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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0章 狭路相逢


  后来上山的路,若萤是给抱上去的。

  她很难得地放空了自己。

  耳际沉稳有有力的心跳和身下起伏有序的颠簸,给了她置身摇篮的感觉,又像是浮在水面上的小船,静谧而温柔。

  尤其合乎她意愿的是,自始至终,朱昭葵什么都没有问。

  没有追问,却默默地包容地了她的诅咒、愤怒与悲哀。

  他像是一支光明的火炬,吞噬了她的黑暗与阴冷。

  期间,她朝他前胸捶出无数记报复的拳头,也悉数给他承受了下来。

  捶到后来,她都替他感到害疼了。

  “对不起,世子。”

  待到冷静下来才发现,刚才自己的举动是多么地幼稚无理。本来是可以克制的,也应该努力地去克制。

  可为什么没有忍耐呢?

  因为吃准了不管她怎么闹,他都不会生气吗?

  关于这一点,其实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得到确认了吧?

  只是,他的心情似乎并不怎么愉快。

  她能感受得到,他的不快不是因为她将他当成了出气筒,而是为那些令她失常的人和事,为他自己非常清楚她不会轻易告诉他个中隐情,为他想出力却插不进手去,为她的谨慎与保护。

  她从来都知道,其实只要她开口,他会为她做任何事。

  “对不起……”

  将他拉进这滩淖泥之中,实在非她所愿。

  此刻,她开始后悔了,后悔刚才发出的每一声怨恨。

  什么“总有一天要杀了你们”,什么“你死我活势不两立”……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一点端倪呢?

  唉,说到底,还是她太欠缺考虑了,无端地给这个清贵之人的身上抹上了稀泥。

  他显然很生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你不道歉,本王还好些。”

  “那么,就当在下又欠了世子一个人情,可以么?”

  “这可是你说的。”他略微低下头,定定地瞅着她。

  若萤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在下已经没事了,请让在下自己走吧。”

  幸亏天黑,别人瞧不见,不然的话,她臊也臊死了。

  他没有理会,而且也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若萤尊重了他的任性:“今日之事,世子请不要放在心上。”

  他的回答简短得令她瞬间感到头疼。

  “本王不会问的,你放心。”

  不问,但可以去调查。这才是他的言外之意。

  “问你,你会说么?”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当初扎进你身体里的那两根针是哪里来的、何人下的毒手,你不说,本王也没有问,不是么?你在自家院子里,险些给歹人劫掠了去,这事儿你没说,本王也没有问。

  在别业那里,那个雨夜里,遭遇伏击,亏得二郎和陈艾清及时赶到,才幸免于难。为什么?你没说,本王也没有问。不过是出门买两捆干草,结果却一去数月,其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是一时贪玩,与人泛舟冶游去了,真实原因是什么,你既不肯说,本王也没有问。

  还有宝山会的那一次,你说去打探消息,保证会安然无恙,结果呢?差点被人一把火烧成灰的,是谁?事后,你暗中打发立陈二人四方查询,查的是什么人、什么事,到底是什么让你惴惴不安、念念不忘,你不说,本王也没有多嘴多舌地套问你原因,难为你……”

  他换了口气,近乎赌气地补充道:“本王不会问,随便你好了。你想说就说,不说,本王也不怪你。你口口声声强调自己是个惜命的人,本王不要求你别的,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说不恼她?

  她还没单纯到听不出好歹话。

  但是她很清楚,他恼她算是轻的。以她长期以来对待他的态度,就算他见死不救,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平日里,她常对他说什么“欺负老实人要遭天谴”,而事实上,她一直都在欺负他这个老好人。

  他不是傻子,就算是用膝盖猜,想必他也已经猜出了很多的真相。之所以什么也不问、不说、不做令她不快的事,无非是出于对她的尊重,以及,钟情。

  以他的尊贵无匹,何须如此委屈自己、压抑自己?

  说到底,都是给她逼的。

  但即便如此,她仍旧无法做出妥协。

  “多谢世子体谅。”

  这也许是她最为诚恳的一次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句话里所噙着的苦涩与心疼。

  不是她不信任他才不告诉他实情的,正因为相信他的为人、相信他会有求必应,所以才会将他撇在场外,不许他靠近。

  内情肮脏、晦暗如臭虫与虱子,根本不配挂上他的衣襟。

  她不允许、不愿意!

