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拥抱真实的你
抬手擦去玻璃窗上薄薄的雾气，墨泠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窗户里的小女孩正与她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单从外观上判断的话，恐怕没人会相信这具年幼的躯体里正藏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
但眼神不会骗人。那双眼睛，分明是属于另外一个人。
墨泠从昏迷中醒来后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她变成了孤儿院里的小女孩，同时时间点也发生了偏差——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个以朵儿的回忆为基础构建的虚假世界。
墨泠努力平复下来，摸清现状的同时不断找寻回去的方法。在这一过程中，她也逐渐接受了身份转换的事实。
此刻的她不再是墨泠，而是小奶狗白石的主人，孤儿院里一个名叫朵儿的小女孩。
如果每个人的世界可以用颜色来区分的话，那朵儿的世界应当是灰色的，这倒不是说她一定得是每天都过得不开心，只是她的那点开心，无法改变整个世界的色调。
朵儿在这间孤儿院里的身份颇为微妙，这从她在孤儿院里的待遇就可以察觉出一些端倪。
四周人们不善的目光，同龄孩子恶劣的举动，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孩子正在遭受不公平待遇，但每个人都把这当成了正常。
而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只有一个。
朵儿是一个苏燃人。
拐角处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墨泠朝着相反的方向小跑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了走廊深处。
没有朋友相伴的墨泠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照顾后院里的花花草草，只是这份难得的宁静，今天也毫无例外的被打破了。
从墨泠的角度望过去可以清楚的看到，几个孩子正围在一起，双脚毫不留情的践踏在那块每天由墨泠精心呵护的花圃之上，见到盛开的花朵变得萎靡不振，他们的情绪也变得兴奋起来。
愤怒的火焰漫过了理性的边界，墨泠借助奔跑的力量将为首的男孩推倒在地，两人很快就撕打在一起，她凭借着先袭的优势和灵活的反应占据了上风。
站在背光处，墨泠手里握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正对着摔倒在地的男孩高高举起，刺目的阳光模糊了她的面容，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陷入凝滞。
最终，她还是垂下了手。
男孩狼狈的爬起身，口中因为愤怒而大吼大叫，他指使其他孩子拿起石子攻击墨泠，似乎这样就能挽回他那丧失的颜面。
“汪——”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众人一跳，白石突然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见有人欺负墨泠，便发了狂的跑过来。
白石虽说不大，但发起狂的样子也不是虚的。几个孩子被吓得到处乱窜，很快就没了踪迹。
孩子们走后，偌大的后院重归平静。凉风习习，头顶的大树枝叶晃动，沙沙作响，似乎在表达对墨泠境遇的不满。
墨泠手一抬，散落在地上的石子飞至半空，不过片刻便被清理好。她蹲在花圃面前，即便被孩子们欺负时也未曾露出悲伤的神情，此刻看着枯败的植物，却无法不为之动容。
白石跑回墨泠身边，用脑袋蹭了蹭墨泠的手，泪眼汪汪的看着她，似乎是在为自己没保护好主人而自责。
墨泠安抚白石，示意它不用自责。
“为什么不反击？”
未待墨泠反应过来，一个柔软的东西就触碰到了自己的额头，她抬头迎着阳光，看到了一个女孩。
第一印象是，她的眼神，非常温柔。
见墨泠不说话，女孩便俯下身来好奇的看着她，按理说，墨泠有异能，对付几个同龄的孩子并不困难。
虽然墨泠与女孩素不相识，但她能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于是墨泠心神一动，白色的字体便在空中浮现:［异能不是用来伤人的。］
况且，即便墨泠反击了，现状也不一定能够得到改善，甚至有可能进一步恶化。但这并不代表墨泠会选择一味的隐忍，她只是不想在不恰当的时间选择不恰当的反击方式。
在墨泠看来，孩子们只是一面镜子。
真正有问题的，是镜子面前的东西。
“你不会说话？”小念表情很诧异。
墨泠点了点头，站起身，对方身量比墨泠高出很多，自己要微微仰首才能与她对视，年龄应该也比自己稍大一些。白的有些不太健康的肤色，漆黑的双眸，平直的嘴角，看起来比之前那些孩子更加不好惹。
“怪不得我从来没见你开口说过话。”小念用手帕将墨泠脸上最后一点污迹擦去。
［你见过我？］墨泠不由被勾起了好奇心。
“你忘了吗？今天中午我就坐在你对面吃饭的呀？”小念瞪大了眼睛。
墨泠下意识摇头，反应过来了又连忙点头。
说谎的痕迹太重，小念气结。
墨泠显然被她的表情逗乐了，喉咙里发出一声急促的笑声，并不十分流畅，甚至有些刺耳，但她并不在意，只是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现在可就要记住了。”小念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闲聊。
