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1章 世子好人
“你既不待见他,却又帮他照料孩子,倒是大方。”
他的感叹听上去更像是试探。
他并不知道四郎和金玄之间的瓜葛,仅仅出于比较,觉得朴时敏跟着她确实比跟着金玄要踏实一些。至少,不用东奔西跑,不用发、餐风露宿。
金玄不是个正经行事的人,成天花天酒地,吃了上顿不管下顿。依仗鲁王好脾气,来了就不肯走,赖在王宫里白吃白喝不说,还很没觉悟地对宫中的女眷们评头论足。
挂着相面的幌子,故弄玄虚。
到底也不知道几分真、几份假,偏偏父王又并不厌烦他。
时日久了,他倒也瞧出了几分端倪。
金玄并不是酒囊饭袋,他之所以赖着鲁王府,也并非为了安逸享受。
他是个很识时务的家伙。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将来,唯独放不下唯一的亲人朴时敏。
作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朴时敏这一辈子,注定将身不由己,他的生死存亡,关系重大。
朝鲜朴氏把他当成人质交给新明朝的同时,其实也给宗主国设下了一个陷阱。
朴时敏在新明一日,新明朝就得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这可不是动动嘴皮子或者安排几个人尾随在后就能办到的事情。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朴氏既能安排自己的人过来新明,然则,朴氏的敌对方又如何不能派人潜入新明伺机制造矛盾与机会?
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敌方哪根筋不对了,派出杀手来谋害了朴时敏,那么,最终的责任该由谁来承担,这个事儿,可一时半会儿都说不清楚。
假如质子死在了异国,朝鲜国、以及安东朴氏会否借题发挥,向新明发难、勒索?
答案是肯定的。
当所有人都将朴时敏当成棋子来看待的时候,他的处境就会变得相当危险。
而为了保护他,真正在意他的安危的金玄,势必就要想方设法为他赢得一个相对安全的生存空间。
从来县官不如现管的。
京城对于朴时敏而言,属于天高皇帝远。而且,像他这种身份的,京城中何止一两个,想要得到今上的关注或者是保护,那是不可能的。
一般都会交给相关的部门予以关照。
像朴时敏,作为阴阳署的学生的时候,固然可以住在阴阳寮中,饮食起居都有专人负责。
而一旦学成毕业,如果不肯接受有司的安排,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谋生。
到那时,住在哪儿、吃什么,都得要自己打点。
到那时,就如秋雁离群,就算能够自力更生,但终究难免会遭遇到很多现实之苦。
譬如说当初的流落街头。
这还算是轻的,倘若暗中有仇敌觊觎,那后果可就不敢想象了。
所以,金玄才会一路南下,最终选择客寓在了济南城。
因为这里有鲁王。
普天皆知鲁王与当今天子的关系,那可是实打实的同宗同脉之亲。
今上对鲁王执父尊之礼,一年到头恩宠不绝。
今上这一支,就只鲁王这一个亲叔父,就有再多恩宠,也分不到别人头上去。
世人都知道这一点,因此,不管鲁王获得的殊荣有多高,没有人敢非议,也无从比较抨击。
鲁王是个很识趣的人,鲜少跟今上要这要那添麻烦,因此,鲁王要么不开口,一旦开口,今上几乎没有不应的。
金玄选择鲁王府为靠山,显然是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
相比京城水深难测,山东道统共就那么大点儿,进来出去几只苍蝇蚊子都要备案在册,那些外来的不法分子想要潜入进来兴风作浪,谈何容易!
朴时敏住在山东,远比呆在京城里安全。
这一步,金玄算是走对了。
至于日常生活,依着他和朴时敏的俸禄,倒也能买卖三两个奴仆朝夕伺候,但只一点:以朴时敏那样怯懦的性子,几乎很难服众辖下。
时间长了,难免会助长奴婢们的骄矜,做出以下犯上的事情来。
金玄倒是个世故伶俐的,可惜却不是个能坐得住的人。指望他安居乐业,无异于把他关进了了笼子里。
所以,要想两下子都自在,就得想办法把朴时敏的生活安顿好。
所以,四郎就成了最好的人选:世事洞明难得吃亏,勤奋能干治家有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耳听八面眼观四方,一呼百诺从者如云,有知府和卫所为后盾,轻易的谁敢欺负?
