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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8章说你说我


  腊月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四爷好不容易才回来,屁股都还没坐热呢,这又要长途跋涉了?这些人自己命苦也就罢了,还要拖着别人一起遭罪。这种事儿,找他们当地的官吏不行么?不都说远水解不了近渴么?我就不信,那些父母官能眼睁睁看着你饿死。”

  “那就不管?”若萤一本正经地问道。

  腊月张了张嘴,最终泄气道:“小的就是发发牢骚,四爷当没听见好了。”

  若萤点点头:“你说的道理,所有人都明白。别的不说,想想你和小芒、定慧三个,当初是个什么情况吧。按理说有收容你们的地方,可为什么还要跑出来呢?为什么宁肯做个人人喊打的叫花子,也不愿吃朝廷的救济?”

  腊月支吾道:“那是因为他们把小的当猪狗……”

  “焉知常通没有相似的困扰?街坊们固然可以帮衬你,却也不是无休止的。说是你的父母官,可天底下并非所有的父母都能无怨无悔地贴补你一辈子。更何况,常家还是那么特殊的情况……”

  儿子常识与山贼流寇不清不白,连累得常通老两口外带一个小孙子也处处遭人白眼。

  相鼠有皮,人而有仪。

  一旦失去了信誉,谁还敢不计后果地慷慨解囊?

  腊月的心气渐渐平复下来:“小的听四爷的。但有些事,得提前跟四爷说。难道为了他要专程跑这一趟?这大热的天,车马劳顿,且不说耗费甚多,人的身体也吃不消。来回至少得在路上走十多天,四爷又要练武,又要读书写字,又要上学,四爷又不是神仙!”

  “你说的是。”若萤沉吟片刻,道,“就这两天吧,小心夜长梦多。不是说今年要扩建菇房吗?这个时候,东边的稻米差不多也该起垛了。咱们把时间好好算计一下,反正都要走这一趟,索性两件事一起办。你跟他们说,不用他们送来,今年,还是咱自己亲自去拉草料。”

  腊月俯首称是:“那小的这就写信,让他们不要来了。”

  “谭大叔那边你也提早打个招呼。这些日子地里忙,如果他腾不出空来,咱们也好抓紧雇别人的车。”

  “小的明白。”说到这里,腊月叹口气,“四爷又给自己揽了个苦差事。早知道当初走的时候,小的就该把那墙上的字给抹了……”

  “你也不怕哪天遭报应?”

  “那也好过让四爷受这份罪,一个三伏、一个三九,看看谁在路上颠簸?回头等着三娘念叨吧。”

  “她爱念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腊月长吁短叹地打着商量:“要不……四爷你就不用去了?要怎么做,吩咐给小的就成了,小的保证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若萤摇摇头。

  她心情有些沉重,却并不单纯为了这一趟跋山涉水。

  “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借着希微的星光,朱昭葵一点点仔细地端详着身边的人。

  如果可以,他真想拂去她如玉雕一般的面庞上的烟书忧郁。

  她能来找他,他很开心。

  她的沉静,令他莫名地心痛。

  这种一寸寸仿佛溺亡一般的感觉,迫使他本能地想要抓住某个能够支撑的东西。

  于是,他捉住了她的手,以尽可能的无意识的方式。

  她的手小小的,如果不紧紧握在手心里,会很容易逃逸吧?

  她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

  她的平静如清凉的一味药,极为有效地安定了他的忐忑。

  “尽人事、听天命。你能帮他,已属缘分不浅。”

  当真没有必要把别人的苦难担负在自己的肩上。

  “是啊,谁都不是万能的……”若萤悠悠道,“不管看上去多么风光的人,都会有感到无力的时候。月不敢求长圆,人不会有永安。有时候,我真的很为自己感到着急。一方面,希望自己能一夕长大,同时却又害怕成长得太快。世子可知,这是为什么么?”

