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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见


跑,跑,只要往前跑——

        随安强忍着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的不适,眼前的景物随着她跌跌撞撞的脚步起伏颠簸,身后的叱骂声忽远忽近。

        期间有无数人惊慌着擦边躲过,她并未庆幸,抓住了手边一切可以利用的物什,朝背后砸去!

        近了!近了——!眼看着大门近在咫尺,随安却被一股力道扯住,再狠狠向后一拉!

        “你还敢往哪儿去!”

        惯性叫她差点仰面而摔,不言不语地稳住身形,随安矮身,倾尽全力一咬,松口即带出一串血珠子来!伴着守卫的叱骂声,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生生挨了一掌,随安的世界天旋地转,她听见那人含糊地骂了什么,又或许是她因晕眩而听不清了。

        似有惊呼声响起,大抵是感叹守卫的力气之大,只见随安软软伏成一滩,几乎不能动作。

        我要出去……随安却不如他们猜想的那样,依靠着本能去寻找原先逃亡的方向,也不去顾及自己整张脸几乎都是在贴在地上摩擦。

        不等她爬出去,有人扯起了她的长发,她只皱眉,来不及呼痛,就被人扯了起来。

        “随安啊,你觉得你跑得掉吗?”来人语带嘲讽,招呼着人制住随安,撩开她凌乱的额发,用带着长指甲手一下一下拍着随安的脸。

        视野再度清晰起来。是鸨母。随安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认清了现实——她再一次逃跑失败。

        “第三次,这是你逃跑的第三次,”鸨母脸上的浓妆本意是为了衬得自己年轻艳丽些,如今却因愤怒而显得狰狞,“事不过三,我看你是想死!”

        “只要我没死,我就要逃。”随安久未开口,开口时的声音嘶哑到她自己都不敢置信。可一字一顿,铿锵有力,让人听出了信服。

        她本是这妓馆里命最贱的丫头,所幸有温柔可亲的母亲陪伴。可惜好景不长,母亲因过多接客染病,不得医治,早早离世。

        黑心精明的鸨母起初见她年幼,没动什么歪心思,直到她年岁渐长,渐渐展露出颜色,才动了贼心,强逼她待客。

        若是旁人或许会乖乖顺从,随安可不会,世上的活法有许多种,她不要去选最轻贱自己的一种,她记得母亲临死前的泣血之言。

        ——随安,千万不要落得和娘一样的下场,不要,不要轻信任何人啊。

        那双温暖又衰老的手就此垂下,带走她心底仅存的欢愉。

        随安逃过,但她势单力薄,每次出逃失败都会换来一场更比一场狠的毒打。

        “我也是好笑,”鸨母现下却不怒反笑,“你不认命,又能如何?我本一心要把你捧作红人,你偏生要一次次忤逆我——”

        念及往昔,她面容忽地一下扭曲起来,反手一掌甩在随安脸上,皮肉清脆的相擦声叫人心惊,鲜红的指印顷刻浮现。

        啪——又是一巴掌,鸨母泄愤般,神色带上些骄傲:“只要你现在跪下来,乖乖求我,说你以后都会听话,好好接客,我就放过你。”

        言罢,鸨母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周围,丝竹声已停,原先沉浸在酒色之中的宾客也都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这里。

        好好的温柔乡,竟成了上演热闹的戏台子。

        场子已经砸了,面子总得多多少少找回来,若这小蹄子服个软,也算能把损失一笔勾销——鸨母暗暗盘算着。

        不料,随安因怒视而通红的双眼微微上挑,轻轻扯了扯嘴角,蹦出轻蔑又沙哑的两个字:“做、梦。”

        鸨母眼皮一跳,惊觉危险刚想下令。随安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关键时刻挣脱开两个成年男子,倾力向前一扑!重重将鸨母砸落!

        “啊——!”对周遭吵闹充耳不闻,随安胡乱抓开鸨母的发髻,直至冰凉的物件握在手中,才咬牙向下捅去!

        反正她贱命一条,要不想让她好活,就得陪着她一起死!

        可她多日未好好进食,方才已是拼死之举,眼见发簪要扎进鸨母心口,却因突然的力竭而偏了方向。

        四周的守卫当然也不是吃素的,见她势弱,一拥而上,紧紧地压住了她。

        随安剧烈呼吸着,一时间,连试探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鸨母被人搀扶着站起来,自以为华美的发髻散乱,衣衫亦散了大半,倒是与随安有了几分相似。

        “贱人!贱货!贱胚子!给我把她带下去!带到后院去!”鸨母不顾仪态地嘶吼着,刚才打得好好的算盘被她抛诸脑后。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丫头软硬不吃,非得动点真格的。要是失了贞洁,还有哪来的傲气与自己相争!

        捧什么红人!她要叫这贱人做最低贱的活儿,日日靠贱卖皮肉、只能靠贱卖皮肉过活!

        心下一沉,见惯了腌臜事的随安自然明白鸨母要把她带到后院去的深意,年少的她终究是慌了,企图继续靠放狠话强撑自己:“除非你今天把我打死了,否则必叫你以后日夜不得安生!”

        纵然落到这个地步,她都没有落下一滴泪,只固执地睁着一双赤色的眸子,其中的执拗神色让人心惊。

        “呵,你想死,我偏不如你愿。”鸨母看穿了她的伪装,拢拢发丝,声音都寒了起来,“带下去!”