小念刚来这家孤儿院的时候，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她并没有萌生想要交一个朋友的愿望，而且在她看来，孤儿院里的大多数孩子都很幼稚，尽管她自己也是半大的孩子，但在说这句话时，依旧毫不犹豫的用了肯定句。
直到她发现了朵儿。
其实想要注意到朵儿并不难。
毕竟朵儿是这个孤儿院里唯一一个苏燃人。
虽然外面有很多关于苏燃人的风言风语，但小念并不是很在乎，她更喜欢用自己的眼睛来判断。
视线里开始频繁的出现朵儿的身影。
原以为朵儿会过的很不开心，但实际上她的嘴边经常挂着微笑，看起来似乎很享受一个人的时光，经常在荒废的后院一呆就是一天。就算被欺负了，通常也只是拍拍灰就起身去干自己的事，给人的感觉有点像是在例行一个必经环节，连难过都变得麻木了。
这样的人，固然乐观坚强，但想要步入她的世界，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但按兵不动不是小念一贯的作风。
“对了，我还没跟你自我介绍呢，我叫小念。”
墨泠注视着对方稚嫩的脸庞。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在找寻回去的方法，奈何没有半点线索。于是她开始转换思路，从源头开始追溯起。
既然是回忆，那是不是等到回忆结束，一切就会重新归位？
虽然想法有了雏形，但不代表生活就会因此改变。
就在墨泠苦于事情没有进展的时候，小念的出现，就像一颗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子，激荡出层层涟漪。
这不禁让墨泠好奇，未来的日子还会发生什么。
[我叫朵儿。]
相处久了就知道，小念虽然看起来凶，但实际上很爱笑。也曾认真的发誓说要保护朵儿，因为在她的观念里，朵儿既然成为她的朋友，自然不能再受其他孩子欺负。
她说到做到。后来想要欺负朵儿的人，小念一个都没放过。
这一点是墨泠没有预料到的——明明安静起来比谁都能唬人的小念打起架来却没有一个孩子是不怵她的。不过小念也不是每次都能全身而退，经常会挂彩，每当这时，墨泠都会使用治疗的能力为她去除伤口。
有时候看着小念，墨泠禁不住会想，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摆在面前，她该如何说服自己是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
苏燃人到底是真的在睡梦中死去了，还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不得而知。
翻开日历，折角的那一页有个墨泠用红笔标记的日期，现在距离末世爆发，只剩下不到短短几天的时间。
与小念相识已有三年时间，但并不是实际上的三年。事实证明，墨泠选择和小念结交是一个正确的抉择，自那以后，她就敏锐的发现时间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在这个世界里，无关紧要的事都会被迅速略过。
然而除了墨泠以外，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件事。有时候看着周遭一切如常的人们，墨泠莫名会感到一阵恐慌，她禁不住想，会不会自己口中的真实，才是别人眼中的虚假。
唯有和小念在一起相处时，这种不安的感觉才能暂时被忘记。
只是不知为何，今天的小念看起来有些奇怪。
厚重的乌云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坍塌下来，孤儿院笼罩在一片阴沉的氛围之中。
“朵儿，你害怕分离吗？”小念蹲在草地上，表情有些木讷的盯着草丛看。
突如其来的话题致使墨泠有些不解的看着小念。
“朵儿，我害怕——”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墨泠甚至觉得眼前的小念像是不存在的一样，她的口中低声呢喃道：“我害怕有一天，不得不和你分离……”
四目相对，小念站起身来，抬手触碰她的脸庞，口中念念有词。
墨泠想要回应，却发现来不及了，两人的距离被迅速拉长，小念的面容逐渐模糊，唯独一句话非常清晰，“朵儿，别担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周遭的环境开始发生剧变，像是按下了快进键的黑白电影，周遭的人，物，景都在快速远离，心头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墨泠知道，这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时间线再一次要发生变化，不出意外的话，下一次就是末世了。
突然，“朵儿，快跑。”
猛的被人从身后一拉，墨泠脚下一踉跄，险些摔倒。
抬头一看，才发现拉她的人竟是刚刚离开的小念！
她们仍旧呆在孤儿院里，只是不同于上次，现下四周一片慌乱，每个人都自顾不暇的想要逃跑，她们沿着人潮相反的方向不断往里走去。
“朵儿，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说话间，小念拉着她来到了卧室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诡异的吼叫声。
“快！躲起来。”小念脊背一僵，但很快就平复下来，就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一样，眼神里带着可怕的坚定。
两人将门用重物堵住之后，小念拉着墨泠就要一起躲进衣柜里，却没想到，在确保墨泠躲好之后，她毫不犹豫的甩开了墨泠的手并扣上了衣柜的门。
[小念！]墨泠试图推开衣柜的门，却发现门被小念从外面卡住了，以她的力量，只能勉强推开一条门缝。
隔着这条细细的门缝，她们目光相接，墨泠看到了小念眼中复杂的情绪，里面藏着浓浓的不舍，充满了离别的苦楚。
