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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5章 为情所困


  若萤靠着椅背,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老者,一如目送近旁千帆竞渡的沉舟。

  近旁的花窗投下来的柔光,在她的脸上印出明暗相间的痕迹,于平和恬淡之上,笼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虚幻。

  一丝丝游离于尘世的凉意自她身上慢慢沁出。

  方才严以行问她是否开心,她未作正面回答。

  开心么?

  那一刻,她考虑的只是母亲的感受,于她个人而言,似乎并没有对此有任何的心动。

  什么骨肉团聚、劫后余生?她只是在履行着这具身体本该尽到的职责而已。

  能够让所有人都心花怒放欢喜不已的,只有那阿堵物。

  不论她的母妹有多么地了不起,在这位老人家的定性中,她们只是家人而已。

  既是家人,就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变相拢到身边来的本意,或许是责任大于亲情、体面多过珍重。

  家人可以有很多,但是最亲最爱最投契的,却只有那位命运多舛的胞妹严以为。

  尽管岁月已老,可是在这位老人家的心目中,仍旧难以割舍遥远的怀念。

  他甚至试图从她的母妹这里,搜寻到让自己感动且眷恋的记忆。

  所有人都只活在他的眼睛里,却活不出他心里的那幅模样。

  活着的人再怎么争,也争不过那个亡者。

  所以说,她为何要感激、要欢喜?

  “你老许是忘记了吧?”若萤凉凉道,“晚辈曾经说过,晚辈这幅长相,只与早殇的舅舅最为相像。而那位命薄福浅的舅舅,也只一双眼睛与自己的亲娘一模一样。”

  想要再见一次那久亡之人的形容,这辈子已无可能。

  这话暗含着冷酷决绝,像一瓢凉水,兜头泼下。

  严以行顺势而为地点点头:“是了,老了,记性大不如从前了……说话也开始颠倒了,你们年轻人不要嫌弃才好……”

  他虽上了年纪,却不昏愦。对方的神态间所浮漾着的凉意,他感受真切。

  他略感羞窘,因为他方才的举动就如同当着原配追思昔日的情人。

  他固然是失态了,但也可以证明一个事实,那就是——

  这孩子的洞察力已近乎令人发指。

  而就在他为此黯然之际,刚刚还凉风习习的人忽如一夜春风来,莞尔一笑,千树万树梨花开。

  “在晚辈看来,难得糊涂的你老,其实才是最睿智的。”

  这不是恭维。

  严以行毫不怀疑,对方或许已经看到了他的心里。

  一个能够看透人心的孩子,如何还能视其为孩子?

  他探究的目光中毫不掩饰其冷冽与锐利。

  若萤含着微笑,以一种很休闲的姿势靠坐在椅子里,任由他审视。

  那感觉相当微妙、也非常低诡异。

  假如他说想要看得更明白一些的话,对方会毫不犹豫地解开衣衫、袒露身体,给他看个够。

  这份胆量非常人所能有,这种气场之强大,使得严以行暗中收起了五指。

  “你一点也不像严家的人,也不像钟家人,叶家的也不像,更不像那个混帐。”

  “混帐”指的是谁,若萤心下明白。

  她不禁笑了笑:鼎鼎大名的大儒,人前何等尊贵儒雅,这会儿却也会讲粗口、发咒怨,可想而知,杜老头儿给人家造成了何等沉重的伤害。

  在她面前如此不做作,是否可以证明,她在这位老人家的心里占据着不同寻常的位置?

  “什么都不像,莫不是像妖怪?”她随口调侃道。

  “智多近妖。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

  “谢老先生谬赞。然而世间哪里真的有什么妖怪?实论起来,晚辈不过是活得复杂了些。就好比身在一个大染缸里,混在各种颜色之中,连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原本的颜色。坊间有句俗话,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大抵指的就是晚辈这种人吧?少点读书人的呆气,加上点俗世人的油气,再加点出家人的冷气,则虽在无形中,却也能跳出三界外,如此,岂不是要活得自在一些?”

  “你这份任性,是哪个惯出来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鲜有能将自己剖析得如此深刻的。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没有孩子气,这让人一时间很难接受吧?

  “你爹娘平日里怕是管不了你吧。”

  不是疑问。

  若萤笑道:“自己能做到的事,何劳父母操心?天底下,恐怕再无人能像晚辈这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生而为人,所遇尽贵人。一丝一缕无需自己动手,一粥一饭有人照料。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地陷下去,有忠仆垫背。天意许我任性,我若不活得恣睢点儿,岂不有违天理?你老觉得呢?”

  “年轻人,大多天不怕地不怕。”

  狂人、狂言不是没见过、没听过,可这少年于云淡风轻间挥洒出来的骄纵,却令他无从反驳。

  一个人,倘能视一切蹇顿为磨炼、修行,若能将一切视为师、为友、为自己所用,然则终有一天,这个人会成为最强、最具魅力的存在。

  这才是真正的“后生可畏”。

  “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难得会对少年人的志向如此感兴趣,记忆中,这种事已绝迹许久。

  或许是他活得太过平淡与寂寞了吧?已经很难再对这个世界感到新鲜,也早已舍弃了所谓的憧憬。

  “后年大比,你可有意一试?”

