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望穿悲伤的眼睛 一
哭泣之地克莱茵，灰暗森林的边界处，乱石山岗下孤零零立着的石屋里面，气氛已经变得和一日以前大不相同了。
意外的相遇让葛列格长老和夏洛特祭司这两位曾经在马贼事件中合作过的医者再度联手。“月之恩宠”使用的祭司系的治疗法术和“毒杖仙医”独创的外科手术式的治疗方法正好可以互补长短。两人通力配合治好了葛里菲兹和休伯利安的伤，也将奄奄一息的格林希尔从停在沧魂之海渡口的浮灵船上拉了下来。
又经过了一天的修养，葛里菲兹率先醒了过来。虽然身体还是很虚弱，但王子殿下吃东西时那狼吞虎咽的样子让夏洛特很安心。格林希尔依旧处在沉睡中，毕竟她的伤太重，又拖了好一段时间才得到有效的医治。毒素虽除，但身体上的消耗却不是短时间能够补回来的。能够处在的沉睡状态其实对银发女孩身体的恢复更有好处。休伯利安在医术方面摄入不深，却也略微懂相应的道理。守在格林希尔身边，听着女孩平稳顺畅的呼吸，看在女孩渐渐红润的脸蛋，亚麻色头发的少年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忧虑了。在夏洛特悄悄告诉休伯利安，她已经用月光术愈合了格林希尔的伤口，绝对不会在“彩云琉璃”的胸口留下一丁点儿疤痕，反而会让肌肤更加细嫩的时候，休伯利安居然涨红了脸。由此看了出他已经基本恢复了原先的精神面貌。
轻轻的，几日未曾有动静的银发少女突然邹了几下淡如薄云的叶眉。银发少女这个细小的动作自然没有逃过一直守在床边的休伯利安的眼睛，他欣喜地把脸凑到格林希尔面前，等待女孩睁开眼睛。可等了好一会儿，“彩云琉璃”并没有醒来的意思，不过休伯利安还是很高兴。他知道格林希尔的神智已经开始恢复了。就在这时，昏迷中的恶作剧少女似乎觉得直挺挺的睡姿太过刻板，她侧过身摆出一个舒适却不太雅观的睡姿，将盖在身上的被单骑在身下，却差一点从石床上翻了下来。好在休伯利安反应快，及时将她托住。
轻轻将女孩向床的内侧挪了一些，休伯利安轻手轻脚地想把被单从银发少女身下拉了出来。不过格林希尔实在抓得很紧，休伯利安又不敢太用力，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休伯利安的全部举动都被靠墙坐着的伊西斯少女莉迪娅看在眼里。就像休伯利安注视着格林希尔一样，这一天里莉迪娅的眼睛也始终不曾离开亚麻色头发的男孩。虽然直到现在来自沙漠的公主也并不清楚休伯利安到底是哪里吸引着她，但看着休伯利安温柔地守护着另一位女孩，她心里免不了一阵阵泛酸。
这样不好，莉迪娅！他不属于你的世界。即便命运螺旋线有一段意外的交汇，你也只是后来者，放弃吧!心里说着放弃，目光却始终移不开。
“别心急！”夏洛特也看到了休伯利安那些笨手笨脚的模样，笑着走到石床边，并抬手对格林希尔额头释放了微弱的月光术。月光术月亮系祭司最基础的辅助型法术，但作用却十分全面，既有一定的净化效果，也能加快伤口愈合，还能起到稍许镇静心神的作用。而这样一种低级的法术被尊为是“月之恩宠”的夏洛特释放出来，各种效果后会增幅好几辈。格林希尔邹着的眉头很快就解开了，手也放开了被单。
“格林希尔她已经度过最危险的关口了。现在她的神智正开始重新掌管身体。起初的时候会有些不适应，她有时候会有些痛苦的表情，还有可能会抓着某样东西不放。这是她的意识在体会到身上未愈合的创伤后所表现的正常反应。不必太担心。我看她还有两三天就能醒了。”夏洛特一面向休伯利安解释，一面从格林希尔手里拿过被单给女孩重新盖上。
“还要两三天呀？”
“有些事情是不能太着急的。现在这种沉睡的状态更有利于她恢复。”看着休伯利安眼神中的失望，夏洛特不禁莞尔。“要不给也给你加一点安神的法术，好好去睡一觉。你看你这样熬着，眼睛都红了，格林希尔醒来之后会很心疼的哟。”
“不，不用。我还好。”休伯利安避开夏洛特揶揄的目光，将目光移到了石屋中央的火堆上。熊熊燃烧的火焰上浮现出“彩云琉璃”明媚的笑脸。