  朱昭葵紧了紧掌心里的温软,似乎听到自己心底有花开噼啪。

  让他猜她的心,这似乎是破天荒第一次。

  嗯,感觉自从她考上儒生后,就不大一样了。

  从前或许还有几分诡谲阴沉,现在竟然也有了几分拨云见日的明朗。

  是了,像是那一片蜀葵花。

  这次过来这边,他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她称赞不已的那片花海。就在她家的菜园外面,五彩斑斓、绚烂无比,泼辣辣高与檐齐,果然是乡下最抢眼的风景。

  隔着花丛翠盖,他还看见了她家的房舍砖墙。

  同样的房屋不是没见过,但从来不曾萌生出什么特别的感触来。

  这次不同。

  他觉得那里的每片屋瓦、每块方砖,甚至是墙头上的一根狗尾草,都充满着诗情画意和——

  意味深长。

  因为那是她的私有,是她生命生活的一部分,与她的名字、她的形容,关联在一起。

  就像是此刻,他的手紧握着她的,这份真实的触感让他毫不怀疑,自己也已成为她的一部分。

  哪怕只是一瞬间、一刹那,哪怕只是她心底的一粒尘埃。

  他享受着此刻的安详,享受着与她促膝交谈。

  “这样的矛盾,人人都有……”

  想想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为什么会向往着长大?只不过她并非寻常的孩子,便不能以普世的想法来揣测她的心意。

  “想长大,大概是想拥有更大的力量吧?替天行道也好,扶困济贫也好,或者,就像你曾经说过的,只是想凭借一己之力,提携起三两个寒窗苦读踌躇满志的学子……”

  虽然口头上计算得很清楚,但细想来,她哪里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又几时见死不救了?

  偶尔的袖手旁观不是麻木冷酷,而是因为看得太透,就像是一位杏林高手,看到了病症的根源,明白寻常的药方根本除不了病根。

  如果没有治本的良药,再多的怜悯又有何用?

  若萤淡淡地笑了:“在下哪有这么伟大……保持适度的距离,不过是不想给自己制造太多麻烦罢了……名利这东西,不多不少最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我可是从来不曾忘记过。”

  他也随之笑了笑:“不曾忘记了,不止这一样吧?别人看不见,本王却是都看到了。”

  这话宛若晚风温柔,但若萤却选择了忽略:“还有呢?”

  朱昭葵忽然就语结了。

  “世子果然是个明白人。”

  若萤倏忽一笑,恰如草尖上的萤光。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暧昧起来。

  朱昭葵不得不继续自己的猜想:“若萤不想长大,想必不是害怕承担更多的责任吧?那么着急地想要跻身科举大军中——容本王小人一把:大概是怕长大了、变了模样,想要再鱼目混珠怕就不容易了吧?”

  他转过脸来,上下打量她:“凭着眼下这个模样,谁会怀疑这不是个男孩子?”

  身边的人仰望着星空,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笑声如细雨沥沥,在他开遍鲜花的心田里,激起雷鸣般的响应。

  这一刻,他的身体在燃烧,热流滚滚在体内肆意狂奔。

  他听得出她的轻松与愉快。

  他知道他猜对了。

  她一向忌讳被人识穿,就好像担心失去了衣裳的遮掩庇护,便失去了安全感。

  而此刻,她却认可了他的这一举动。

  这是否意味着,她信他?

  “世子是后来想通的吗?”

  朱昭葵迟疑了一下:“是。”

  “这样啊……世子派东方围堵我的时候,原来尚不知情。不知者不怪。再说,终归是已经度过了难关,到达了彼岸。既往不咎,从前的种种误解与矛盾,可以放下了。”

  倘若他连反话都听不出来,这二十多年就算是白活了。

  “对不起。以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本王给你道歉。相信若萤定会原谅本王的……”

  “当然。在下可不是什么执迷不悔的小肚鸡肠。”

  “但还是有不曾解开的心结,是么?本王很想帮你,如果可以,如果你也相信本王,在合适的时候说给本王听听吧……”

  若萤倏地一笑。

  这一笑,令他心中警铃大作。

  他没有忘记,这个孩子可不是个温驯乖巧的脾气。而且,依照这些年的经验来看,当她出现这种表情的时候,你就该小心了。

  “合适的时候……没问题的……”

  话锋陡转急下,一记重锤便敲到了他的脑袋上。

  “在下也想为世子排忧解难。世子也有烦恼的,不是么?那天小侯爷说的话,在下可是一直耿耿于怀呢。”

  朱昭葵目光闪烁了半天,最终只得硬着头皮道了一句“让你见笑了”。

  他很惭愧,他的那点私事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麻烦别人,尤其是她。

  可如果连她都不管不顾,自己往后的日子还有什么希望?