  若萤兴致勃勃道:“试!送上门的机会,岂有错过之理。”

  “端己不止一次夸你学问好。”

  “端己”是仪宾庄栩的表字。

  若萤道:“要成事,须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况学海无涯,所谓的好,实在令晚辈惶恐。今后还需更加刻苦,方不负老师的厚望。”

  这不是谦辞,看得出,这孩子是极有分寸、极其冷静的。

  严以行不由得暗中点头:“世子曾说过,你对时事颇为关注。世子府中存放了多年的朝报,都被你翻了个遍。可是瞧出了什么名堂来?”

  若萤便轻笑了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想到,她的一举一动如此让人在意。

  与严氏与杜氏同时交好的王世子,恐怕才是这天底下最有心眼儿、掌握秘密最多的人。

  可那人一贯面上不显,永远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

  像这种扮猪吃老虎的家伙,其实才是最令人防不胜防的意外。

  “不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么?晚辈眼下既走不出去,就只能从这些地方一窥外边世界的模样。一直以来,晚辈就想着能有朝一日走遍大江南北、泛舟五湖四海。为自己、也为别人开辟出一方新天地。替他们看一看以往不曾见过的世界,听一听以往不曾听闻过的声音。

  吾之所爱,愿与所爱分享。所爱之人之所思、所欲,晚辈也愿意为之以身相试,过一段他们不敢想的人生,走一走他们不敢走的道路,敲开他们敲不开的门。再不济,给他们添一点下酒吃饭的噱头,也未为不可。为此,晚辈敢不勉力向前?”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若要领先于人,就须明白这个道理。世间事,没有什么比昨天的成功更危险的事情了。”

  “你老说的是。”若萤恳切道,“晚辈明白,生而有涯,知也无涯。就只读再多书,若只一味读死书,便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呆子。若不能活学活用造福一方、利国利民,还不如老老实实种地去。圣贤的良苦用心,世人的所欲所求,不但要能体会,还需倡之、导之、圆之……只这一样,一辈子都未必敢说能做到圆满。”

  “年轻人若有这份觉悟,何愁得不到上天的眷顾?”

  “你老这么说,晚辈心里头可是踏实多了……”

  ……

  走出书房,若萤长舒了一口气。

  与严以行的一番长谈,直是令她获益匪浅。

  要不是怕那老人家疲累,她真希望这场对谈能够持续到明天去。

  “四爷要更衣么?”

  见她鬓角汗湿,腊月赶忙张罗此事。

  热水和手巾送进屋后,腊月仔细检视了各处,放下窗帘,而后退到屋外静候吩咐。

  若萤脱下长衫,拧了热手巾,从头擦起。

  出门在外,各种不便。她现在一心巴望着尽早离席,回家去好好泡个澡,然后换上半臂短裤,靸着木屐,边上有腊月摇着蒲扇,再吃上一块深井湃过的西瓜或甜瓜,那种感觉,夫复何求!

  听说鲁王宫送来了两车冰块,厨下说要做冰镇鲜果和冰镇梅子汤待客,也不知道做好了没有?稍后倒是可以多吃两碗……

  钱真是个好东西。

  在亲历了今天的盛筵后,母亲定会有此感慨吧?这一趟出门,也算是大获丰收了。对于今后,不知会有何新的规划?出来既散了心、开了怀,家去对待父亲的态度,也应该有多转变吧?

  夫妻两个,家里头闹得再凶,人前还是得给足彼此体面。千万不要像王世子两口子那样,叫人笑话。也不要像柳杜氏那种,顶着一个“孀妇”的名号,给人可怜着、忌讳着……

  “认祖归宗”这种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好。说白了,这不过就是求个心理安慰,大可不必过于执着。

  曾经的事、已逝的人,固然值得缅怀,却也是严氏的一个污点,最好是不要再给翻出来,就那样深藏于心,就好。

  关于这一点,希望母亲能够清醒地意识到。她那个人向来优柔寡断,必要时,得跟她提醒一下才好……

  若萌应该还被蒙在鼓里。不要紧,总有一天她会知悉这一切,并坦然接受之。今后,一定要教她明确一点:比起今天在座的众多名媛闺淑,她的实际出身并不差什么,她有足够的资格受到严杜两姓的庇佑。

  而她自己,也须更加精进,以彰显出与众不同的优秀来,而不是躺在别人给予的荣耀之上浑浑噩噩。

  上一代的过错与伤害,不该由她一个无辜的孩子来承担。

  如花似玉的年纪,理当活在阳光里。

  今日之后,是时候给若萌寻一门好亲事了……

  一股凉风扑上后背,瞬间的舒爽中断了若萤的遐思。

  “腊月?”

  她停下穿衣的动作,凝神倾听。

  没有回音,一道黑影自眼底掠过,如呼吸一般吸附到了身后。

  若萤不由得大吃一惊,本能地变肘如刃,猝然折向背后。

  发出去的力道仿佛泥牛入海,致命的颈项却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一个刚劲有力的臂弯里。

  她毫不怀疑,下一秒自己的脖子就会给生生地掰断,就像是折断一根麦秸。

  又一声“腊月”未及出口,一道灼热的气息喷溅到耳后:“是我,别喊!”

