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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3章 老宅辛秘


  相较腊月的震惊,小侯爷却没有多少惊疑,神情之中,更多的是探究。

  “你打算怎么着?”

  就凭一句无中生有的话,就能拨动几方的人马,弄不好、就是一场席卷半个山东的骚乱。

  这个后果,四郎不会想不到。还是说,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若是闹大了,官府一方招架不住,上上下下的官吏们,为了保全自己的官帽,难保不会你想追查,最后,安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把她交出去以平息乱象。

  而老鸦山那头,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难以想象、防不胜防的报复手段势必会层出不穷。如此一来,她的家人也难免会受到波及,自此惶惶不可终日。

  还有一处势力,来自于钟家内部。

  “钟家的家主本来就对你抱有极深的成见,你再这么一折腾——你再这么一折腾——不用走到县衙、不用国法,就凭家规,他们也能名声言顺地治你一个忤逆大罪、乱棍打死,你信不信?”

  “不信。”若萤回得毫不犹豫。

  她不怕老鸦山报复,就怕他们按兵不动;

  也不怕李家损失惨重,就怕他李大人息事宁人;

  更不怕钟若英心存疑惑,就怕他和山贼那头没有首尾;……

  数年前既能引狼入室妄图取她性命,类似的事,有再一、就会有再二。

  这就是俗谓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此事只消她爹一个,就能撬动四面八方的力量。而依着父亲那唯恐天下不乱、做事极没有分寸的脾性,兼之又唯她的话是从,因此,此次事件完全能够沸扬天下,也大有文章可做。

  她要的就是官衙不得不接手这一案件。她倒要看看,老太爷也好,钟鹿鸣、孙浣裳之流也好,甚至是登州府、李府,还有君四,将会作何裁决。

  所涉众人的心思与意图,通过这一事件,都将会有所体现。

  这,或能解答她心里的某些疑惑。

  不是什么人都有那个能耐,能在一夕之间控制一方的砖窑生产。

  烧窑不难,难在有稳定且大宗的客户。

  钟家的权势仅限于合欢镇,出了这片领域,钟家充其量就是寻常人家。

  运气什么的乃是庸者的无知托辞。

  凡事有果必有因。

  没有结实的关系、没有强有力的支撑,凭什么能够畅行无阻?

  她怀疑钟鹿鸣已被钟家“收买”。钟家出钱填了鱼台那边的大窟窿,拯钟鹿鸣于身败名裂的边缘。但俗话说的好,天上不会掉馅饼。作为补偿,主宰昌阳县六房的钟鹿鸣理所应当地给了钟家一张特许证,让其包揽了县内某项工程的原材料业务。

  这便是拐着弯儿还债的意思。

  整个过程,钟鹿鸣都无需露面,甚至可以一言不发,却能够不动声色地满足数方的需求。

  这份心劲,钟家不缺,钟鹿鸣也不缺。

  在这其中,孙浣裳绝对也是知情者之一。站在他的立场上,对内、对外,都没有说“不”的理由。愿意不愿意,他都脱不了干系。

  亥时初,腊月敲门请入,给送过来一碟子葡萄充当宵夜。

  葡萄是叶氏买的,特意让高玉兰送到山上来,说这个既充饥、又醒神。

  在伺候她擦手的时候,腊月低声道:“照四爷吩咐,马婆子那头果然有蹊跷……”

  在和若萤一行见过面后,马婆子即魂不守舍地去了祠堂。

  她的男人马大,专门负责看守祠堂。

  据说,马大是钟家资格最老的家生奴仆,也是钟家目前仅存的一位“元老”级的家奴。

  许是这个缘故,从大老爷往下,所有的人都怕他三分。又或许是因为长年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地方,马大其人就同他所在的那座祠堂一般,浑身上下包裹着一团森冷之气。

  没有人见过他的第二种表情,下人们都说,他的脸是棺材板雕的。

  因为畏惧,所以远离。

  若萤也从未曾想过,就是这么个沉在人海底处的人物,竟然会有一天浮现在她的面前。

  活了几十年的人,怎会没有三两个一言难尽的故事?

  说实话,她有点好奇。

  “……真赶四爷猜的那样,两口子敢情从一开始就瞅上天长了。马婆子把白天的事儿全都告诉她男人了。马大愣怔了好不一会儿,不知是给吓着了,还是怎么着。之后,两口子就对着抹眼泪,还说什么‘天有眼’,说对不住四爷、对不住三郎。看得出来,马大是真的很伤心。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能让马大一反常态,可见不是小事儿。说完了,哭完了,两口子就散了……”

  “就这些?”若萤不禁皱眉,“再没说什么?”

  “说……说要给三郎说一声,好好烧柱香。原话就是这样。四爷,他这是什么意思?”

  若萤颔首微笑,不答反问:“你来钟家的时日也不短了,不知道三郎是谁么?”

  腊月有点懵,还有点不服气:“咱家三老爷排行第三,荃哥儿排行第三,还有谁?”

