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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8章 出风头者


  从腊月屋子里出来,隔着宽阔的院子,远远瞧见对面的北斗正避在檐下的阴影里,朝她挥手致意。

  朴时敏刚刚又沐浴了一次,浑身湿淋淋地坐在正间里,也不让擦干,静等着微风拂过。

  他掇着一个红漆食盒,里面装了半盒子的零食:杏脯、葡萄干、炒面棋子、糖裹豌豆、麻花、饴糖……

  一看到若萤,他就开始抱怨,问她几时回家?这儿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也不知道卫所的人是怎么想的,只盖房子不种树,太阳白花花的晒着,正午里连个阴凉地儿都找不到,住在屋子里,感觉就像是蒸笼里的包子。

  午觉根本没法睡,远处的知了往死里叫唤。

  还有住在前面院子里的那些当兵的,一早一晚雷打不动地操练,叫喊声、脚步声,惊天动地,鼓噪得人气血翻滚,没有一刻能够静下心来。

  不管他说什么,若萤只管答应着,一边取了手巾来,立在后面帮他绞头发。

  一边教导北斗:“天再热,洗头之后都要尽快擦干,否则,湿寒之气进入身体并凝聚在头部,就很容易导致头痛,而再遇到冷风,就有可能出现偏头风。尤其是晚间的时候,如果湿着头发入睡,很容易引发面瘫。你家公子的身子骨本来就不怎么强健,你还这么粗心大意,打算老早祸害了他,好换个更省事儿的主子,是不是?”

  北斗垂手肃立着,一个劲儿地点头认错。

  朴时敏置若罔闻地自说自话:“我替你看过你四叔了,除了饿瘦了点儿,别的毛病没有,军医说了,要多吃饭、多休息,很快就好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若萤问。

  “他没理我。”朴时敏撇嘴道,“你三哥倒像是要吃了我似的。”

  他心里一害怕,赶忙就退出来了。

  “小秋姑娘还不错。”北斗□□来一句,“从头到尾都客客气气的。她让转告四郎,她会好生伺候四老爷的,让四郎不用担心。”

  若萤点点头。

  从老鸦山出来后,小秋主动要求照顾四老爷。若萤能够体谅她的心情,毕竟,她只认得钟家的人。

  至于接下来要如何安排小秋,暂时的,她还没有具体的想法。要等官府和卫所这边讯问过了,方能确定涉事人员的去向。

  “李二郎怎么了?”朴时敏口中含着一块糖,含混不清地问道,“刚才瞧见他气呼呼地出去了,叫了好几声都不答应。你说他了?”

  擦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我跟他说了我的事。”

  “什么事?”

  朴时敏歪着头静候着。

  “你知道的,静言也知道。”

  “嗒!”

  才刚拈起来的果脯一个哆嗦,掉到了地上。

  朴时敏死死盯着掉落的东西,忽然俯身捡起来,凑到嘴边吹了吹,便要填回嘴里去。

  若萤眼明手快,早一把夺过来,扬手自洞开的大门扔了出来。

  “不是告诉过你呢?掉到地上的东西不能吃。你怎就记不住呢?你和天生一般大是不是?”

  她是当真有些生气,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要操心这么多事。

  可□□心的人偏偏都不肯体谅她,一个劲儿跟她唱对台戏。

  照这么发展下去,不用等到上年纪,她的头发就要花白了。

  朴时敏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像,脸上的怒气一目了然。

  “怎么了?”

  若萤不由得纳闷道。

  “不是说好,谁也不告诉的么?”

  他沉着脸,气呼呼地质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时机到了,该来的,终究会来。”

  “你等着吧,就他那个臭脾气,不用一顿饭的工夫,就会让整个安东卫都知道这个事儿!”

  他恶狠狠地诅咒着。

  紧跟着,意犹未尽地便是一顿絮絮叨叨:“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也不能十分相信。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到底还是变了卦……不行,我决定了!”

  他忽然吩咐北斗,让收拾东西,即刻搬去后面的院子。

  他要和若萤住在一起。

  一听到这话,福橘先就惊呆了。单看四郎,却毫不以为怪,只眉宇间有些烦闷:“这儿这么宽敞,为什么非要挤在一起?你不是嫌热么!”

  朴时敏振振有词道:“这儿不好!前半夜知了叫,后半夜夜猫子叫,怪碜人!”

  “你居然怕鬼?”若萤嗤地笑了,“你都怕这些东西,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活?”

  “反正,我就不要住在这里。”他扯住若萤的衣衫,生怕她跑了似的,“万一李二郎想不开,寻你的晦气怎么办?他那个人发起火来六亲不认,不计后果……”

  北斗忍无可忍地嘟囔道:“二郎要真的动起手来,公子你这样的再多十个,都打不过他……”

  话没说完,即遭到一记恶狠狠的眼刀。

  备受各方质疑的朴时敏急中生智,又想出了一招:“四郎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也是四郎的命。我若是休息不好,就会精神不佳。我的运气低落,势必就要影响到四郎的运气。说好了,咱们休戚与共,你是不是当我在开玩笑?”

