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飞向云端
柳湘湘的气息已经逐渐微弱，说出那句话已费劲了她所有气力，脆弱和单薄淹没了枯死的灵魂。云然看着她涣散的眸子，只觉得呼吸都迟缓了。
他没有上前，这是生下他的母亲，却是最不愿意见到他的人。
想冲上去像个正常人那样将自己的亲人搂在怀里大声悲泣，可脚下的分量犹如千斤重，要将他拖入无边无际的谷底，看不到梦里无数次闪过母亲慈爱的笑脸；听不到耳边无数次想要母亲呼唤他的名字；摸不到抚在脸上母亲轻柔呵护的手。
他只是呆呆的看着，看着这个恨了他和西钥瑾宸半生的，走过沧桑的苦命女人。她已经很微弱了，枯糙的脸颊却泛起了微微潮红，眼睛也一动不动望着极北之地。
那里，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地方。她在想，也许她死后，还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母亲的身边，回到自己为小人物，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辛酸生活中去。
可是，这里有她舍不下的人儿，有她的家，有她一切的一切。
穿过千年，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思念。越过千年，看到的是淡淡离别的感伤。回忆起青瓷般的过往，所有的眼神再度变得忧郁而凄惶。流光里，誓约匆匆，她只能在忧伤里暗自静默，在静默里暗自忧伤。
也许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长久的朝朝暮暮，当不小心踏入心的某处，不知去往何处时，才发现已经没有归途。
记忆如沸腾的水，冒着浓烈的热气强势进入她的脑海，她只能呆呆的看着它，任由思绪飞离身体，跟着自己的思念飘向远方，回到那个男子身边去，而那个男子，在一片微光中，慢慢张开双臂，像踩在云端的谪仙，满含微笑静静看着她扑进自己怀里......
镱明，我来了，谢谢你等我，没抛弃我......
云然只是呆呆看着，没有任何言语，也许对他来说，任何语言都描述不了此刻的心情。郁紫若伸手轻轻阖上了柳湘湘的眼睛，阖上的一刹那，混合着她的一滴泪跟着掉进了柳湘湘的眼睛里，与她一起去了那个世界。
她终于知道，柳月园地宫里的先皇为什么没有葬入陵寝，只是那般安静地躺在白玉床上，将自己身边的位置空出来。就像当初荣成说的：他在等一个女人。
他在等他心爱的女子，和他共赴黄泉，和他共渡三世桥......遗忘就和记得一样，是送给彼此最好的纪念，而爱，从来都没有归宿，也不是彼此的救赎。
她想到了荣成，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明白，荣成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又是怎样长大坐上天下至尊。她也终于明白生在帝王家，何尝不是一种彻骨的悲哀。
门被一掌破开，带起了一阵彻骨的寒冷，重重幔帐因为狂暴冲进来的魁梧男子，都开始轻微抖动。
西钥瑾宸在缝隙中一眼便看到那个躺在榻上无声无息的死寂身影，她的流逝也带走了他在这个世上所有的念想。爱到深处便成魔、成嗔，他神智已经有点疯狂了，睁着腥红的双眼，看着柳湘湘。
这个时候，他才终于看清自己的本心，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就像很多年前，她无意中救下他，只是在阳光下，扬起灿烂的笑脸跟他打招呼：你好。
即便将她锁在这里二十年，也锁不住她的心，一切都在自欺欺人，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对了，长风还在这里，就是因为他，湘湘才离开我的。对，就是他！是因为当年的事，他在记恨，所以，他要报复！
他转过头，粗矿黝黑的脸庞因为强烈悔恨已经变得扭曲，双眼泛着令人心惊的嗜血，一步一步重重的朝云然走来。
“是你害了她，我要你陪葬！”抬起双臂，紧握成拳，蓄满了全身的力道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就向着云然胸口砸来。
郁紫若瞳孔急速紧缩，下意识便上前挡在云然面前，将后背留给西钥瑾宸，云然也在一瞬间拉过郁紫若，然后仰面一倒，身体重重的跌在了石砖地面上。
身体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云然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今天出了这么多变故，身体的承受量已超出了平时的范围，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病发，得赶快出宫。