从历法上看，六月初已经是夏季了。可在克莱茵这片被雨水浸泡的地方，白天也还是阴冷阴冷的。天寻小队在撤回石屋之后就拣来乱石块在石屋的中央围出一个圈，并在圈内升起火堆。这堆熊熊燃烧的火焰不但被用来取暖、烤干衣服、驱除潮气、烧水做饭、给冬焰当摇篮，还充当着这几位深陷绝境之中的年轻旅行者的守护神。它的热力在午夜那最黑暗的钟点，让休伯利安等人感到了温暖，感到了活下去的力量。现在情况好转了一些，但几个年轻人却已经对于这堆火产生了依恋。
按道理来说，休伯利安、约修亚和尼尔三位男士应该轮换着负担起到灰暗森林砍柴的任务。但前几天休伯利安都心神不宁地守在格林希尔身边，而尼尔一个人出去又太危险。这项工作都是约修亚在默默承担。看的火堆边的树枝快没有了，休伯利安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失职，便对夏洛特说，“拜托，帮我照顾一下格林希尔。我去砍点柴火，顺便活动一下就好了。”
***
视线随着休伯利安移动，当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消失在石屋的门口，莉迪娅忽然发觉眼睛里空荡荡的。没有了景物的视野和突然而至的失落感让伊西斯少女有点不适应。于是她干脆闭上了眼睛。可眼帘合上的那一刻，又是另一番不愿意想起的景象扑面而来：
无尽的黄沙埋没干枯的树枝；炸裂的枯井在破败的城镇中央；牵着瘦弱的骆驼，人们不得不拖家带口地远行在烈日下沙丘上，这就是绿洲逐渐消失后的伊西斯，她永远放不下的故乡。
接着又回到石歧之海的顶峰之上，破碎的白木面具和跌落山崖的伟岸身影，血淋淋的战斗只是在追寻渺茫的希望，但牺牲过后却失去了希望的方向。
到底值得吗？闭着眼睛，眼泪依旧止不住流了出来。莉迪娅偷偷偏过头，用手擦掉了。为什么，为什么死了那么多人，我却还活着？还能心安理得地待在这里？像个碍眼的小丑一样，夹在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中央？德墨忒尔，请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看不到休伯利安的琥珀眼睛开始迷茫，转变得暗淡，却最终又闪亮起来。这一刻，伊西斯少女得双眼看穿了悲伤。
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莉迪娅看了看石屋内另外两个她最挂牵的人。葛列格长老坐在火堆边闭目养神。迈入老年的“毒杖仙医”喜欢用这种方式来打发时间，不知道他是在心里默默祈祷，还是在头脑里飞速地思考，又或是已经睡着了。青带弯刀武士哈斯倒是感受到了小主人的视线，看向莉迪娅。莉迪娅撩了一下垂到额头上的就红色刘海，对衷心的弯刀武士挤出一个看似开朗的笑容，还夸张的口形轻声说道，“你休息吧，我出去开个小差。”哈斯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的下头，根本就没有发现小主人的笑容那样的牵强。
走出石屋的门，莉迪娅再一次确认了“空月弯刀”还挂在腰际，便反身将树冠推回到原来的位置。
好了，葛列格长老安全了，他～那边，也就这样了。再也没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莉迪娅拖着孤单的影子向灰暗森林走去。
灰暗森林是哭地克莱茵东南面一大片森林的通称。这里的树木常年缺少阳光又扎根在富含水份的土壤里，全都长得秃枝少叶歪七缩八，颇有些吓人。此外，灰暗森林一直都是捕食者的猎场，常常会有魔兽的哀号和嘶鸣从林子深处传来，更是让置身在林中之人犹如置身在魔境。
