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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章 陌上缓步


  她颇为小心地把信笺折好,装进随身的挎包里。

  抬眼之际,见对面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里包含着几分难解的踌躇。

  她并不认为那是什么所谓的依依不舍。

  她知道,他在权衡。

  这个人,原本就不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虽然一时鬼迷心窍给她算计,被拉下水、成为她名副其实的“包庇犯”,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存着几分悔意,还有对她的下一步言行的怀疑。

  说的也是,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

  即使是天赋异禀的拼命四郎,也不例外。

  无数学林林的事实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几次死里逃生的惊心动魄,别人不清楚,他却都是知情的。

  凡事有再一再二,难有再三再四。海可枯、石可烂,好运气不会永远跟随一个人。

  其实他也许并不知道,她并非如面上显示的这般沉着冷静。

  正是因为害怕,才会去小心防范;正是因为在乎,才会用别人都看不穿的木然层层包覆脆弱。

  就像是他的维护,她不会说谢谢,不会让他知道,他其实是她的一道软肋。

  而她,并不打算轻易地受其制约。

  说白了,她对他也并非完全地信任。她不敢保证,他对她会守护始终。

  总有想不到的意外,能够改变他的想法和行动。

  她能够接受被厌倦、被躲避,却不允许给予对方最先抛弃的机会。

  她能够接受卑微地认错,却不允许自己高亢地认输。

  这是个原则问题,是至死都难以改变的本性。

  “既然世子开了后门,在下就不客气了。”若萤仰起头,笑眯眯地,“相信会有不少问题要跟世子请教。先说好,到时候,世子可别嫌在下啰嗦。”

  “不会。”

  “鱼雁传书”这种事儿,光是想想就令人心旌摇荡。

  “猜也不会。世子是个老好人。”

  “一般说来,‘老好人’都是没有什么立场和气节的吧?”

  “世子想让在下怎么说?要不然,给你磕个头?”

  说得倒是挺认真,却并不见一丝要付诸行动的意味。

  磕头就算了吧。一个脑袋磕下去,味道可就变了。这上下尊卑,可就一清二楚了。

  世子是世子,四郎是四郎,等于在彼此间划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好不容易才取得她的一点信赖,他怎甘心让一切回归到初逢时候?

  “本王所作的,只是本分。四郎肯宽宏大量已属难得,哪里还敢受你的跪拜?”

  他微微苦笑道。

  她能好好地坐在面前,本身已是鲁王府积德。

  亏欠她那么多,他怎好意思居高自傲?

  但能说出要磕头这种话,是不是证明,她的心距他仍有很长的一段道路?

  即使已经那么熟悉了,熟悉得连她的每寸肌肤都看了个清清楚楚,但在感觉中,她仍旧是一个遥望不可及的存在。

  他的心情,就如同一把等待千锤百炼的刀剑,每每在最炽热的时候,给她兜头浇上一瓢凉水。

  那么地猝不及防却又无处躲避。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沙漏,颠倒来、颠倒去,始终逃不出那个叫做“四郎”的容器。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

  若萤听得真真的。

  她歪着头,青幽的瞳眸吞没了所有的云卷云舒。

  她虽然猜不到这个人在想些什么,却看得懂他的怅惘迷茫。

  适当的惆怅或能催生出流芳百世的好诗好画,但凡事有个度,过了,就会因力所不逮而不得不绝望、放弃。

  她知道如何把握好这个“度”。

  “这两天,侯爷没再来找麻烦吧?”

  朱昭葵暗中吸了口冷气,足足盯了她有半盏茶的工夫。

  他不大相信这是她的随口一说,但同时,她那副无辜而关切的表情,又让他为自己刹那的小人之心深感羞耻。

  他只能说服自己,眼前的四郎不是素日里的四郎。今天她吃了酒,有些反常。因此,她现在的所言所语,是不同于往日的。

  平日里或许意在言外、心机百转,但现下,也许只是很单纯的关心。

  不是故意回避两个人的深入交谈,不是故意煞风景,单纯的,只是关心他。

  “这两日倒没见他。四郎呢?”

  若萤眨眨眼,坚定地摇摇头。

  看他的神情,似乎并不知道那天她遭到小侯爷袭扰的事儿。

  不知道就好。

  可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心里微微有几分惭愧。

  说起来,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当面颠倒黑白、弄虚作假又不是第一遭了,可是为什么以前就没有这样的感受呢?

  果然,欺负老实人有罪么?