        “且慢——”

        这声音不大,却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自带着三分笑意,循声看去,有人从楼上一跃而下,身姿翩然,虽是万分惊险的高度,他做起来却只让人觉得流畅潇洒。

        在随安看来,像是画中的仙人骤然活了,桃花眼裹挟着盛放的春,偏又流露着身处局外的漫不经心,就连略显凉薄的唇,都是抿起带笑的。

        他身着蓝衣,却不被夺色,反倒衬得蓝衣潋滟流转,持着把纸扇,端得一派翩翩又风流。

        仙人先是朝随安越发粲然地一笑,继而转向鸨母:“幸好我还没走。在上头看了许久,竟看得我有点心痒。”

        鸨母对来的人有些印象,因着他容色太过出众,来青楼又不招姑娘,只默默一人喝酒吃果,常常夜深而来,清早而走。虽行事奇诡,可他来历不明,出手又阔绰,很得她的尊重。

        见是这位贵客,鸨母心念一转,反有些不明白他此时贸然出手的意思了,斟酌着道:“您的意思,我有些不明白。”

        “噢,是我说得有些不明白了。我只是想问问妈妈,这小姑娘,妈妈要出多少钱?”仙人展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

        ……是要出钱买她?鸨母心中大惊,心中不由措辞拒绝话语。

        一是她觉着贵客虽贵,可必不会为随安出太大的价钱,寻常的姑娘也不过一两金一个,但她若好好调/教,往后随安赚的钱必然不会少;二是,若这刚烈的丫头折辱了贵人,贵人不要就此迁怒他们,就很好了。

        “这……”鸨母沉吟,竟想不出什么推拒语句,来人却一把收扇,薄唇一张,吐出一个数字来:“一百金如何?”

        一百金!买下半座妓馆恐怕都是绰绰有余!鸨母意动,回首瞥了一眼随安,见有人买她,她并非获得赦免般,眼中惊惧更浓。

        这桩买卖自能赚得盆满钵满,可她总想着再搏一搏,沉默间,来人又发话了,眉宇间稍稍带上些许不耐:“这样吧,我出两百金。”

        翻倍了?鸨母忙不迭飞快点头,示意守卫松了手,正要招呼人好好打扮一下随安,谁知来人步至随安面前,微微躬身,向随安伸出一只手,态度极为谦和。

        “是这样的,我看中你了,想收你回去做个徒弟,你愿不愿意?”

        语出惊人,饶是处于恐惧之中的随安,都愣神了。

        “对,我还没有介绍过自己。我姓萧,名祺然。我虽不才,可还有些技艺傍身,家中最不值钱的便是钱。给我做徒弟,称不上太好,但也绝非坏事,供你吃穿不愁。

        “如此,你可愿意?

        “你只消说一句愿意,我无论如何都会带你走。同样,你不愿,我也不愿强求将就。”

        随安垂首不语,男子也没半点不耐,片刻后少女抬眸:“为什么是我?”

        这是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再看看他的手,虽有薄茧,想必也是家中习武练字所致,他定然是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为什么会看重现在这么狼狈的我?只是为了收徒,而不是别的么?可如果有别的,她随安又配么?随安心中怀疑,又阵阵发涩。

        萧祺然注视着面上满是尘埃、手印与血污的随安,的确很是狼狈,大抵是长久不曾精心养护,肤色都是病态的苍白。

        除却其本身的容貌,这样的人,在凡尘中比比皆是。

        萧祺然阖眸,没有回答,良久睁眼笑道:“因为你合我的眼缘。”

        不和他走,就算是活着,下场也同死了没什么两样;和他走,或是生,或是死,或是更坏的结果。

        ——要不要赌一把?

        半晌之后,随安将自己的手缓缓覆在萧祺然手上。

        “以后,你就是我师父了。”

        萧祺然极其开怀地笑了,握紧手,像是掌中拢着一件多么难得的稀世珍宝:“好,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识字吗?”

        “我十五岁了。我叫随安,随处安置,我娘给我起的,约莫是这个意思。娘教过我读书识字的。”提起娘亲,随安心中一酸,语带些许的哽咽。

        “或许并不是随处安置的意思,你娘应当读过书,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是个很好的意头。”

        很好的意头……么?随安惘然地抬高视线,看向远方的灯火,从未有人告诉她,你有一个意头很好的名字。

        “你娘姓什么?”

        “谢,多谢的‘谢’。”

        “那往后,你便是谢随安了。”

        一番对话后,萧祺然放开她的手,站起身,再度面向鸨母:“既然此事已成定局,之后我会请人将两百金送到此地,还请妈妈将随安的卖身契交予我,这便两清了。”

        鸨母神色恭敬,也不因其后交钱而羞恼:“这丫头哪来的什么卖身契,她娘也不曾有……”

        “好了,我知道了。”萧祺然不耐地打断她,“既然如此,这样最好,不过,之后我也不希望有任何我徒弟的风言风语从这里起来,否则——”

        他随意展扇一掷,纸扇盘旋着飞出,精准地飞向一盏灯笼,在众人惊呼声中,灯笼应声而灭,而纸扇却乖乖回到了其手中!

        “——后果自负。”

        萧祺然想起什么,问道:“随安,你可有需要带走的东西?”

        “没有,”谢随安清晰地咬字,“一件也没有。”

        她本就一无所有,纵然有,她也不愿带走。

        萧祺然也不多说什么,挥了挥手,谢随安便自觉跟上,跟着他一步步走出了这个她恨之入骨却又承载了她太多记忆的地方。

        萧祺然带着谢随安走到门前,一顿,回身向满堂宾客笑道:“突然想起一事,怕是要麻烦各位了,帮我向天下递个消息吧,就说——沧海观的萧祺然,今日,收徒了——。”

        话音刚落,男子携着少女就此不见,仿若从未存在。

        满座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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