不得不出面执掌大局了吗？光辉教会如今就是被这样两个对自身责任缺乏觉悟的人掌控着，真不知道前景如何？

　　为了表达对教会和斯科拉司教的尊重，罗格二世命人在王座边摆放一张铺着松软坐垫的豪华靠椅。两位迟暮之年的老者挨坐在一起亲切交谈，给人的感觉更像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不过他们之间的话题却极为敏感。两人在言语上也都颇为谨慎。

　　法耶跟随斯科拉司教一同前来，仅仅是做为司教大人的保镖。以他的阅历还不足以参与具体事务的讨论。而他本人也无心于大人物之间冠冕堂皇的词句。无聊，甚至是有些厌烦，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打量起议事厅的装潢。赫坦德嘉在大陆两大强国的夹缝中存在了千余年，其本身的底蕴之深厚绝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给出一个直观的映像。建立在青山之间的这座王家城堡规模不算大，设计上却极为别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工匠们的呕心沥血之杰作。赫坦德嘉的王室将这座城堡标榜为一件庞大的艺术品绝对不是夸大其词。专用于朝政和会见贵客的议事大厅更是这座城堡中最为富丽堂皇的厅室。议事厅的地板使用极品的黑曜石铺就，历经千年依旧平滑如镜。法耶的目光停留在地砖上倒映出的穿着骑士装披着素白斗篷的自己，心里别有一番唏嘘。

　　两千年前，圣女伊芙·圣·弗洛伊丁斡旋于高斯、赫坦德嘉、艾尔迈仙三国，使得光辉教会重返自己的发源地。以此为契机，光辉教会历尽两千年发展成泽维尔大陆上最大的宗教组织。除去荒凉的伊西斯沙漠，整个大陆都是光辉教会的教区。教众人数占大陆人口的三成以上。教会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了诸国的皇帝和国王。伊芙圣女很早就预见到这种情况。为了保持教会的纯洁性和独立性，她规定教会不得参与国家间的政务交往，不得干预政治和战争，日月司教在任期内不得走出圣伊莎蓓蒂，以免落人于口实。随着双千年谜题的破解，光辉教会的经历了巨大的动荡。教会的威信一时间落入低谷，甚至连伊芙圣女自身的品行也受到质疑。她主持教廷期间定下的很多规矩都随之变成了一纸空文。不过新上任的太阳司教斯科拉和走上前台的月之司教伊诺克合力稳定了局势，并认同伊芙·圣·弗洛伊丁在教会地位上的见解。光辉教会只是一个单纯的宗教组织而不是一个国家，不得干预别国政务。四个月前，太阳司教马里昂派出教廷卫队进入克莱因作战，已经触犯了这一规定。斯科拉此次拜访赫坦德嘉的王室正是要修正这一错误带来的误解。他和法耶二人是代表光辉教会而来，却又不便太过张扬，只能在正式的教会着装外披上一件没有任何教会徽章的素白披风作为掩饰。此举在法耶自己看来都颇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反而更加凸显出如今教会地位的尴尬。

　　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斯科拉司教和老王罗格二世的会谈已经进行了大半个上午。在教会出兵克莱因的事件上，赫坦德嘉的老国王大度地予以原谅，但这并非意味着会谈一帆风顺。罗格二世对太阳司教提出，希望教会出面指责伊西斯人对他国家的侵略，号召全大陆的教众支持赫坦德嘉反抗外敌。他甚至提到了“圣战”这个词，意图将伊西斯对赫坦德嘉的入侵上升到蛮荒之神德墨忒尔的信徒攻击和奴役太阳神、月神的信徒，这样的宗教层面。

　　“如果教会认定这是一场宗教的侵略，并且支持信徒们对伊西斯发动圣战，不但我国人民抵抗外敌的意志更加坚定，大陆其他国家也会有理由施以援手。更多的百姓将拿起武器走上前线，士兵们也会以更加富有牺牲精神的英勇姿态去作战。相信胜利一定会属于我方。