  “世子若没有要交待的,在下也该回去了。这里人多眼杂,不宜久留。”

  万一给眼尖的瞧见了,传言到安平府的那两位贵人跟前,可不是好玩儿的。

  这话她没有明说,他却是领会到了。

  他倒是不怕某人找麻烦,只是因为她想走,他不想勉强她而已。

  “本王送你。”

  “世子留步。”

  一个是诚心要送,一个是真心劝阻。

  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势必会造成僵局。

  若萤忽然打了个踉跄,几乎在毫无预防的情形下,他的扶持变得理所当然,而她的猝不及防则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投怀送抱”。

  这一刻停止的,不只是若萤的心,还有流光。

  从对方的眸子里,她读出了一种危险的期待,期待这一刻定格为永远。

  她不由得大窘。

  这一刻,她无比地惋惜自己不是个男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儿,他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反应。

  不是她自作多情,不是她疑心太重,他对她,别有居心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越是明白这一点,她就越应该小心斟酌彼此间的距离。

  一句话、一个字、一个表情,都不可以出错。

  “世子放心。一杯酒而已,醉不倒人的。”似醉非醉正宜半真半假,也最虚实难辨,“既是东方带我来的,就烦劳他送我回去吧。”

  “本王送你,不好么?”

  忽然的执拗比寻常人的认真更多一份不容置辩的威严。

  若萤的心跳便停顿了数息。

  她不能拒绝。

  她所仰仗的那一杯酒,不想竟成为倒持太阿。

  如果她承认自己醉了,那么,他就有充分的理由“帮助”她。

  如果承认没醉,那么,就不该忘记彼此的身份,更不应该无法无天到敢于跟他说“不”。

  所以说,此刻的她,说“是”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正当郁闷之际,忽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东方抱着她的时候,她的心不曾如此动荡过,四肢也不曾如此紧张过。

  有什么东西,正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改变。

  她还是她,可他却已非当初的那个习惯于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的富贵闲人了。

  他的进攻是隐蔽的,也是果决的。

  一旦确定了香饵的安全性,猎物们一般都不会放过这一顿美味。

  所以,她一直避免着与任何人牵涉过深,就是这个原因。凡事浅尝辄止乃是对彼此都有利的的距离。

  不会辛苦付出,也不至于会落一个抽身艰难的结果。

  最愉悦的方式,莫过于“我醉欲眠君且去,月下访戴信步行”。

  但看他的言行,她知道,并非所有人都同她一样的想法。

  她不能确定是否可以毅然决然地拒绝,隐隐的,她已察觉到他吃准了她的犹豫,吃准她说不出那种冷漠无情的话。

  谁让她欠他太多?谁让他知道她太多?谁让两个人沆瀣一气?

  很多事,无需言说,彼此心知肚明。

  对她而言,所谓朋友,就是关键时刻能够拿来抵挡的矛或盾。

  对他而言,不聋不哑也不傻,若无期许,岂肯乖乖地吞下她投下的香饵、走进她设下的机毂?

  这个事儿,不能说他趁火打劫,要怪,就怪她从一开始就动机不纯。

  唉,算了,抱一抱又不会缺斤少两,何必惹他不痛快呢?这种暧昧,以后怕再难遇上吧?

  “世子若是觉得吃力,就放下吧。”

  不论怎样,都不能太丢面子,适时地打击他一下,没什么吧。

  耳畔的胸腔里鼓动了一下。

  头顶上的轻笑不出所料地轻松而愉悦:“你可以试试再长两岁。”

  若萤不禁面皮发热,暗中腹诽不已。

  再长两岁?什么意思?还想着抱住长大的她不成?

  那也得看她肯不肯给他这样的机会、满足他的心猿意马。

  “世子要去哪儿?”

  下了楼,步行一段路后,她觉得不对劲了。

  他避开了人烟稠密处,沿着茶楼背后的田埂,一直往前,到底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去。

  他的回应很随意:“走走。”

  呃。

  走就走吧,何必一直抱着她不放呢?这种感觉简直太诡异了。

  正是浓夏长晴,暖风生麦气,幽草胜花时,一池荷叶小桥横,绿槐高柳咽新蝉。

  原本是不起眼的寂静风物,此刻忽然纤毫毕露。

  一如骤然加速加重的心跳与呼吸。

  “四郎想什么呢?”

  就连他的声音,似乎都有些不同于往日的蒙昧。

  想什么?只想赶紧离开,可以不?

  但这话还不能说,说了会让他失望。

  因为亲近不得,像眼下的这种接触,对他而言已经算是莫大的安慰了。

  那么,就请他“随意”?

  这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他意味深长道:“四郎归心似箭,本王能够理解。只是陌上花开,大可缓缓而归。”

  若萤打心里骂了句“流氓”。

  那么多的诗情画意不用,偏就拾了这么一句。这话能对她说么?要说,也该跟他施衿结褵的另一半说。

  明知道她的身份,却要说这种话,敢说不是在调XI她?

  这种习惯一旦养成了,岂不是要影响她日后的行走?

  相比之下,她宁肯给当成断袖呢。

  “世子辛苦了,在下给世子唱个曲儿吧。”想要平等,话语自由便不能失,“只是会的不多,只能将就听听。”

  “能给四郎记住的,都不会太差劲。”

  她飞快地掠了他一眼,严重怀疑他是话里有话。

  这是在夸她呢,还是自夸?