而西钥瑾宸一击不中，便再没了力气打第二下。身体里所有的生气，都好像五彩的泡沫，突然在柳湘湘的面前破裂，就像他等了她二十年，期望她会将心交付与他一样瞬间破碎。
这样从云端跌到深渊之下，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的绝望只将他的希望之火都浇灭了。
这个时候，门口冲进来两条黑影，抓起地上的两人便飞身一路冲出了皇宫。夙婉将郁紫若轻轻放在草地上，伸手扯下蒙在脸上的纱巾，便冲着郁紫若上上下下的打量，看到她完好无损才松了一口气。和她一同来的还有白日云然身边的那个黑脸大汉，此时正一脸紧张的扶着云然。
半坐在地上的云然，脸色已经接近惨白，额头也渗了一层细汗，夙婉瞧得不由自主的跟着心痛，紧张。
“他怎么了？”郁紫若蹲下身伸手抚上云然的额头，触手冰冷无温。
“快，夙婉姑娘，我先将我家将军和郁姑娘一道送回府，麻烦你再夜潜一趟皇宫，将当值的牛太医抓来。”那黑脸汉子抬头急急对夙婉说道，许是怕她不认得，便描述道：“就是给你们看了病的那位老太医。”
云然却慢慢抬手制止了他，声音细微的说道：“去瑶光。”
黑脸汉子听着眼前一亮，整个人都振奋了不少，真是关心则乱，竟把这茬给忘了。当即不再耽搁，让夙婉先带着郁紫若回去，他带着云然疗病。可郁紫若却坚持不肯，望着云然苍白的脸色，想起他是赶来救自己出去的，自己怎么能一走了之。
黑脸汉子由不得自家将军受苦，当下也不管旁的，只微一颔首便由黑脸汉子在前带着云然一路疾行，夙婉和郁紫若落后跟着。
一路到了一个小湖，黑脸汉子当先飞身到了湖中心的小岛上，郁紫若才记起，这正是当初曹智洪带着她来见云然的地方。
只是她前次来的时候，小岛并不和岸边相连，要过去必须乘船，而现在，岸边和小岛却搭建了一道七尺来宽的小桥。小岛上的房屋由翠竹搭建而成，上面一块牌匾提着两个大字：瑶光。字体俊秀雅致，矫若游龙。
屋子不大，除了一张榻几和笔墨纸砚之外便一无所有，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满墙壁的书了。而后面的墙壁却别有洞天，只见那黑脸汉子，扶着云然走到近前，伸手轻轻推了一把，那墙壁便翻转过去，带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房间里。
郁紫若和夙婉赶忙跟上，一路往下前行了没多久便到底了。只见底下是一个只能容一人坐进去的水池，此刻里面正咕咚咕咚冒着带着浓烈药草味道的药汁。郁紫若心中猛然想起，这药水的味道如此熟悉，想起自己中箭喝药的日子，那药的味道和这个水池里的药水味道一样，都是闻着有一股清甜甘洌的味道。
“两位姑娘，我家将军要宽衣疗病，就请出去吧。”那黑脸汉子一心紧张云然，看见两个姑娘在此，不免心中忧虑，将军的病是不能耽搁的，要是等到发病了在治疗那便是折磨将军，是以看到她们站在那里耽误时间，心中不免有些恼怒。
郁紫若小脸一红，拉着夙婉便要上去，可见夙婉一脸的心痛，那样子简直就是恨不得自己得病受苦一样。
她将夙婉的手轻轻握在手里，柔声说道：“走吧，他会好起来的，我们在这里只会耽误他。”
来到了上面，郁紫若将心神不宁的夙婉安排坐下，和她一起静静等待。这段时间她想了很多，再见到柳湘湘时，她竟然是荣成的娘亲。这么说来，当年红极一时的天下第一美女便是柳湘湘了，而她也是整个大齐当时人人口中的祸水。
只因先皇对她迷恋甚深，甚至到了屏退六宫，只许她一人的地步。而自宠冠六宫的梅妃被先皇昭告天下已殁时，这个女人就成了皇宫里的禁忌。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未知，她也从来不知道，还有灵魂附身这一说法，怪不得荣成从来不在她面前提他的母妃。想起先皇躺在那里等着她，而她却逝去在远方，她的心口便堵得厉害，偏偏眼睛酸涩的没有泪水可流。
她又想到了当时在地宫里第一次见到荣成看着她流露出脆弱的样子，当时不理解，现在想来却是无比的心底坠痛，他肯定不知道，他的母亲二十年来在远方每天不断的透过钉死的窗格，痴痴的看着他，思念着他。
当她告诉柳湘湘荣成长成一个飘逸俊美的男子时，她是多么的高兴，多么的欣慰，又是多么的悲伤。耳边还在不断回响着她说过的话：
我不想我的孩子坐上那把龙椅，那是一个魔鬼，只会将人折磨进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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