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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7章 自荐为仆


  终于等到传唤的老金,整个人都绷紧了。

  过来这边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却觉得像是守候了一年。

  无所事事却又丝毫不敢懈怠,疑问重重却又不敢贸然打听,他心急如焚却只能使劲儿地克制着。

  眼下的经历是他毕生首次。

  走出晴雨轩的他,第一次行走在正途上、阳光里,所见的每个人都堂堂正正、威风凛凛,耀眼得令他睁不开眼。心里一遍遍回想这过去的那几十年,只觉得忙忙碌碌如飞蜂、土蚁,应该都是有目的和方向的,而今却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了。

  以往生涯无所留恋,今后的道路却也不知道长短曲折。过一天算一天的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给自己做选择,竟然会如此地困难。

  他的去留,关乎他、也关乎锦绣和晴雨轩的未来。

  临行前锦绣交待的这句话,他时刻不敢忘。

  不管前方有什么,他都得接受。尽管还很不习惯,但也只能努力去克服。

  锦绣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唯一深信不疑的人。锦绣的话,他不能不听。

  他从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有晴雨轩作为靠山,这辈子,他都能活得滋滋润润。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晴雨轩,可现在,他必须要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孩子。

  锦绣说,这么做,对他好。因为只有四郎能改他的命,只有四郎,能给他光明、给他妻儿、给他后继有人,金家才不会在他这里完全断了根。

  他也承认,四郎确实有这份能耐。别的不说,看看腊月、看看卖唱的袁氏兄妹,自从跟了钟四郎,一个二个地、全都活得人模人样。

  没有重活劳筋,没有大力可出,也不必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成天跟进跟出,所见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所闻尽是些市井不得而知的□□隐情。

  就连他,见了腊月都得客客气气称呼一声“大腊哥”,而实际上,对方不过就是个平民之家的仆隶罢了。

  为何他不得不低头?所冲的无非是腊月身上的光芒,而这层光芒毫无疑问是四郎赐予的。

  四郎呢?

  一想到四郎,就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一串串显赫的名字。

  四郎往上,无论是哪一个,都是他难望项背的存在。

  不明朗的前途加上一个不定性的孩子,这让他越发纠结。

  其实,他何尝不想傍个好东家?可这不是一厢情愿就能成的事儿。无论是从出身还是年纪抑或是体力,他都没办法跟人市上的那些年轻人相比。要他去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他一直都在考虑这些问题,聪明如四郎,又岂会毫无盘算?

  四郎肯要他么?一个出身教坊的老龟TOU,里里外外污秽不堪,能做什么用?带在身边的话,岂不招人耻笑?岂不是拉低了东家的身价?

  他就是个笑话……

  这个认知如一盘沉重的石磨,压在老金的头顶上,使得他一路上不得不低眉顺眼、弯腰驼背,以期让自己变得更加卑微,直至不再引人注目。

  曾经自诩饱经风雨心如磐石的他,站在这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间里,却有一种面圣朝天的感觉。莫名的心慌使得他手脚发颤,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名重罪犯,无力亦无助地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鼻端萦绕着浓浓的草药味儿。

  面前的四郎宛若一座高山,而他只能、也只敢看到其颈肩以下的部分:素净的衣衫,剪裁得当、做工精细,那袖口领缘处的刺绣,细密繁复,如真正的流云,折射出熠熠光华。

  自这高山流水中,忽然响起泉水潺湲声,清清冷冷如翠玉,不由得让人心肝颤抖。

  “金大叔,请坐。”

  很自然的声调,仿佛两下子是旧识。

  老金不由得答应着,眼角扫到椅子面,才待要落下屁股,忽然心里头像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猛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了。

  他深深作揖,连称不敢,并即刻捧出锦绣的引荐书。

  一只纤纤素手从旁接过信函,转呈给若萤。

  老金大气也不敢出。

  他隐约知道,接信的女子是谁。

  当年,王世子和小侯爷在晴雨轩大打出手,他可是从头到尾的见证人。那二位是出于什么原因争斗,他并不清楚,但是,也正因为那一场意外之争,让他认识了王世子。

  小侯爷倒好说,成天招摇过市,济南城里没有不认识他的,尤其是女人。

  可王世子为人内敛,等闲想要一睹其真容,谈何容易!