……
让四郎做朴时敏的守护者,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所以,金玄感激她便在情理之中了。换作任何人,谁愿意兜揽这些天长日久的负担?
他深为体谅金玄的良苦用心,也觉得四郎是最好的托付对象。尽管他并不待见那个菟丝子一般的朴时敏,但也能理解对方的求生欲望。
事有轻重缓急,权衡之下,他只能对四郎的无奈暗中致歉。
“他那个样子,料也带不出好孩子来。跟着你,倒好些。”
胸前闷哼了一声:“说的倒像是见过我带孩子似的……”
身下的脚步猛然挫了一下,他笑得有些尴尬:“这个也不必亲眼所见吧?所谓见微知著,本王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四郎。”
见多就等于明了吗?
她对此不置可否。
他对朴时敏的维护,她不是听不出来。从这一点说,这个人当真是个善良的,明知金玄在利用鲁王府,却一点也不恼怒,反过来还要安慰她接受这一现实。
她能说什么?乐意不乐意,她都已经照顾朴时敏那么久了。
再说,她可以说“不”吗?
她能告诉他说,其实她和金玄和朴时敏的缘分,早在认识他之前、就已经注定了吗?
朴时敏的童子命几乎是无药可救的,就为了那一点微茫的希望,金半仙放弃了功名利禄,担负着一个浪子的浑名,近二十年间,游走于江湖之中,从庙堂到草莽,苦苦寻觅着那一线生机。
找寻一个命理特殊,能够替朴时敏补残填命的人。
世上有一种精通阴阳的术士,他们不但能够替人断卜吉凶,还能够改天换日、暗中改变他人的八字、窃取他们的福寿。
金玄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很清楚,如他这种人,缺德至甚,根本就没有什么未来。
想他也是不甘的,不甘心外甥朴时敏重蹈他的覆辙,落下一个悲惨无比的结果。
因此,为了跟老天爷抗争也好、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也好,他不停地奔走着,借着自己布衣神算的有利身份,明里暗里地查访着那个特殊的存在。
男也好,女也好,早也好,晚也好,那个人,一定会出现。
这份用心,不可谓不深沉;这份眼光,亦不可谓不长远;而这份真情,当真令人无法轻视。
十几年啊……
说起来,她跟老狐狸的缘分还真不浅。固然她烦气老狐狸,但焉敢说老狐狸对她、不是同样的纠结?
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却算出她竟是个短命鬼!
老狐狸当时想必郁闷得要死,不甘也是必然的。
可能他当时尚未察觉到,很多时候,“不甘”恰好就是冥冥中的“可能”。
后来,她果然“不负所望”地“死”了。
钟若英那一撂,成全了她的特殊命理。
死而不死,不死已亡。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尚未看懂这个人世的钟若萤消失了,就如同秋叶殒落,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随着钟若萤的离去,这幅躯壳里意外地钻入了另一个人的魂魄。
这是老狐狸始料未及的变故,也是世人奉为诡异的事实。
所以,数年后再见,老狐狸才会那么地惊诧那么地喜不自禁那么地唯恐不及地盯着她。
他没有道理不在意她,因为,一旦错过了,这辈子他都将活在深深的遗憾中。
他哪里是在关心她,他一心惦记着的,就只有自己的那个宝贝外甥……
她讨厌他,却又无法怨恨他。一直都在计算着别人,却不料从一开始,自己就是手中的棋子。
世间事,此消彼长,报应不爽。
“从小娘就教导我们,不要亲近三姑六婆。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最会蛊惑人心、动摇情志。除非是志同道合,能够当成学问来探讨这些事,否则,姑妄听之敬而远之最好。”
金半仙那个人是不能相信的。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是一个背负罪孽、世代不祥的人。
从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趋吉避凶乃是本能也是人间正道。
他已经算计了她,不保证后头不会算计别人。
别人下一盘棋也许只用一刻钟,而他却能花上几十年来走一步棋,这种人,很危险。
她不希望鲁王府会因此而吃亏。
她希望鲁王府的能够一直这么太平下去。
鲁王府只要不动摇,那么,李家、陈家、严家、柳家,甚至于莱哲这样的外来户,就不会遭遇到大的变故。
他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个人就是这样,明明是担心别人,却非要表现得如此曲折。
别人的赞美与感激,对她是有压力呢,还是威胁?