  若萤挣脱不开又反驳不了,只得做出让步:“随便你。才刚洗得清清爽爽,再闹、又该出一身汗了。”

  看看仍旧一脸震惊的福橘,她倒觉得朴时敏的纠缠也并非全无是处。

  有他在边上守着,小侯爷也好,王世子也好,言行或能有所顾忌与收敛。

  晚饭过后,前头递过口信来,说指挥使谢大人有请四郎过去说话。

  走出房门的时候,正值华灯初上。

  空庭寂寂,烟云笼月。

  一盏八角琉璃宫灯映照着玉树般的王世子,轻罗道袍无风曳曳,撩动兰香细细,顿时消却酷暑三分。

  若萤少不得上前行礼,然后又给朱诚和更暗处的东方各做了个揖。

  顺着托举之力,朱昭葵携了她的手,在袖子底下紧紧握着。

  “想必是要问你山里的事。”他的关心不显山、不露水,却叫人一听就懂,“本王在,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碍。”

  这是在给她撑腰呢。

  想说的就说,不想说的就不用说。

  如此袒护,若是给别人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指挥使大人要问的,想必会对后面的安排部署有所助益吧?……”

  “不管他们。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可不是单单指望你这边。”顿了一下,他安抚道,“你就是一句话也不说,谢大人也不会责怪你。等下见着面,你就知道了。他比陈大人和善多了……”

  当下,便跟他简要地介绍了安东卫这边的情况。

  若萤仔细倾听着,一一记在心里。

  “听说,你和二郎拌嘴了?”

  他停下了脚步。

  若萤苦笑道:“他大概气坏了……当时他要是能打我一顿,倒好些。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会不会拿别人撒气……”

  对此,他到显得格外平静。

  “他爱打架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不出人命,由他去。倒是你,不要有太多负担。这件事,迟早的。不说他那个直性子,换谁、都很难一下子接受吧?为你这个事儿,本王经常、经常睡不着。不是吓唬你,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地会从梦里惊醒……”

  “是在下的错。”

  “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只你一个,哪里走得到今天?你倒是好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自己抓了那么多垫背挨刀的。”他自嘲地笑道,“要吐血的,岂止一个人两个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得了谁?照你说的,最坏无非掉脑袋。况且,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吧。天底下,有什么事不能用钱解决?不然,若能用本王的王位换你一条命,也无不可。”

  “世子!”

  若萤实实地给震住了。

  她不敢相信,之前不久还在千方百计阻挠她考试的人,竟会为了成全她的野心、舍弃自己的身份与地位。

  开玩笑吧?

  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你记住本王这句话,就对了。”他喃喃道,“人生在世,果然呢……要么改变,要么接受……”

  安东卫所的议事大厅,灯火煌煌。自指挥使谢奕往下,包括佥事在内,坐满了两边的椅子。

  王世子一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互致寒喧。

  趁此机会,若萤打量了一下全场,清一色的生面孔,只是在末位上见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陈艾清依然是万年不化的冰川的模样,李祥廷却刷地别转了脸,从头到脚绷得挺硬。

  单看他的神情,若萤毫不怀疑他会在盛怒之下拂袖而去,以实际行动表达出与她势不两立的态度。

  不想他竟然忍住了。

  不知紧紧握住的拳头里,指甲有没有刺穿掌心。

  这一刻,她才隐约意识到自己的恶劣,这欺负人的本事简直称得上“万恶”二字。

  因是王世子带来的,她受到了特殊的关照,给安排坐在了王世子身后的位置上。

  对于这一安排,若萤其实很不情愿。

  她宁肯凭着资历与年龄坐在最末,也不愿意成为某人的附属。

  她不稀罕别人的关爱,她有能力凭借自己的能耐,赢得他人的关注与爱戴。

  基于这个缘故,她从坐在的那一刻起,就保持着沉默,暗散发着阵阵冷气。

  甚至,当谢弈“忽然”想起她来,和颜悦色地询问起她的伤情时,她的回答也不曾增添几分热呼气。

  一切就如走过场,一板一眼,看似十分老实本分。

  朱昭葵禁不住勾起了唇角。

  难得有机会让她吃瘪,这种感觉委实不错。他老早就知道,跟这个人硬碰硬是不智的。要想让她驯顺,就得用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小伎俩。

  在原则问题上,这个人相当坚定执著,几乎没有谁能够让她屈从。也只有在这这些无伤大雅却又不怎么关乎痛痒的事情上,才能稍稍占她一点便宜。

  她不是个小气的人,吃点小亏也不会记仇。

  但是,他的窃喜却并未持续很久。

  黄沙难掩黄金色。

  不知是从哪里开始、因为什么话题,等到朱昭葵有所觉悟的时候,发现身后的那个少年已经再次成为了全场关注的焦点。

  她从来就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

  她与生俱来的那股子不知是冷静还是冷漠的气息,此刻却成为了满堂热血中的一股清流、一道清风,那么地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令人无法反感、抵触。