  让一个半大的孩子调停两口子的矛盾,这真的不是因为他无能,真的不是。

  若萤丝毫不笑,相反的,还一脸的凝重:“不能好好谈谈么?”

  不能好好谈谈,记得这不是她第一次发出这样的疑问。

  然而事实却是,他和世子妃真的没办法好好坐下来谈谈。

  “道各不同的经历,若萤也有过吧?”

  若萤便默了,良久,轻声道:“那实在太遗憾了……绕不开又打不过,不想面对却必须生死与共,这辈子只能这样了吗?假如只能这样,世子也不用太过悲哀,世间类似的夫妻多不胜数。

  有些人,之所以会三心两意,不停地爱又不停地喜新厌旧,兴许是因为意识到了生命的短暂,怕在这有限的生涯里,原地不动的话,便会错过缘定三生的那个人。

  人生如白驹过隙,黄土陇上的草未枯,祭奠之人便又成为了被祭奠之人。可惜,大家前世的记忆,在过奈何桥的时候,就给孟婆汤洗净了。所以,今生再怎么寻寻觅觅,就算命定的人就站在眼前,没有了前世记忆,又如何能够相认?……”

  “若萤?”

  朱昭葵敏感地察觉出了对方话里的异样。

  从这个年纪的孩子的口中,怎会说出这般沉重无奈的话语?这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无奈之感,真实而强烈,不像是书上学来的无病□□。

  那么深邃而忧伤的眼神,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令他无端地慌乱,害怕又心痛。

  “若萤?若萤?怎么了?”

  他确信,自己从来都不曾彻底地看透她。而这,也许正是他对她念念不忘、丢不开又不敢攥得太紧的原因吧。

  若萤恍然惊魂,掩饰性地笑了笑:“刚才说什么了?是了,世子不必过于郁闷。或许这是上天对你的历练呢。或许过几年就好了。不光是口味会变,人都是会变的。

  说来不怕世子笑话,我娘同我爹置气了几十年,到现在依然相互嫌弃。以前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口角龃龉不断。而今日子安定了,彼此的感情依然谈不上和睦。不过是碍于世俗礼教,不能和离罢了。平日里哪有几句话?不过是将就一个锅吃饭吧。这都多少年了?两口子甚至都不在一个屋檐下睡觉。看我娘那个模样,倒像是很喜欢这种生活呢,让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怎么说?怎么好意思说?”

  朱昭葵连连点头,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但不管怎么说,心里面倒是轻松了不少。

  这也是他喜欢和她相处的原因之一。不管遇到什么烦心事儿,在她这里总能得到合理合情的解释,获得心灵上的解脱。

  “老话说的对,两口子,过着过着,爱情就淡了,变成了亲情,变成了彼此的束缚,甚至是负担。仔细看看身边的家庭,有几对是情投意合矢志不渝的?又有几对能相敬如宾始终如一的?不过是相互将就罢了。一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无所谓是、也无所谓非,约定俗成的东西,反而成了美德。你若是不这样过,你就是个异类,为世所不容……”

  “确实如此……”

  这些事不能细想,细想的话,会令人英雄气短。

  若萤勾唇轻笑,语气绝然:“所以我不要。我啊,宁肯要一场兵荒马乱的相遇与别离,也不要墨守这个千百年来千篇一律的相互折磨。吾生而有涯,如果不能确定谁是自己命定的那一个,那么,宁肯错过,也不将就。”

  “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有什么意思?你还小,现在说这样的话,为时太早了。”

  他就是见不得被排斥,方才的感觉,明明是很靠近了,这会儿却又将他轻轻巧巧地推出去老远。

  说的这么绝对,就一点也不体恤他的感受么?

