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无垢的心愿 二
罗莎琳德提剑站在营帐里。从撩起窗帘的窗口望出去，她能看到耶鲁的士兵成片成片地跪降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血色残阳落脚处的青山之丘，更多的耶鲁士兵走下来，加入到投降的队伍中。
劫后余生的帝国骑士人数实在太少，根本就不足以完成对俘虏的收押工作。骑士们脸上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他们垂头丧气地走在俘虏中间，聚到那个手提“峥嵘”的银发男子身边。她的丈夫正仰天长叹。这该死的战争！
过了不久，先行撤离的步兵部队不知为什么又绕了回来。两股部队在跪地投降的耶鲁士兵中间会师，终于爆发出胜利的欢呼。赫伯公爵开始指挥士兵收押耶鲁叛军。没有叫骂和殴打，一切都井然有序。耶鲁的战士得到了应得的尊重。
罗莎琳德收回目光。虽然胜的是自己的丈夫，但她不忍多看自己族人那样屈辱地跪在地上。
“说吧，为什么？”
为什么造反？又为什么投降得这么干脆？罗莎琳德知道安迪绝不是那种会被死亡威胁的人。这孩子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而他张开的小得可怜的手掌中滑落的染满乌血的手绢，更说明他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这样的人怎么会害怕死亡！
“因为你冲进了我的营地，抓住了身为叛军统帅的我。我害怕被杀所以投降。”安迪用没有感情的声调背诵着事先准备好的功课。“写信给巴顿和艾德文，就说我已经降伏了，盖上我的印记，用那边笼罩里的灵隼送去。他们知道该怎么办。反叛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到底是为什么？”罗莎琳德发疯似地抓住安迪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她现在怒不可遏，她讨厌安迪这种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的自大作风和那把她视作外人的轻蔑眼神。“到现在还在搪塞我吗？有什么委屈不能说给我这个姑母听吗？”
“夫人！请您务必…”
“滚，滚出去！谁也别放进来！”
罗莎琳德对上前劝慰的劳伦·布兰登大吼大叫。乌云骑士知趣的抱着马西走出中军帐。
“好了说吧。就我们两个人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为了让红土大地上的人民生活得更幸福！”
安迪还是一般平静。罗莎琳德气得把他扔回到轮椅上。孱弱的红发男孩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要是真为了族人的幸福，干嘛不打下去？就算我杀了你，艾略特也能够率领军队直捣圣弗洛伊丁，帮助巴顿称帝！”
“那样的话姑父会死，还有其他很多人都会死！姑母希望那样吗？”
“你这算什么？慈悲吗？你知不知道自从你举兵以来死了多少人？”
“政治家和刽子手的区别是，他们可以为了一个目地轻易地把千百万人送上战场，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多杀一个人！我已经达到目地了，是该适可而止了。”
“你这是胡闹！”恶作剧女王抡起长剑。她真恨不得把安迪劈成两半，但最终却颤抖着把长剑扔了出去，砸倒了边上的椅子。
看到罗莎琳德抑制住了怒气，安迪问道，“姑母大人。您知道两千年来让耶鲁人民饱受饥饿战乱的困扰，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是什么吗？”
“贫瘠的红土大地和北方蛮族的侵袭！”自罗莎琳德董事以来这便是困扰着普雷斯科特家族的两大顽疾。
“也许是吧。但却不是症结。”安迪严肃道，“是帝国没有施以援手，没有将红土大地真正看作是帝国的领地，没有将耶鲁人民真正看作是帝国的国民。对于耶鲁的境遇，皇族熟视无睹，无动于衷。”
“所以你就该起兵造反吗？你因此而憎恨全天下人吗？”罗莎琳德本已衰减的怒火又一次腾起，“贫瘠的土地可以整治，蛮横的外族可以平定。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改变这一切。普雷斯科特家族的人几时变得像你这般怨天尤人，这般没有志气！”
“不，普雷斯科特家族的人各个都是好养的。”安迪少有地大声反驳，“每一代普雷斯科特的家主都是励精图治的领导者。他们沿着河床建立城市，修建水渠灌溉农田，开山修路发展贸易。两千年的岁月中，耶鲁的生活环境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但这还不够！”
由于太激动，安迪又一次剧烈的咳嗽起来。暗红色的鲜血从他唇角流出，划过他没有血色的清瘦脸庞，滴在衣服上，把普雷斯科特的红色染得更深。罗莎琳德从胸甲中掏出手绢递给他，却被他推开了。
“根本就不够~”他转而小声地埋怨着，“相比帝国其他敌方，我们的族人生活得像野蛮人。”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普雷斯科特家族的错。我们已经尽力了。”罗莎琳德和缓声色道。她曾经自豪地对她的丈夫说，换做其他家族、管他是赫伯家族还是道格拉斯家族都没有办法把蛮荒的红土平原建设成今日这番模样。