不过也好,比起那种把自己太当回事或者把别人太当回事的,这种见好就收的性子更容易叫人轻松相处。
“父王对他,也不是言听计从。不过是闲来解闷而已。”
论与人相交处事,王爷一向谨慎,生怕别人找茬儿打架,或者是自家的人出去跟人打架。
郡主自有了孩子后,就发现这个问题了。几次回娘家来都要抱怨,说王爷和王妃怕这怕那的,胆子太小。因为这种脾气,所以养得她和王世子也是个老实脾气,遇事先想着如何规避矛盾,从来就不会跟李二郎似的,管他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
谨慎这东西,说的难听点儿,那就是怯懦啊。
堂堂鲁王府,要什么有什么,居然会害怕跟人斗嘴吵架?与其一味躲避,不如迎头而上暴打一顿,树立起威风来、从此断了那些人的念想,岂不是更好?
至于郡主说的“那些人”是谁,用膝盖就知道,除了安平府,再没有第二家。
“父王其实很固执的。”
跟别人揭露自己老爹的短处,这还是第一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想也不想,就说出来了。
怀里的人一点也没有觉得惊讶,反倒认同般地点头道:“确实有点。某些方面,跟金玄倒有点相似,比方说自觉良好,自命风流。”
尤其是在女人方面,都觉得自己才是最有魅力的那一个。
想来后宫与青楼,相似之处委实不少,以此作为各人的据点,比拼风采与能力,倒也公平。只是这种话打死都不能说出来……
“父王倒是喜欢你。”
那一次有意给安排的“邂逅”过后,听说父王相当高兴,一整天都笑眯眯的不说,难得的没有去倒腾他的养生大法,而是去后宫里转悠了一圈,晚间还宿在了某位嫔妃的宫舍中。
母妃对此十分高兴,直道王爷开窍了。好好的王爷不做,成天鼓捣什么仙丹秘药长生不老,来世什么样子不清楚,没的倒辜负了这一世的富贵荣华。
但是朱昭葵却心下透亮:父王真的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而让父王瞬间转了性的,不是别人,正是四郎。
敢言人之不敢言,敢为人之不敢为。
当你为她感到好奇或者是惊诧或者是疑惑的时候,恰便是你失迷着道的一刻。
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的防范,却已经泥足深陷,这便是四郎的魅力。
能被金玄所惦记的人,能差到哪里去呢?
他爱才,更惜才,对于她说的话,他已经学会了字斟句酌、细细品味。
“四郎的好意,本王记住了。父王那边,我会留意的。”
他的态度诚恳得令她有点不适应:“在下触景生情,让世子见笑了。”
“四郎是为本王好,为什么不听?”
这个……
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呢?似乎都很为难呢。
“不过,金玄对你,倒是真的关心。”
要不怎么说来着?这就是个老好人。
金玄对她好?好个屁!好的话,当初就不该算计她。打个巴掌再塞一个甜枣,她有这么好糊弄么!