  偏偏他运气好,不但见着了,此后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了。

  因为钟四郎。

  不可否认,他是沾了四郎的光。

  上一次见到王世子,是因为钟四郎。这一次同样也是。

  世子府的人马过来卫所的时候,他就在附近,远远看着,依稀看到几个衣装鲜丽的女子。

  他知道,那是王世子的婢使。但是,作为世子的人,她们却给安排到了钟四郎的身边。

  这当中有几个意思,老金用膝盖想、也想得明白。

  所以,四郎跟他讲客气是四郎懂礼貌,但是他却万万不敢生受。

  别说坐,就是在这儿立上一会儿,这件事也够他炫耀好几年了。

  “大叔是怎么找过来的?”

  若萤边看信,边询问道。

  老金陪笑道:“打从四郎过了府学考试,我们姑娘就在说这个事儿了。说四郎要在济南读书,身边需要个熟悉地方的人使唤。小老儿不才,在这方面倒还能派上些用场,希望能给四郎搭把手。”

  领了锦绣的嘱托后,他便动身前往昌阳县投奔三房。

  之所以要走这一趟,一来是表示向往之诚意,二来,也是为了认认路、认认门。

  结果,刚进昌阳城,就听到传闻沸沸扬扬,说四郎去了安东卫城。

  老金不敢懈怠,即刻掉头跟过来。

  因为若萤一行并未作刻意的隐蔽,因此,便留下一路的踪迹可供追寻。

  老金一路打听着,紧赶慢赶一直追到老鸦山下,好巧不巧地,跟脱困出来的若萤碰了面。

  “蜉蝣书坊么……”

  听说他曾在昌阳县城歇过脚,若萤略略沉吟了片刻。

  老金的笑容便有些许的僵硬。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提及蜉蝣书坊。

  那可是一个相当敏感的所在。

  一些隐秘,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四郎知。

  这是他的一块心病,而且,他怀疑这也可能是四郎心里的一个疙瘩。

  他和四郎之间,从很早以前就不是孤立的。一个小小的蜉蝣书坊,将他们连接在了一起。

  一方,是让人打死也不敢相信的禁毁书籍的作者,一方,是专门经营歪门邪道的教坊。

  从某个角度来说,买卖双方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干的都是违法乱纪的勾当,但是这个事实,却是万万说不得的。

  不敢说、此刻却说了出来,老金自己也不能确定,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态与目的了。

  或许说出来,心里头能舒坦一些?藏着掖着的话,弄不好会给四郎留下一个不够坦诚的印象。

  这不是要挟,是的,他已经彻底断绝了这种阴暗的念头,在锦绣打算把他交给四郎的那一刻起。

  一旦主仆关系确定,他就只能效忠于四郎一个,任何对四郎不利的人或事,都是他的敌人。

  至于说主子从前的所作所为,就有千百的不是,做奴仆的也要尽力去掩盖、消灭。

  如此,方称得上忠诚,如此,才是律法和世人所认同的正道。

  他希望聪慧过人的四郎能够明白他的心、接受他的坦白。

  若萤看着他,半晌无语。

  “你来,可是想好了?”

  随着锦绣的书信一同送达的,还有老金的身契。

  若萤只扫了一眼,便重新折了起来。

  锦绣此次可算是下了本钱了。为了给自己的亲叔叔安排一个正常的人生,不惜花大钱赎回了老金的自由身,并且,还一分钱不要转手将人和契书一并交给了她。

  隔着长路迢迢,若萤似乎能感受得到锦绣的火热之心,也深切感受到她对自己亲人的爱护之情。

  这确实很令人动容。

  “以锦绣姑娘之力,给你落个平民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难事。有她在,不必担心无人养老送终,是么?”

  她的态度始终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反倒让老金越发忐忑。

  他不得不更加地小心恭谨:“回四郎,确实如此。如果单说吃穿,自是不用害愁。但从良之后,小老儿能做什么呢?下地干活儿,五谷不分;经商行贾,不懂经济,弄不好连棺材本都要赔进去。在外面,无亲无故、不认不识的,想要立足,并不容易。能够寻个好依靠、好主子庇佑着,这是小老儿能够想到的后半辈子最好的出路了……”

  若萤笑道:“不知你所谓的好,是如何好?像在下此番经历,出生入死凶险无比,怎么也谈不上好吧?”