“就是普雷斯科特家族的错。”安迪倔道，“人民无怨无悔地跟随着我们，我们全不能给以他们和帝国其他敌方的国民同等的幸福，难度不是我们的过错吗？”
“什么意思？”罗莎琳德看着安迪。
红发少年的胸腔中好似有一股烈焰在燃烧。他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却坚持说下去。
“姑母还记得吗？当初我们家族带领红土平原的人民脱离蛮族，加入‘光明皇帝’埃尔维斯的阵营就是为了改掉野蛮的生活方式过上文明人的生活。可是战争胜利后，先帝将红土平原有赐换给我们。这无疑等于把耶鲁人们锁在了红土平原上。”
“那是陛下对我们的信任。”
“是啊，的确是很信任。我也承认历代皇帝对三大家族很公平，几乎不插手三大家族的政务。可是他们不曾想到，耶鲁、云岭、海涯的自然环境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云岭、海涯比起富饶的帝国内陆还要强上几分，作为独立的地区自行发展也没有什么不可。但耶鲁却不行，红土平原太过贫瘠，人民也愚钝。我们必须要借助外族的财富、智慧。最好的方式其实是民族融合！”
“民族融合？”罗莎琳德还不大懂得那是什么意思。
“促进耶鲁和内陆的人口流动，促进耶鲁人与外族通婚。”
“这你想出来的主意？”
“前几代家主就已经是这样设想的了，但却一直都没有实现，你知道为什么吗？”安迪惨淡一笑。“就是因为有普雷斯科特的存在。普雷斯科特家族是束缚红土平原发展的枷锁！它隔在皇族和耶鲁人民中间，使得皇帝不去过问红土平原上的事物，而耶鲁人民有太过依靠它，不愿意走出去！”
这是罗莎琳德闻所未闻的一套理论。天资过人的她也不否认其中的正确性。“你的打算是？”
“将耶鲁从自制省变成行政省，由皇帝直接管辖。”
安迪说出的话让恶作剧女王也不禁后退一步。“太大胆了！难道我们普雷斯科特家族要放弃封地和爵位？”
安迪失望地摇摇头，“姑母你果然已经离开耶鲁太久，已经不是普雷斯科特家族的人了。”
“什么？你敢再说一遍！”罗莎琳德气得将锋利的剑锋顶在安迪脆弱的喉咙上。她以身为普雷斯科特家族的人而自豪，即使现在改姓赫伯，她也从不曾忘记自己的家族，更不能容忍别人在这一点上对她进行诋毁。
铮铮长剑抵在咽喉，安迪面无惧色道，“家训有道，家族所做的一切必当是让红土之地上的人民生活得更好。为了这个目标，普雷斯科特家族的人从不吝惜自己的生命。爵位、封地又算得了什么。”
安迪的话让罗莎琳德让自惭形秽。她握剑的手无力地垂下。剑尖在地上割出丝丝声响。“为什么不和皇帝陛下好好谈呢？就说我们原意放弃封地，到圣弗洛伊丁做一个一般贵族。”
“如果能那样简单就好了。首先是皇帝不会容忍身边蹲着一头狮子，其次是耶鲁人民不会答应我们抛下他们离开。”
“所以你就起兵造反！”
“皇族和普雷斯科特家族都是相对存在的。只要掌管帝国的人能够亲自掌管耶鲁，这是我最终的目标。因此只要普雷斯科特起兵反叛，就能实现愿望。如果是我最终取得胜利，不论是巴顿当皇帝还是立一个傀儡皇帝，都会倾全国之力帮助耶鲁。相反的，一旦我战败。普雷斯科特家族会从贵族列表中，从耶鲁人民心里彻底的抹去。不论是谁最后当皇帝，为了加强对叛乱区域的统治，一定会派心腹对其进行管理。十年、二十年之后，当人们淡忘这场战争，耶鲁将真正被帝国接受！”
听到这里，罗莎琳德不禁有一丝动容。“可你不一定非要选择了后者啊？”
“既然是为了红土平原上的人民。理应是普雷斯科特家族做出牺牲！”安迪的语气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罗莎琳德却抽搐着，不知是该哭还是该发怒。她的甜美自信的音调如今变了生涩。“亏你拼到这一步。你为家族的其他人考虑过吗？反叛的代价是满门抄斩！”
“方案是我提出的。在家族会议上得到一致支持。为此我们准备的两年。两个不满十岁的男孩已经过继给别家。蒂法妹妹也远嫁。留下来的心里人早已有了觉悟。”
“可你没有通知过我。或许、或许、我能说服欧瑞斯帮你。”罗莎琳德是否意识到了她现在说的话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这是我们普雷斯科特家族的事情，不能依靠外人。”安迪指着桌案上装水的玻璃瓶。罗莎琳德给他倒了杯水。
“谢谢，但你已经改姓赫伯了。如果你还当自己是普雷斯科特家族的人，那么请在交接的这段时间帮助耶鲁的人民。阵痛是短暂的，幸福是长远的。对了，记得帮我跟姐姐说声对不起，让她担心了。”
说完这些，安迪趁着罗莎琳德恍然失声之际，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药丸，塞入口里，用水重下。
罗莎琳德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心痛地看着安迪，安迪却淡然地笑了笑。“太累了，我要睡了。麻烦你出去时把帘子拉上。”
“小傻瓜！”恶作剧女王帮安迪放低轮椅的靠背，轻轻帮他梳理着汗涔涔的红色头发。
“我族有一个心愿，愿贫瘠的红土平原繁花似锦。为了它，我什么都可以……”他低声梦语着，慢慢沉入永远的梦乡。
罗莎琳德最后整理好他的衣服，收起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中军帐。帝国也好，家族也罢，都束缚灵魂的铁链，而她现在只想扑到丈夫那宽阔的胸膛上好好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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