莉迪娅从小到大看惯的是沙漠那黄沙千里的坦荡气势，对眼前这种幽暗诡异的景色尤为不适应。上次进入灰暗森林的时候，阿里和其它的人都还在她身边。可她却由于紧张过度，常常会把长得古怪的树木看成是魔兽而拔刀相向。那滑稽的场面让阿里那种冷面悍将都忍不住发笑。这次伊西斯女孩是孤身一个人，她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虽然在走出石屋，冷眼告别同伴的那一刹那，莉迪娅已经在心里把生和死、成和败全都看开了。但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诡异事物带给她们的恐惧感是很难完全克服的。刚刚进入灰暗森林，没走多远，莉迪娅已经两次克制不住将“空月”弯刀拔了出来，错砍断了无辜的树枝。在此之后，她为了不再犯类似的错误，干脆用帽子遮挡两侧的视角，不再往两边看，埋头径自往前走。其实莉迪娅这时候并没有想好该去哪里。虽然听麦伦·格雷罗亲口确认她要找的神器就在克莱茵的深处，但除此之外她就没有其它的线索了。抱着决死之心的少女现在所想的是尽快离开其它人，她不想被阻拦，也不想再把其它人也牵扯进来。
低着头，莉迪娅加快了脚步。却，突然！“啪”的一下，有什么东西搭在她的肩膀上。
什么呀？伊西斯少女心里一抖，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回头。如果回头看到只是一段树枝的话，岂不又是自己吓自己。
“去哪里？连‘再见’都不说一声吗？”
“你！”站定，莉迪娅没有回头。她当然听得出说话的是谁？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愈发不敢回头。“你说什么呀？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你这人！很想看女孩子红着脸只把‘方便’两个字说出口吗？”伊西斯少女压抑着动荡不已的心神，装出很委屈的口吻。她知道，对休伯利安的感情是一道必须逾越的墙。决心要走，就不能多做停留。“再看一眼”这种幼稚的念头，决不能成为回头的借口！
“你呀！说谎的技术越来越差劲了。出来方便需要走这么深吗？还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连这么多柴火掉在地上都没有听到。”其实休伯利安并没有想要吓唬莉迪娅意思。他在砍柴的时候透过树丛看到莉迪娅孤身一人向灰暗森林的深处走去，便抱着柴火赶了过来。为了腾出手去拍莉迪娅，他把柴火都扔到了地上，动静其实是很大的。只是心里想着事情的莉迪娅自己没有察觉罢了。
最后用来遮羞的谎言也被揭穿，莉迪娅装出来的笑容瞬间凝固。整个人想谢了气的皮球一样，一下子变得很消沉。“你这是在取笑我吗？”
“那你是看不起我们咯？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掉！”好朋友待在一起时间长了，很自然会有意无意染上对方的习惯。休伯利安并没有意识到他说话的口气充满了格林希尔式的揶揄。但这却深深刺痛了伊西斯少女的心。
“住口！”莉迪娅从来都曾想过她会对休伯利安吼叫。可真的吼出来了，反而是一发不可收拾。“你算什么嘛？根本不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的心里只有她！就不要再来烦我了！”
“我～”有些莫名，休伯利安伸出来想轻拍莉迪娅肩膀的手，却被伊西斯少女这顿听起来不明所以的委屈震慑得缩了回来。“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是啊！谅解、搭救、援手，他做错了什么？“我……”
休伯利安并不能完全了解莉迪娅发怒的原因。但格林希尔曾经说过，女孩子真的动了脾气，一定是被男人伤害过。而他自己又偏偏做过亏心事。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雨中的凝望。“我，我知道，自那天以后，你有遇到了很多事情，境况很不好。也许现在跟你提起这件事情真的不太合适。但是我心里却，却一直都放不下。就是你的面具……”
“别说了！求你，别说这个。”提起面具，想起被敌人侮辱的事实，莉迪娅羞愧欲绝。若不是还想为族人的命运再搏一把，她早就打算用“空月”去抹自己的脖子了。可她最难堪的事情却偏偏被最中意的男孩追问。“别说这个。是我对不起你。”抽泣……
“不，莉迪娅，你听我说。”休伯利安也急了。他一把将莉迪娅转了过来。“那天，下雨的那天。我偷看了你的脸～”