“我命由我不由他。这一时世不劳他操心,再一世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他笑了。
这人笑起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春天到了,花儿都开烂了,叫人目不暇接、欢喜不迭的同时,也会心生烦躁。
烦躁的是,春天转瞬即去,好多花花草草来不及细看,就随水东流。
很难看到这个人想这样温婉的笑容。他给人的印象不可谓不温和,但是,跟眼下的笑容比起来,那份温和就好像是案头精雕细琢的清供,于一成不变中,透露着“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冷漠。
她的细细端详并为让他感到困惑,反而加深了那份沉溺:“没关系就没关系,至于这么愤慨么。谁不是只有一世?又不是猫,能有九条命,还能够走阴阳。”
“谁知道呢。”她心念微动:如果把她的经历告诉他,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呢?会否感到害怕?或者是从此与她划清界限?又或者是认为她谎话连篇,从此对她失去信任?
都有可能,只是不敢轻易试探。
毕竟,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除了自己,她还得替金半仙和朴时敏保守秘密,还得为好几家子的安宁负责。
“这种事情,就如庄周梦蝶,谁能说得清?或许梦里的经历就是另一个世界的遭遇。世子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吗?觉得梦里的一切都很熟悉,真实得连自己都深信不疑,那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
“再真切也是梦,不是么?梦都是虚幻的。反正,迄今为止,本王作过的梦,都不曾应验过。听说,八字轻的人做梦就很灵验,是不是真的?”
她望着他的脸,心里想的是,这个人以前的轮廓还略显稚嫩,不知不觉中,倒是长成型了。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长出胡子来呢?
心里胡乱想着,嘴上便也有几分不着边际:“如果有人把梦境当真,世子会不会觉得这个人有毛病,在撒谎?”
“如果是四郎,本王会理解的。”
别人怎样,跟他有关系么?
“没人会喜欢说谎。要知道,一句谎言往往需要上百个谎言来掩饰。活在谎言里,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低下头,鼻尖在她额头碰了一下。
“你这个年纪,凡事情有可原。”
别人怎么想,他没兴趣,但是,他的心意得让她知悉。
即使是给她骗,他也能够体谅她的为难。
若萤怔了好久。心下似乎有一堵墙,轰然倒塌,那几乎快要淹到头顶上的洪水,瞬时消退下去。
她不由得暗中松了一口气。
她不确信他是否真的领会了她的心意,但是,他肯这么说,就是帮了她一个大忙,替她卸下来好重的一幅担子。
对此,她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我常常想,应该感谢老天,谢谢把我生成了一个孩子。因为年幼,因为不懂事,就算是犯下过错,也能获得三分宽宥。就算是犯下弥天大罪,也罪不至死……”
“嗯,这倒是实情。”
实情是,她想欺上瞒下求取功名,这就是掉脑袋的行为。不过因为年纪的原因,或许还不至于给砍头砍得那么毫不犹豫。
这个人,很会审时度势,也很善于把握机会。能从别人的习以为常中,另辟蹊径,闯出一片新天地。
这一点,值得佩服与尊重。
“世子真是个好人。”
“好人”这个词,大概是她对人的最高最好评价了吧?
“不知者不罪,可是明知故犯就不值得原谅了。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无论将来会面对怎样的灾厄或惩罚,那都是我该受的。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而已。时辰到了,那个时候,请世子一定要记住,不必惋惜,无需为在下感叹,切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难怪都说酒话不能当真,平日里,你不是这样的。”
“世子又不懂了吧?有道是酒后吐真言啊。这会儿跟世子说的,兴许都是良心话呢。我说世子是好人,莫非世子不相信?”
“这话,你都说了很多遍了。”
“其实这话包含着感激,世子也知道吗?”
“知道。”
“世子会不会觉得,这声感激很没诚意、没分量?”
“……为什么呢?”
“兴许,真的跟对待其他人一样呢……”
“四郎对别人,是怎样的呢?”
“如果我说,一视同仁,世子相信吗?”
他歪着头看着她,半天没吱声。
PS:猴年大吉~某也要过年了,无法保证每日更新~要准备存稿,同时还要回过头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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