  话音戛然而止,腊月的面色腾地变了。

  马大说要烧香烧纸,也就是说,他口中的“三郎”应该不是活人。

  “你忘了?”若萤悠悠道,“还有一个人,能让马大称呼一声‘三郎’。”

  “善”字辈的钟家这一支,不是只有老太爷一个儿子,他还有个小兄弟,叫钟善雩,年纪轻轻即撒手人寰。

  年轻如若萤这一代人,都不曾见过这位长辈,关于他的事情,也罕有听闻。

  而这位雩老太爷,恰好也排行第三。

  而今做着地方老人的老太爷钟善云实际上乃是妾室所生,倒是二老爷善霖和三老爷善雩,才是一母同胞的嫡子。

  然而天意弄人。因为一场变故,两个嫡子竟先后辞世,尤其是老三,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成亲。

  两位嫡子身下俱不曾留下一儿半女,诺大的一片家产,最终成为了庶子的囊中之物。

  合欢镇上,有点春秋的人偶尔说起这件事,说不惋惜?谁不摇头?

  这些事,腊月不是没听说过,只是长期以来,他一直视以为以往。

  死都死了,死得那么彻底,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因何事、在何地,小主人对这位已故的先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马婆子之与三老太爷、与君四、与钟家之间,究竟暗含着怎样的深意?四爷究竟想要什么呢?

  “你也知道,马婆子素日里的为人……”

  若萤一边剥着葡萄,一边慢慢地作着引导。

  马婆子是老太太的心腹,这一认知,长期以来都是毫无疑问的。

  可是,自打君四出现,马婆子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个以往只会下死眼盯她、仿佛跟她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的老妇人,竟突然对她一再说出“请担待”“请原谅”的话。

  前倨后恭,所为何?

  钟家的宅院,或许比想象的还要深沉呢。

  此时的若萤,便回想起了先前与父亲的一番交谈。

  那是在她回乡的当天。晌午的时候,在门首陪着父亲看守鱼塘,顺便乘凉、烧水。

  当时,她偷偷塞给父亲一袋钱。

  不知是钱的作用、还是香蒲姨娘和母亲忆苦思甜的对话触动了父亲的某根心弦,抑或是她成功在父亲心中树立起了顶天立地的形象,很难得的,父亲敞开了心扉、打开了话匣子,告诉了她一些旧事,关于香蒲的,关于她为何会骂老宅里的人“禽兽”的原因。

  在很久以前,大老爷和二老爷都看上了姿色出众、活泼灵巧的香蒲。

  只是他们的青眼绝非喜爱。

  两个握有实权的当家男人,一个想要利用香蒲取悦当时的知县大人,以谋求好处,一个想把她送给北边的客商,为的是能够换取关外木料的经营权。

  但是他们的计划却都落了空,因为香蒲和四兄弟中最不被看好、唯独只有一幅皮相尚值得称道的老三好上了。

  郎有情、妾有意,原本无可厚非,可是,老三和香蒲的这段感情却遭到了各方的严重质疑与强烈反对。

  问题还是出在香蒲的身上。

  香蒲是谁?她是已故的二老太爷钟善霖从人贩子手中买下的。说是买,其实却是救助。

  自幼生长在二老太爷房中,香蒲被很好地保护并纵容着。

  这完全有赖于二老太爷的慈爱宽容。

  霖二老太爷去世前的那段时间,一直都是香蒲在跟前短水喂药。当时就有传闻,说二老太爷给了香蒲不少东西。

  而这绝非空穴来风,因为后来的大老爷和二老爷都曾拐弯抹角地向香蒲求证过。

  之后,就发生了香蒲和老三相好的事情。

  因为怀疑香蒲已经把钟家的那点小心思全都告诉了老三,所以,大老爷和二老爷对自己的三兄弟恨之入骨,恨不得他暴毙于途。

  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当然,他们不是光想想而已。

  后来,当老三和香蒲约会的时候,被旁窥已久的大老爷等人抓了个现形。

  男主子看上女婢原本不算什么事儿,可是不巧的很,大老爷等人从香蒲的屋子里搜出来不少贵重之物,其中包括有他们所说的“失窃之物”。

  而那些东西,都是二老太爷曾经赏赐的。

  但彼时二老太爷已故,没有人能够作证,香蒲的辩解于是就成了毫无根据的“狡辩”。

  钟家是大老太爷以及大老爷和二老爷的,所有的下人,也都是这一派势力的拥趸。在这种环境中,香蒲理所当然地就成了众矢之的。

  一个小丫头而已,何德何能得到二老太爷如此丰厚的施舍?难道不是趁着二老太爷病重、而自己偏又有出入内室的机会、偷偷摸摸顺出来了?

  那么金贵的东西,二老太爷怎就没想着留给兄弟们?这是在暗示钟家兄弟离心离德么?

  用心如此险恶,如何还能留得!

  依着老太爷等人当时的心意,是要将香蒲净身变卖出去的,但是架不住老三死命维护。

  他就跟吃错了药一般,坚决要和香蒲在一起,并手持菜刀、扬言谁敢赶走香蒲就要打发谁见阎王去。

  他的痴情感动了香蒲,却险些气死老太爷和老太太。

  为一个卑贱女子竟然要与父母反目,这种不孝、不义之子,留着还用什么用!