  提在空中的那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落下去。

  若萤气急败坏地啐了一口:“陈艾清,你要作死么!”

  这一刻,她不想承认,自己已对类似的偷袭产生了浓重的阴影。若非有一分清醒在,她当真能飞起一脚将背后的人踹个人仰马翻。

  她骂得不可谓不狠,可奇怪的是,陈艾清竟然一声不吭,静静地覆在她的身上,一如睡着了般。

  这很不正常。

  “艾清?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总不至于是知悉了彼此的关系,良心发作、亲情鼓舞,想要跟她表达最诚挚的歉意与欢喜吧?

  可问题是,他是这么容易给捂热的人么?

  鬼鬼祟祟地,要说没有事,谁信?

  仔细听他的气息,不像是喝醉了酒。呼吸有些沉重,心跳也颇不正常。

  这是还没想好说辞吧?

  这人素日里极有主见,因为自己的心眼儿足够多,所以,等闲不肯与人推心置腹,想要从他的嘴里套出点消息,简直难如登天。

  今天这是怎么了?犹豫不决地,这是遇上了何等严重的事故啊?

  难得他如此信任她,若将他拒之门外似乎不大妥当呢。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么?”就这点工夫,被笼作一团的她觉得身上又汗津津的了,“你舅舅这儿有没有浴池?不然,咱俩一边泡着,等你慢慢想?”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似乎有松手的意思,却终究没有动弹。

  看来,这少年委实吓得不轻呢。

  “陈艾清,你几时变得这么娘娘腔了?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是要和我搞断袖呢,还是打心眼儿里看上我了?”

  一直沉浸在慌乱中的陈艾清嗤地笑了,一把推开她,不无嫌弃地啧啧两声。

  若萤若有所思,替他说出了那层不屑的含义:“确实!不管是男是女,这个身体都没什么看头。”

  陈艾清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腾地染上了红霞:“你!——”

  若萤掩好衣襟,系着带子,撩起眼皮白他一眼:“不要脸是么?你这是才刚认识我?废话少说,有什么事儿抓紧点儿,我还要去吃冰镇鲜果呢。”

  刚说到这儿,就听门上响起笃笃两声。

  李祥廷压低的嗓音中透着担心与焦灼:“艾清?若萤?没什么事儿吧?你们两个长话短说,省得过会儿他们找过来……”

  给他这么一催,陈艾清越发显得手忙脚乱。

  还真是“一言难尽”呢。

  若萤一面梳着头发,一面冷眼斜觑着,从他复杂羞窘的神情中,依稀嗅出了几分隐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怎么,莫不是有色胆包天的姑娘跟你求爱了?”

  冷冷的一句仿佛一枚绣花针,当时就将陈艾清戳得一激灵。

  束发的手指随之顿了一下:“谁?”

  他的这个反应极为反常,倒让她不由得提起了兴致。

  “果然问你是对的……”他答非所问,“又懂男人,又懂女人……能认识你这种人,也不尽是麻烦……”

  若萤嗤笑道:“就冲你这种恶劣的性子,这张倒出得罪人的嘴巴,能看上你的不是瞎子、就是傻子。”

  这次陈艾清未作反驳,面色甚是焦苦。

  “真给我说中了?”若萤吓了一跳,“是瞎子?傻子?”

  陈艾清狠狠地瞪她一眼,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到:“别胡说!是……是梁家大小姐……”

  “梁……”若萤眨眨眼,忽然讶声道,“你说世子妃唔……”

  陈艾清眼明手快,一把捂住她半边脸,凶巴巴的眼神像是要活吞了她。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良久——

  若萤格开他的手,转身走到当中的方桌边就座,抓起桌子上的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风。

  她很确定,遇上麻烦的不止陈艾清一个。说实话,凡是与世子妃、或者说与安平府有关的事,她都不想沾染。

  她与那位大小姐的道路与方向完全不同,“道不同,不相与谋”。

  何况,中间还牵扯着小侯爷。原本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就不大好,就好像是身处悬崖边,稍有不慎,就会落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为了便于今后的行事,能少见就少见,能避嫌就避嫌。

  她是这么打算的,可是瞅着陈艾清那副苦闷的样子,又实在很不下心来跟他说“不”。

  难得他主动求助于她,更何况,彼此又非寻常的关系。

  危难时刻,至亲之间怎能不相互帮扶?

  尤其是感情上的事,如果连最要好的朋友都无法帮忙,还能求助于谁呢?

  多少人,从青涩到成熟,一路跌跌撞撞、似懂非懂,一切靠自己去摸索、总结。幸运的,能博一个你情我愿皆大欢喜,然而更多的,是貌合神离、心如枯井,白白错过命定的缘分、葬送掉一生的幸福。

  这一切,都源于一知半解,源于一时冲动,源于年少无知。

  而她,明明有那个能力,帮忙答疑解惑、拨云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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