  “世子心里不舒服,在下感同身受。但凡能说得,在下何至于一个人忍耐这么久……当真是说不得、说不得……有时候,你知我知,反而是最低的伤害,世子以为呢?”

  “这就是‘关心则乱’吧?是本王太过于关切了,是么?”

  这不是疑问,而是在跟她索要一个承诺。

  承认他对她的心意并接受之。

  她不可以说“不”,假如她还有良心的话。

  “长久以来,辛苦世子了……”

  就这样吧,她的头已经低得很深了。不要逼得太近,太近了,就会看不清彼此。

  朱昭葵默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火气已全消,取而代之的是无计可施的纵容:“我知道,你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当然,也不想连累到无辜。虽然你从不承认自己心肠好,但是你又何曾作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个人,如果什么事都能够独立完成,那么,别人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吧?”

  这便是在拷问她的心意了。

  他的心思,她自是明白的,就好像每一次的亲昵接触,嘴上虽然不说,可是他的身体却会出卖他的所思所想。

  这世间所谓的漠不关心,无非是深情不够。

  这世间深情的极致,便是恨不能将对方化作自己的一部分,“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她没有资格嘲讽这份感情,更没有道理伤害付出的那一方。

  拒绝是一门艺术,希望悟性极高的他能够理解她的苦衷。

  “人活一世,想不给人添麻烦,确实很难呢……”

  这话,够委婉了吧?

  可是,他的回答却非常硬气:“本王不嫌麻烦。”

  还是心里有气呢。

  若萤暗中叹口气:“世子是个好人。我娘常说,不能欺负好人,小心会遭报应。”

  他的回应寸步不离:“本王给你这样的特权。”

  若萤低低地笑起来:“施比受有福。世子肯舍得,却恐在下担不起这份厚爱……”

  “你是担不起。”

  随着这突兀的一声,大树后面闪现出一个人影。

  人影之后,姜汁撩起灯罩。

  昏黄的烛光足以将十步内的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而梁从风的目光却比烛光还要明亮、刺眼。

  “你们在做什么?”

  随着这一声质问,转瞬他人已冲到了跟前,伸手便来抢若萤。

  已有所防备的朱昭葵轻轻一个侧身,不露声色地避开了。

  一扑落空,梁从风不禁勃然大怒:“朱昭葵,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一个有妇之夫,到底想干什么?”

  朱昭葵针锋相对:“侯爷认为本王意欲何为?”

  梁从风揎拳捋袖气不打一处来:“你背着我大姐,在外偷鸡摸狗,你还有理了?这种事,光天化日下你怎么不敢做?不是因为心虚?喜欢偷吃还能擦干净嘴巴,这不就是你最大的能耐么?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虚伪的人?”

  “这么说,侯爷背着所有人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为了偷鸡摸狗?”

  梁从风便不再言语,再度扑上来争抢。

  双方顿成僵持态势。

  姜汁见势不妙,急中生智道:“世子爷,你也累了吧?要不,就换我们爷搭把手,如何?”

  话音未落,就遭到了梁从风的斥责:“你个糊涂东西,会说话不?爷凭什么要帮他?他根本就没资格这样对待四郎!这叫不忠、是偷嘴、是不要脸、是该游街示众的犯罪!”

  朱昭葵咬牙切齿地反讥道:“本王没资格,难道侯爷就有资格了?侯爷凭什么说得理直气壮?是谁给了侯爷这份信心满满?”

  梁从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因为爷是她的——她的……保人……”

  现场一片死寂。

  良久,朱昭葵轻忽地“哦”了一声,道:“四郎伤重期间,本王亲自在旁护理。喂药、擦身、更衣、洗头、解手,将她视同己出,事无巨细、无不亲自过目。不知侯爷所自矜的‘保人’,为四郎做了些什么?”

  “你说你给她更衣?擦身?”梁从风当时就岔了声,“你亲自动手?你确定?”

  “确定又如何?不确定侯爷又能如何?”

  “这么说,你知道她是——她是……”

  “是什么?侯爷吞吞吐吐,莫不是另有隐情?”