　　在这个过程中，教会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借助这次胜利，伊西斯沙漠将被笼罩在太阳神和月神的光环下，教会的威望一定能达到空前的高度。将神明的教义和福音传播到大陆每个角落，难道不是教会的主旨吗？”

　　多么富有诱惑力的建议啊。赫坦德嘉能够战胜入侵者，甚至能够瓦解伊西斯，扩大自己的疆域。而光辉教会能够统一整个大陆，在信徒之间重树威望。对于困境之中的两者来说无疑是双赢的结果。

　　“希望司教大人赋予在下圣战先锋的称号！”波顿王子不失时机的跟进道，“在下必将为击溃邪神的信徒，维护真神的荣誉与正义。”

　　如果换做是辛普森司教，大概立刻就会答应下来吧。他更可能是撇开两位月神，以太阳神的名义发动圣战。只要是利于太阳一脉的事情，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那么我呢？斯科拉司教想到了自己前任，又看了看面前老态龙钟但眼神依旧锐利的老国王。英雄和枭雄都是如此，摆布着世人的同时也消耗着自己。而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祭司而已。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我决不能认同两位借由宗教的感染力达到政治目的的做法。阿波罗、菲碧、维托和德墨忒尔都是伟大的神明，即相互尊重又彼此依赖，和其他神明以及六大精灵王一起共同维系世间力量的平衡。他们之间没有真神和邪神之分。

　　我们光辉教会的主旨是传播太阳神和两位月神的教义和福音，但绝不否认其他神明的存在，也不阻止人们信奉别的神明。这里没有发动圣战的理由。请两位不要再提！”斯科拉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语气居然可以如此强硬。

　　“这可是重树教会威望的天赐良机。教会如今面临的困难可一点都不比我国来得少。”虽然碰了钉子，罗格二世并不打算放弃。

　　“我承认光辉教会最近确实经历了巨大的变化，一些丑闻让我们受到信徒们的质疑。不过正因为是这样，我们才要从头开始，以更真诚的态度重新赢回信他们的信赖。我次此来访也是抱着诚恳的心态请求您和您的国家原谅我们之前的错误。因此，我们决不能为了短期的利益而犯下更严重的错误。”斯科拉语重心长地劝说道，“来贵国之前，我听闻国王您打算以和亲的方式化解与伊西斯之间的争端。我觉得这倒是一个很好的设想。您如果多一点诚意的话，一定可以化干戈为玉帛的。”

　　“司教大人教诲得是。我那只是一时的偏激想法，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心里的确觉得很遗憾，但罗格二世见斯科拉司教的态度不容改变，也就不再坚持。他作为一国之主，首先想到的是为国家和王族谋取最大的利益。圣战与和亲都只是手段罢了。如果换做二十年前，他倒是不乏雄心壮志与强敌一战。可如今他更想要的还是一个和平安定的政治局面，以便完成不远的将来必然需要的王权交接。他很清楚，自己老了，病痛缠身，命不久矣。他最应该做的是把王国平稳地托付给有能力重演“白色屠杀”的子孙后代。

　　“我的义子兰斯洛特·波拿巴侯爵日前已经率领迎亲的队伍出发了。为了避开战火，他们要绕到北方，路途上花费的时间要久一些。不过我相信他会带回来和平的消息。如果您不反对，我诚恳地希望那时您能够亲自为这对新人祝福。有了神明的保佑，他们的婚姻必定能够美满，两国间的和平也会长久的维持下去。相信您一定不会推辞吧。”

　　罗格二世没有看到，陪坐在一旁的波顿王子眼角一阵抽搐。法耶倒是看在眼里，但这却不关他什么事情。

　　斯科拉司教犹豫了一下，答应了罗格二世的请求。虽然为王室主持婚礼破坏了光辉教会不介于政治的传统，但这次是为了和平，也算是一件好事。

　　神明们应该会理解的吧。心底里，他反问自己的语气却不是那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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