  于是乎,受到株连的老三被从老宅里赶了出来,住进了钟家废弃多年的牛棚里。

  不过他似乎对此毫不在乎,因为香蒲到底得以安然无恙。

  先有妾、后娶妻,这就是老三的人生经历。

  叶氏都知道,故而从不曾介意过,所以才将香蒲所生的一女一子视若己出。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同病相怜,直接间接都是钟家的受害者……

  临了,父亲一再叮嘱若萤,让她千万别在叶氏面前提起这些事儿。经过这些年的斟酌,叶氏业已想开了很多,若旧事重提,难保不会勾起她的火气来。

  若萤自然是点头称是。

  之后,父亲又跟她说了些他们几兄弟的往事,以及老太太和姨娘们的关系。

  这一开口,就有点刹不住车。

  再后来,若萤连母亲叶氏做姑娘时候的一些事情都知道了。

  外祖父叶老太爷一贯地宠爱孩子们,尤其是宠爱唯一的闺女叶蓁。

  而叶蓁也当得起这份溺爱。她自幼心灵手巧,不到十岁,就以一手好针线、一手好烹饪闻名合欢镇。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会正儿八经地请她去帮忙。

  一如对待一个成年人。

  叶氏不但机灵,还能吃苦。操持家务、打算日子、迎来送往,多少大人都不如。家里、地里,到处都能看到她勤快的背影。

  叶老太爷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唯独在亲事上,自始至终持反对意见。

  因为叶氏看上的人是钟老三,钟家最没有前途的一个儿子,而且还是个住牛棚的庶子。

  街面上的人谁不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但叶氏可怜钟老三和香蒲,一心想要拯救那两个人。

  她自信能够想到做到。

  从一开始,叶老太爷和大舅就不同意,本来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为此没少红过脸。

  叶氏的那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多多少少触动了叶老太爷的恻隐之心。

  钟家人什么德行,常年生活在一条街上的他,光是听其言、观其行,就已经心下了然。

  他也不认为钟老三就那么一无是处,而钟家兄弟逢人就说自家兄弟的不是,这种行为本身就很可疑、也算不上堂堂正正。

  他相信这当中存有隐情。

  但是,如果想要对牛棚里的那两个人施以援手,就等于是公开跟权势一时无匹的钟家对着干。

  这可不是什么好计策。

  于是乎,想要名正言顺地救助那两个人,联姻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而且,对于这门亲事,叶氏本人也并非一时热血、或者是赌气。

  在她看来,钟老三是个可堪大用的对象。

  在合欢镇上,叶家称得上是外来户。小户人家最容易受到排挤与欺负。钟老三再多不是,也还是钟家的人。既结了秦晋之好,叶家若是有什么需要,钟家能袖手旁观?

  再说了,钟老三一表人才,尽管鲁莽却心地善良,为人直爽。最为关键的是,他有的是力气,也肯出力。同样都是扛麻袋,别人扛一袋,他还能多夹一袋。

  这样的好劳力,顶得上一头牛,地里的农活那么多、那么重,要有这么个人帮忙,岂不好?

  理由一一摆上桌面,再加上闺女的执拗,叶老太爷最终默许了这桩婚事……

  陈年旧事多如牛毛,岂是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的?

  闲聊到最后,老三不忘强调自身的长处:“有时候,你也别听你娘吵吵。她也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没处说,所以才会冲我发脾气。我懂。她脾气再不好,终究不会谋害我,可不像前头的那些人,当年要不是我机灵跑出来,说不定骨头都化成灰了……”

  他不是个只知道一个饱、一个倒的人,当年的遭遇,与其说是被赶出家门,毋宁说是他设计逃了出来。

  这件事,只有他和他的妻妾三人知道。

  于是若萤恍惚便又联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她娘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夸她爹小聪明。

  “小聪明”并不是什么好听的词儿,却也算得上是一种肯定,对某人的某些言行的肯定。

  “爹说得真吓人。一家子,打一顿、骂一顿也就完了。哪至于往死里整?”

  若萤故意轻描淡写。

  她爹便不出所料地激动起来。

  “你不相信也好!爹跟你说,在钟家,死个人根本不叫事儿。别说死个下人就跟死条狗似的,就连正儿八经的主子,都照样下得去黑手。反正都在他们的手掌心里,就算你心知肚明又如何?你能跟谁说去?你觉得你能走得出那两扇大门?你觉得他们会让你走出门去?你看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哪里不是他们的人?你一天眨巴了几下眼睛,暗中都有人替你数着呢……”

  “这都是从前的事吧?是爹小时候的经历?那个时候,老太爷的两个兄弟应该都还在吧?”

  若萤记得清清楚楚,当她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她爹的面色刷地就变了,骤然紧缩的瞳孔无声地向她传达出一个细思极恐的猜想。

  黑暗的底处往往是更加黑暗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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