“什么？”泪水和雨水的迷蒙，琥珀色的大眼睛冲满迷惑。
“你……”再一次，如此认真地凝视伊西斯少女清丽的脸，休伯利安突然发现他根本没有和琥珀色大眼睛对视的勇气，羞愧地偏过头。“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那天，在韦尔瓦商队的营地里。就是那天下大雨的时候。我知道你记不起来了。反正就是你一个人躲货架车的后面淋雨，然后被我撞见。”不知道该如何将那件给对方带来深深伤害的事情说出口，因而语无伦次；不知道女孩听了以后会有什么样过激的反应，因此紧张和胆却。如果莉迪娅还记得，休伯利安会觉得那时的自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如果莉迪娅已经不记得了，休伯利安心中的罪恶感会更加深重。他该死的眼睛对一名未出格的伊西斯少女做了最大的亵渎，即使是无心也是无法弥补的过错。
“记得，我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最美的回忆～
“对不起，对不起，当时我发觉货架车后面有人，就透过货架间的缝隙看了一眼。看到了你卸下面具的脸。虽然是无心的。但是我，我不能逃避责任。”
“休～，真没想到你也会骗人，会哄女孩子开心！”
“我知道你接受不了。在你把面具拿下来，和喜欢的人表明心意之前，已经被看过了。”想起了莉迪娅之前的表现，再配合那名叫哈斯的弯刀战士跟约修亚和尼尔闲聊时听来的只言片语，休伯利安觉得他大概了解了莉迪娅如此颓唐的原因。“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过世的阿里！”如果格林希尔真的不能再睁开眼睛，休伯利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比现在的莉迪娅表现得更坚强。
“诶～”莉迪娅此时完全听不懂了，脑子打结，她不知道改用怎样的一份心情去接受这突然降临的真实。眼中，克莱茵的天空却悄然地明朗和开阔了很多。
“我不知道在伊西斯做出这样的事情要受到怎样的惩罚。但请你不要在自暴自弃下去了，跟我回去吧。一切结束之后，你可以挖掉我的眼睛！”对于任何人，这都是一个很难下的决定。可休伯利安却想不出其他的不救方式了。如此重罪，抽上一百皮鞭也很难解恨吧？
“傻瓜！挖掉了你的眼睛，我的脸留给谁看呀。”自言自语。
“什么？我没听清。你要是还不解恨的话……”
休伯利安说不下去，因为莉迪娅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并把头抵在了他的胸口。伊西斯少女全身都在颤抖，她用力很大的力量，指甲都陷入了休伯利安的肉里。这种痛，刻骨铭心！
“休伯利安，老实回答我，”雨中，鸢尾花湿润了花心。“好看吗？比她，好看吗？”
~
“嘘～收声！听不到了。”
在距离休伯利安和莉迪娅十来步的地方，有三个人蹲在一颗外形诡异的大树后面。为了不惊扰情怨纠结的少年和少女，他们都是轻声细语，不敢有太大动作。黑发的少年依旧面无表情，不过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相距不远的那台好戏。在他的身边，身为“违纪三叉戟”新进成员的王子殿下死命捂住尼尔抑制不住快要笑出声来的嘴，自己脸上带着笑容和忧虑相交的古怪表情。而年轻的法师先生无疑是最难受的。虽然葛里菲兹大伤未愈，还远远没有恢复到最佳状态。但王子殿下毕竟是天生的力士，尼尔差点要被他捂着背过气去。
“行了，快要憋死了。”尼尔费尽地拔开葛里菲兹的大手，抱怨还不能太大声。
“就是你，最关键的没听到!”王子殿下更郁闷。“休儿他怎么说？”
约修亚默然地摇摇头。“独一无二”，他没有将听到的只言片语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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