  冷热相激,彼此都想要赢,想拥有获胜后的那种满足与成就感。

  于是,便有了眼前莫名其妙的咄咄逼人、针锋相对、唇枪舌战,乃至于拍案而起、指手画脚。

  这不是贺岁庆典的现场,此处没有喜气洋洋、一团和气,有的只是各抒己见、锱铢必较、寸土必争。

  浓浓的火药味充斥着整个议事大厅,放眼望去,座中众人姿态各异、神情各异,知道的、这是在开会,不知道的,定会当作是全武行、擂台赛。

  十几个大男人围攻一个半大孩子,这是一件几乎令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但此刻却生动鲜明地上演了。

  无论面对的是何种言语,若萤自始至终就那一种姿态,不冷不热、不急不躁,一幅旁观者的模样,更不曾为那些彪形大汉的虎贲之力、雷霆之怒表露出丝毫的怯懦。

  那感觉,就好像她并不是深陷漩涡的当事者,而是一个好整以暇坐观热闹的闲杂人等。

  这是一种极为诡异的情景,包括王世子、包括谢奕,都看得目不转睛,以至于忘记了维持秩序、喝止纷争,盏中茶水干了都不曾察觉。

  若萤抄着手、正襟危坐,以来者不拒的表情审视着每一个发难者。

  她已经看出这些人的心思了。

  都说女人多事,殊不知男人同样想法多。

  从起初的好奇试探,到后来不服不忿的刁难,他们朝她毫不怜惜地抛出无数问题。

  她当然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无非是想看到她出丑、看她的笑话。

  军中生涯无聊枯燥,得开心时且开心。

  可惜,她不喜欢做别人的玩物。

  应对这种好事之徒,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对于极其无聊者,无视即是最强的反击。

  对于来势汹汹的质疑,有问必答、谦谦以对,乃是无可厚非的君子之行。

  回答不夸大、不过谦,不紧不慢从容自若,直是如一江春水、一团棉絮,凭你是涓流洪流、重拳铁抓,一旦陷入,便再难有逞能之力。

  这是一个蹓狗还是被狗蹓的问题。

  似乎就是一群人在吵吵嚷嚷,但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分辨出谁是放牛者,谁的鼻子被绳子拴住。

  到得后来,上首的谢奕忍不住大笑出声,连道“有趣”。

  “四郎还真是胆识过人哪!”当着王世子的面,他不吝赞美。

  转向若萤的时候,他的态度越发地和蔼可亲:“谢某的这帮兄弟,都是性情中人,言语鲁直,希望没有吓到四郎。”

  “不会。大人客气了。”若萤平平道,“明人不说暗话。想干架的人,从不会多费唇舌。这些道理,学生还是明白的。况有大人和世子在,凡事总得有所克制才是。”

  “正是、正是!四郎玲珑剔透、言行光明磊落,下官甚是喜欢。”

  这话却不是客套。

  若萤一本正经地提醒道:“大人喜欢也没有用,学生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回济南读书去。此处距离登州府路途遥远,这一去,兴许日后再无相见之日了呢,若是害得大人得了相思病,岂不是学生的罪过?所以,请不要太喜欢学生。”

  她半真半假说得一本正经,那种有些孩子气、又偏偏做出老气横秋之态的模样,早已逗乐了满堂的人。

  笑着笑着,谢奕反倒给勾起了些许怅惘,看着若萤的眼神,莫名地深沉。

  这表明,他已经不再视其为可以随意玩笑轻视的小孩子了。

  若萤了然地挑了挑眉。

  “早就听说四郎见识超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谢奕这话,是对着王世子说的,“听你对六房事务如此明白,想必没少受高人指点。”

  这个“高人”指的是谁,从他有意无意投向末座的眼光中,可知究竟。

  有登州卫指挥使陈大人和济南知府李大人,以及安平侯府和世子府,甚至不排除还有鲁王府的眷顾、教导,钟四郎的前程,可以预见,乃是一片如花似锦的景象!

  气氛终于变得融洽起来。

  此时,谢奕方才正儿八经地跟若萤询问起老鸦山中的景况。

  若萤便将自己在山中的所见、所闻及所思所感,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关于山中的生计与经济,她逐一给出了自己的评判,包括粮、盐、麻、路、火器、民众、人心等等,就事论事,如沙场点兵、帷幄运筹,推演激烈、顾虑深切。

  在她水波不兴的描述之下,众人感受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一种稍有不慎,便会遭到灭顶的危险。

  这个少年的两片嘴,当真比坊间最有名的说书先生还要厉害。说书的需要手舞足蹈方能渲染气氛、感染听者,而四郎,却像是天上清冷的月亮,将那清冷的光辉撒遍每个人的心间。

  PS:名词解释

  凡事预则立---出自《礼记中庸》:“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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