“朵儿，答应我！绝对不要出来！”
衣柜中，朵儿疯狂的拍打衣柜门，试图用蛮力将其推开，却无济于事，闻言，她拼了命的摇头。
“答应我！”小念眼中全是坚决。
可是，无论她怎么说，朵儿都只是拼命的摇头。
终是没能忍住，小念的泪水夺眶而出，在她的身后，丧尸咆哮着冲进了室内——
“朵儿——对不起。”
“啊——”朵儿嘶哑出声，她发了疯的推门，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推开衣柜的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丧尸掳走小念。
泪水不知不觉布满了整张脸，但朵儿还在呼唤着，仿佛只要这样，小念就不会离开了一样。
措不及防间，门被打开，墨泠跌入了一个先前从未涉足过的空间。
胸口还残留着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墨泠有些茫然的环顾四周，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原样。
不远处的空间，一条通道被开启了，透过其中可以清楚的看到，她和朵儿躺在床上，希真和白石一同守候在她们床边。
墨泠隐隐有种预感，这里应该就是虚假和现实世界的交界地带。
除了通道透出的白光，四周一切都是昏暗的，但隐隐约约能够听到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墨泠看了眼出口，似乎是在权衡着什么。很快，她就做出了决定——步入黑暗中，缓步摸索前进。
耳畔是不绝的滋滋声。
听声音已经离得很近了，她走的很稳，一步未停。
直到终于来到那个漆黑的空间裂缝面前，墨泠这才明白为何这个声音如此嘈杂，竟是混合了无数人临死前痛苦悲鸣的声音。
把手缓缓的深入裂缝里，试着在脑海中想象对面的情景，应该是在下雨，有水湿淋淋的触感和狂风呼啸而过的冷意，天空雷声轰鸣，震耳欲聋，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坍塌下来。大雨滂沱，冲刷着地面上的血迹。
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类无力的瘫倒在地，感受到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的冷却，刚刚袭击自己的丧尸正大声吼叫着，但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是灰茫茫的。
原以为自己会被四分五裂，却没想到丧尸突然定格般全身僵住，一把锋利的刀插在它胸口，紧接着占据视线的便是一个女人，喷涌而出的鲜血溅落在她的身上，她却毫不在意，只是蹲下身，伸出没有血迹的干净的手。
那双手轻轻覆在他面上。那一刻，世界又重新变得鲜活起来，头顶的天空湛蓝而又澄澈，微风吹拂而过，耳畔传来沙沙的声音。
那些血腥的、残酷的画面在脑海中渐渐模糊，这里没有痛苦，没有杀戮。在这一片安静惬意的环境中，他闭上眼，然后，听见了来自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
“睡吧。”
墨泠凭借记忆找到了孤儿院的位置。墙上的血迹未干，尸横遍地，奇怪的是，孤儿院里已经没有丧尸。
她像第一次来到这个孤儿院一样，推开了那个房间的门。
“吱呀——”衣柜的门被推开。
朵儿蜷缩在角落里，头埋在膝盖上，无声的哭泣着。她抬头看向墨泠，眼睛红肿，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即便无法说话，墨泠也能感受到她话里的无助:[小念走了。]
墨泠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道:“她早就走了。”
［她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墨泠的语气平静的近乎残酷，“但我知道，如果你一直呆在这里，将永远见不到小念。”
朵儿似有触动,眼神闪烁，边说边流泪:[我不知道，我很害怕，外面有很多怪物，小念让我躲在柜子里，然后所有人都死了，小念也不见了。屋子里都是哭声，我很害怕，我把他们都埋了起来，可外面还有很多哭声…]
屋外传来巨大的坍塌声，夹杂着雷声，窗外乌黑的天空突然从中间开裂，裂缝迅速延伸。这个世界很快就要崩溃了，这同时也预示着朵儿的自我毁灭。
尽管知道情况紧急，但墨泠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慌张，她的语气和缓了很多，试图安抚朵儿的情绪，“朵儿，或许你以前从没想过离开孤儿院后能去哪里，我现在也没办法给你一个完美的答案，但生活本来就没有准备好的那一天，不是吗？”
经历过这场回忆，墨泠大概可以猜测到朵儿的心境，末世爆发，她却迟迟不肯离开孤儿院，是因为她相信，小念总有一天会回来。而墨泠现在要做的，就是打破这个希望。
“无法改变的现实，我们就接受它。如果小念回不来，那这次，就换你去找她。”
在外面的时候，希真说，当苏燃人完全丧失求生意志，就会在睡梦中死去，但墨泠一直在想，既然她能够来到这个世界，是否一定程度上就证明了，朵儿还没有完全丧失希望？
但朵儿在墨泠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回应。
就在墨泠因为朵儿的沉默而感到略微踌躇的时候，后者突然伸出双手拥抱住墨泠，这个动作足以说明一切。
墨泠同样揽住朵儿。
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拥抱真实的你。
“朵儿，我们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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