  “唱个简单的,一听就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歌声低沉,恰合上了他的步伐,于原野荒径上盘桓荡漾,如不期然而至的晚风,隐含了些许凉意。

  他不禁眉头微蹙,说不清楚心里头那是种什么滋味,薄苦微酸中,竟生出大片大片的悲悯来。

  不可否认,这歌儿很好,歌词好,旋律好,曲子也好。直是有王摩诘之功,歌如画、亦如诗,寥寥数语而境界辽阔。

  就是不合时宜。

  “这歌倒也新鲜。”跟时下的雅乐或俚曲都不一样。还真是给他说中了呢,凡是给她惦记上的,都不是寻常的,“在哪儿学的?”

  她的来历于经历,都是他所好奇的。

  很多时候,他怀疑她背后藏着个大隐高士,有着超凡脱俗的境界、不同寻常的学识,所以,才能够把她教养成一个跺跺脚便能让一方土地为之抖三抖的大人物。

  绝对不会是杜先生。

  也许是芦山深处的狐狸树怪?

  这很难说。

  随口的一句,似乎令她颇感为难:“在哪儿学的?我说是梦里,世子会相信吗?”

  精于乐理的他既然说“新鲜”,讷就证明,这首不知何时铭刻在心的歌曲,确实来得有些蹊跷。

  可是,长这么大,她几乎不曾学唱过什么歌儿曲儿。

  那么,这首渗透进血液之中、信手拈来琅琅上口的歌曲,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如何学会的呢?

  唯一的可能,似乎就只有那一个了。

  梦。

  彼世的秋语蝉。

  那也许是秋语蝉残存的记忆。

  不过,这事儿却不能跟任何人说,除了时敏,或者是金半仙。

  “大概是听来的。世子还记得不?当初在贵府门前放哀声的那一对乐藉兄妹,正是在下的朋友。”

  再提从前,宛如隔世,而实际上,一切都才过去没有多久。

  他的嘴角扬出一记孤傲:“记得。是你坏了本王的姻缘。”

  “这口黑锅,在下不背。”她同样还以蛮横,“在下若是言灵,早就掇了马扎子沿街卜字算命去了。一场风水看下来,赚的钱够吃好几年,何乐而不为?”

  “你成天和那个阴阳生在一起,他教了你不少玄机吧?”

  这话微酸。

  从李祥廷那里,知道那个孩子气的阴阳生特别粘她,睁开眼、闭上眼,都混在一起。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只有他,越想越生气。

  一个不懂事,一个不自觉,还有一个自己、莫名其妙。

  更让他郁闷的是,她似乎并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反而替那个大孩子十分维护。

  “恰恰相反,那个可不是凭借刻苦用功就能学会的。没有天分,就只能算是门外汉。这是时敏的长处,是上天赐给他的骄傲,是让人只能羡慕嫉妒的资本。”

  他哼了一声。

  这下她倒是听出来了。

  “不过,除了这一长项,别的事儿上,他都不成。衣裳都穿不整齐,什么好吃不好吃,一问三不知。跟最熟悉的人都没什么话说,出门去更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经常给人当傻子看待。这种人,不管他,不等于残害他吗?”

  “他又不是一个人。金玄算什么?”

  若萤嗤笑道:“他那个人,世子觉得值得相信么?”

  “你对他成见很深嘛。但是他对你好像不是这样的。几天前在王宫里才见过他,三句话就说起了四郎,似乎对你很关心呢。”

  若萤倏地提高了警觉:“他说什么了?我还真不知道呢,他关心我做什么?”

  “他请本王多多关照你。”

  若萤怔住了。

  金半仙貌似轻浮,实际上却不是浅薄无聊的人。为什么他要说这种话?为什么别人不拜托、单只拜托王世子?关照她什么?这话背后莫非另有深意?

  那老狐狸莫不是未卜先知、察觉到了什么异常?

  他担心她,那是必须的。冲着彼此这份特殊的羁绊,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跟她说,而非要拐弯抹角呢?

  还是说,他这是在给王世子找事儿做、让王世子对她投注更多的关切?

  金半仙凭什么敢肯定,王世子会对他的话上心、对她负责呢?

  那只老狐狸莫非不但窥破了她的用心,同时也看穿了王世子的心意?

  说那种话,只会加深她与王世子之间的牵连、让彼此关系更加紧密。

  关于这一点,金半仙莫非早就看出来了?

  不仅仅是为她好、为朴时敏好,往深处想的话,通过她,抱紧鲁王府这条大腿,可不是有利无弊的一件大好事!

  PS:名词解释

  陌上花开:是吴越王钱镠写给原配夫人戴妃的书信中的一句。吴越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苏东坡任杭州通判时,颇有感触,便写下了三首《陌上花》诗: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似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后,晁补之亦有《陌上花》三首:云母蛮笺作信来,佳人陌上看花回。妾行不似东风急,为报花须缓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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