  老金肃然道:“容小老儿斗胆说句心里话:寻常百姓,毕生无风无浪一世太平,却往往都只能做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四郎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四郎这种,虽时时经历大风大浪大起伏,却正好应了圣贤的至理名言:无限风光在险峰,梅花香自苦寒来。四郎不是等闲之辈,这一点,小老儿深信不疑。就跟世间无数推崇四郎的人一样,小老儿真心诚意地想为四郎效劳,想跟四郎更近一些。”

  “承蒙大叔和锦绣姑娘厚爱,在下愧不敢当。有道是流水就势,良禽择木,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大致也是这么着。你家姑娘的爱才之心、关怀之意,在下却之不恭。难为你大老远地奔波往返,我若是推托,未免辜负了佳人的盛情。但若是不闻不问就这么领受了,则对大叔又过于唐突了。”

  说着,她将那份契书交还给老金:“这个你且收好。你既有心投奔于我,凡事还须得作一番了解才是。正好在下眼前缺人手,大叔不妨先试一试,趁着这段时间,双方多些熟悉,对彼此的脾气能力,也能做到心里有数。到时候如果觉得还成,咱们再谈后面的事,不知大叔意下如何?”

  听到这些话,老金的心里咯噔就是一下子。

  太意外了,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他没想过四郎会给出这样的答复。这算是拒绝么?

  不,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乍一听四郎的这一安排,似乎冷漠至极、怀疑满满,叫人好生失望。但略略一回味,却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了。

  四郎这是给他面子呢……

  也许是在风月场中混久了,习惯了低三下四、自轻自贱,竟然不能适应这种平等与自由。

  这还是生来第一次、给当成一个“人”来对待。

  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主子,竟然让奴仆自己决定去留。

  如果这是他与四郎之间的一次口头契约,从这份契约中,他丝毫感觉不到压榨与鄙视,看不到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老金的鼻子瞬间就酸了。来之前的种种猜想、重重顾虑,突然就被眼底突然涌上来的那一股莫名的热气冲得无影无踪。

  他深深地弯下腰,恭声道:“但凭四郎吩咐。”

  他的态度、他的领悟力,终于让若萤的眼底现出了一丝暖意。

  所谓的聪明人,是无需说太多、教太多,便能自行融会贯通。

  “暂时也没有什么事,”若萤反手试试腊月的额头,“腊月好起来之前,该他做的事儿,就有劳大叔多多操心了。”

  “四郎情管放心,小老儿定会尽心竭力,不辜负四郎所望。”

  因看到腊月睁开眼,老金便朝床上拱手为礼,叫声“大腊哥”。

  若萤便纠正他道:“那声哥可以免了。你岁数摆在那里,一味地谦逊,倒显得他个晚生后辈忒没有规矩不讲道理了。”

  “是,是。”

  虽然嘴上答应着,老金却不敢冒失。

  腊月虚弱地向他微笑示意:“金叔唤我名字吧,倒亲切些……”

  “是,是!”

  正待要起身离开,若萤又想起一件事:“金叔身上可带有银钱?”

  老金愣了愣,赶忙回答道:“有的,有的,四郎想使多少?”

  说话间,一只手伸进衣襟里,便要取自己的钱袋。

  若萤笑了:“我不用,我是怕你来得匆忙,身上没钱,行动受限。”

  老金恍然大悟道:“四郎放心,这些事情小老儿还是懂的。出门在外,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既这么着,你且多费心了。我这厢的帐目,都在腊月的心里。用钱的话,都从他这里支取。金叔若有用钱的地方,只管跟他说。”

  老金连连答应着,一时间,心里头倒有千百种滋味翻滚不已。

  腊月的身份,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什么时候,他也能跟腊月这样,赢得四郎的高度信任呢?

  能被如此信任着,光是想想、就让人精神抖擞、憧憬无限哪……

  但前提是,他必须得成为四郎的人。

  他不由自主地摸着胸口,怀里的身契莫名地灼热而沉重,竟让他产生了立即、马上、赶快交出去的冲动。

  多他一个、少他一个,其实对四郎而言,都是无所谓的。可是他却不敢想象,除了四郎,还有谁值得他托付后半生?

  要怎么做,才能留下来呢?

  据说四郎的母亲是个慈悲宽厚的,或许能够可怜他孤老无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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