  若萤的神情越发地端肃:“为什么不说,也许我就是那万里挑一的特别?侥幸躲过了那碗孟婆汤,带着前世的某些记忆过来这边,所以,才会处处与人不同?怎么,世子从来都没觉得在下很奇怪么?”

  朱昭葵侧转了脸,温温一笑:“怪是怪了点儿。可从古到今,天下从不缺天赋异禀的人。如果不是与众不同,焉能称之为‘奇才’?你该想,这份特殊是老天爷的厚爱。而不懂得珍惜与欣赏的,那就是对不起老天爷。”

  若萤吁口气:“世子能这么想,在下就放心了。有些时候,在下会担心,世人会不会因为惧怕这份特殊,而将我当成妖怪烧死……”

  “他们不敢!”

  因为他不允许。

  “我若死了,世间便会少很多乐趣吧?世子也会这么想么?”

  他斟酌了半天的语言:“也不仅仅是乐趣……”

  就算是儿时的玩具,一旦找不到了,也会惦念很久的,何况一个大活人!

  若萤再度选择淡化了他话里的留恋之意思,仰头看天,自言自语地打着哈哈:“要知明天热不热,就看夜星密不密。后头至少十天半个月不会下雨。再这么热下去,早晚要出事儿。”

  “这是朴时敏说的?”

  “嗯。自他来这儿,合欢镇的百姓简直把他当成了土地爷。不光指望他打望天气,像是寻物寻人啊、安宅定穴啊、除邪驱鬼啊,几乎是手到擒来,可是很得人心呢。见过了他的真本事之后我才明白,他朝鲜的本家为什么会派他来我朝。若非重器,岂能安邦?”

  对此,朱昭葵倒是反应平平:“他原本就很厉害的。只是脾气太怪了,油盐不进,等闲没人能跟他玩得来。”

  “恃才傲物是这种人的通病,很难医得好。”

  “你倒是真心袒护他。”

  “有吗?我觉得对他还是蛮严厉的。前阵子才刚训了他一顿。”

  身边的人哼了一声:“严厉?严厉带他去教坊参阅风月?这种事情,应该是连亲生爹娘都不大好教的吧?你对他,还真是无微不至呢……”

  若萤不是听不出他的醋熘味儿,心下好笑,面上却一派正义凛然:“他样子再小,终究还是个健康的青年。有道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有些事如同防川,光靠堵是很危险的。”

  说到这儿,她忽地转过脸来。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促狭与不怀好意。

  “像这种尴尬,世子应该不会有,当然也不会明白问题的严重性。贵族子弟成人早,每一步都有专人指引,自不会走偏行差。时敏他不一样,很多事他只能瞎子摸象。我若不管,谁来管他?”

  朱昭葵忍不住抬手拭额。

  饶是他对她已有所了解,仍被她的回应激起了一层薄汗。

  那么羞于启齿的事,她偏能讲得如新云流水般自然。这些令人感到窘迫且羞涩的男女之事,为什么她会懂得这么多?为什么能如此泰然自若?

  就冲这一点,世人怎么能不将她视若怪物?

  “这种事情,你不要跟别人说……”

  她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世子这般通情达理的。”

  很随意的一句,又让他心下鼓动起了春波。

  “这两日我就要动身了,”若萤道,“世子还要在这儿住一阵子么?”

  作为地主,她有义务替他打点好接下来的生活。

  “那本王也走。路上做伴儿说说话,不至于太无聊。”

  回应似乎顺水推舟,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有多么欢喜。

  若萤笑道:“也好。有东方同行,感觉龙潭虎穴都能如履平地。”

  顿了一下,又补缀了一句:“当然,归根到底都是沾了世子的光。”

  一口气还没等提起来,便给融得无影无踪。

  他低低叹了口气,几不可闻道:“你呀……”

  一语未了,忽听不远处传来说话声。

  是东方。

  似乎在阻拦什么人?

  这个时辰,到处都黑漆漆的,谁会上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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