  这下,轮到朱昭葵咄咄逼人了。

  这一刻,仿佛听到几只算盘同时拨响在每个人的心底。

  要如何回答?稍有不慎,在场的几个人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就像是在悬崖边上拔河,输的是命,赢的也是命。

  以牺牲博取真相是否值得,这不仅仅关乎个人的利害,更要兼顾他人的得失。

  小孩子之间的较量或许会不计后果,因为毕竟幼稚。可眼下的三个人俱是顶天立地的身份与地位,是否能够像小孩子那般任性妄为?

  朱昭葵不屑地笑了一声:“要本王亲自动手……侯爷你这是高抬四郎呢,还是嘲笑我府中无人?”

  拨算盘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不可闻的长吁。

  若萤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沉默不表示她心如止水。

  随着那两个人的逞凶斗气,她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

  差一点,差一点这两个人就要揭破她的伪装,暴露出她的真实身份。

  她并非惧怕自己被这两个人识穿,只是担心一旦真相大白,这两个人就会肆无忌惮地对她展开追逐与保护。

  朋友间的关怀还算正常,就怕这种掺杂了情爱的示好,极易被世人察觉,从而成为噱头、笑柄,严重阻碍她前行的步伐,甚至于,会彻底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所以,在她看来,如果彼此都能淡化这个问题,然则相处就会因小心与蒙昧而变更多冷静与理智。

  毕竟,这世上的事,并非除了黑、就是白。

  于是,为了保住几人间这份平衡,她不得不做出表态。

  “二位如果存心想吵架,在下是不是可以申请退出?”

  “与你无关!”

  异口同声的同时,抓在她两只胳膊上的力道紧了几分。

  若萤不由得吸了口气,心里头一个劲儿地骂娘。

  比任性,这两位可以说是不分轩轾。但仔细体会,却发现当中又有所区别。

  小侯爷看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肯相让半步了,但王世子的拉扯却出现了犹豫。

  应该是怕将她拉脱臼吧?

  要不说,这个人当真善良体贴。生于那样的人家、那么尊贵的身份,能够替人着想到这个地步,除了家教有方,还足以证明其本性纯良。

  若萤便有些于心不忍了,扬声叫腊月:“我头疼,你来扶我一把。”

  腊月巴不得这一声,赶紧小跑过来,假装天黑看不到两边的两只手和两双吃人的眼睛,只管伸手出去给小主人搭扶,一边皱着眉头、苦着脸地打着圆场:“二位爷有所不知,我们四爷自从回来,就一直没闲着。从早到晚操心操劳,山上地里全都要走个遍、看个明白、问个清楚。一早起来还要练箭健身,晚间才有时间读书写字,就没有一天能在子时前睡下的。要说不累,除非神仙才能做得到……”

  说着说着,趁着两边走神的空档,他如愿以偿地将小主人“解救”了出来。

  “党参四克,白术八克,茯苓七克,熟地十二克,白芍八克,当归十二克,川芎八克,甘草五克,大枣十克,生姜五克,水煎服用,可达到气血双补之功效。日常也可以当归、川芎、白芍、熟地与大排、鲜鱼或鸡腿慢炖食用,调理气血……”

  谁也不曾料到,此时此刻竟然会发生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意外。

  事发突然,却神奇地没有让人感觉到丝毫的惊悸,因为那个声音实在是太过温和,像是林梢的雾霭、水上的落红还有绵绵春风十里青。

  “是柳公子?”

  腊月欢喜地叫道。

  “是我们。”

  无患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若萤的心,倏地冰融雪化了,真有一种自寒冬一步跌入艳阳天的错觉。

  “这么晚了,柳公子在这里做什么?”姜汁则显得警惕又怀疑。

  无患依旧蹲在暗处没有露脸,回答也有些心不在焉:“肯定是有事儿才会在这里……没事儿谁来这里喂蚊子?”

  听他的口气,众人便怀疑他十有八JIU是遭了蚊子的袭击,正攒了一肚子的牢骚呢。

  还是静言脾气好,当下解答了众人的困惑。

  “前阵子发现这里有一只五彩蜈蚣,师傅说要拿来做药。希望今晚能抓到它。”

  “彩色的?”姜汁下意识地后退,“听说颜色越鲜艳,毒性越强?”

  言下之意:柳公子你就不怕么?

  静言微微笑了,却看着若萤,意味深长道:“怕,就不走这条路了,不是么?”

  ……

  PS:名词解释

  泥中有我---出自元代管道升《我侬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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