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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嘉州有俊彦


  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四川嘉定州又称嘉州,其城北有间大茶楼,名曰梁园,乃是嘉州本地一老乡贤集资所建,十分的恢弘气派,后面庭院深深不知几许,而当街的茶楼则是诸多当地棋手聚会角艺的好去处,于闲暇时,展楸枰,结高贤,不知有多热闹。

  以至于到了后来,这梁园茶楼成了嘉州棋坛的中心,凡嘉州有些名气的棋手,多是在此地混迹过或仍在此地混迹的。

  但今天的梁园茶楼内众多棋手兼茶客们表情却都有些凝重,二楼、三楼空无一人,荒凉寂静,而一楼大堂内却人头攒动,差点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嘉州城内的棋手今日如数聚于一楼大堂内,围坐在讲棋台下,约有二百人,倒不是嘉州棋坛人才济济,相反,如今的嘉州棋坛可算是人才凋敝,在场的这些棋手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整个嘉州的一流棋手仅仅一人,还是先前所说的那位集资修造梁园老乡贤,姓岳。嘉定棋坛众后辈都称他为家公,或为岳师,以示尊敬爱戴之意。

  这位老乡贤来头不小,乃是正德十二年的探花郎,进士及第,之后为官清贫,素有贤名,无饮酒作乐,声色犬马之好,独爱钻研围棋一道,归乡后集资乡里,嘉州的众多棋手听闻是家公牵头,便踊跃出资,才有了此时闻名川蜀之地的嘉州梁园。

  而他高中的那一年,便是年方弱冠的鲍一中在江苏润州的丁卯桥头,意气风发的战胜了十六位当时江淮知名的棋手,被当时的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杨一清所赏识,便有了“十七人中称国手”的美名。

  一个是当朝探花郎,一个是棋坛新秀,虽年纪相仿,但两人之间本不该有多大的联系。

  但两人都参加了嘉靖初的那一场没有了范元博的棋圣战,结果不必多说,鲍一中从此踏上三十年间棋圣战三连冠的道路,而这位老乡贤,在开赛伊始,他第一战的对手便是当时已负盛名,被众人公认为唯一有资格在范洪之后问鼎棋圣的鲍一中。

  这是鲍一中问鼎棋圣的第一战,也是老乡贤证明自己的最后一战。

  那一战,整个京师都在关注。那一年,一个在棋坛籍籍无名的风度翩翩探花郎闻名海内,虽败犹荣。

  如今鲍景远已然去世,而这位老乡贤也已年过花甲,虽也时常下棋,且棋力还堪有一流之水平,但毕竟年老,早已不复当初了。

  这便是摆在整个嘉州棋坛面前的一个问题——青黄不接,后继无人。

  恰恰此时,从徽州来了个程白水。

  梁园茶楼大堂内,所有目光都聚集向讲棋台上站着的一位看似领头的中年文士。

  “孝直兄,你倒是想个办法啊,那程白水大张旗鼓的挑战我嘉州棋坛,欺我无人,若是被他得逞去,从此一人战一城的名声传了出去,不是让天下人看了笑话?”台下有一人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引来众多棋手应和。

  而他口中的孝直兄,便是讲棋台上的中年文士,姓卢,字孝直。

  这卢孝直便是此间梁园茶楼的负责人,也是嘉州棋坛的领袖,这两者之间,必然并存。每一任领袖都会负责管理茶楼,因为这是公家财产,无非是给棋手们一个聚会之地,所赚的银钱甚少,且都会捐与灾民。

  “不如孝直兄去请家公出来主持此事,若是我等尽输与他,实在愧对嘉州父老,连带着受此污名。”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沮丧道。

  这一言惊起一矮个中年破口大骂:“冯德伦,你个龟孙儿,自己没得本事还要去烦扰家公安养晚年,你是想让家公晚节不保?便是家公能出面胜过程白水,丢得就不是我嘉定男子的脸了?”

  那被叫做冯德伦的瘦削中年被骂的低下头来,脸色十分难看,却没有一点想要反驳矮个中年的意思,想来他自己也是极不愿说出刚才那一番话的。

  “便是此时我们尽输了,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堂堂正正的棋手,若是如此畏首畏尾,不敢应战,才真是愧对嘉州父老。”那矮个中年还在喋喋不休的谩骂,让得场中众棋手都十分羞愧,不敢言语。

  台上的卢孝直看到此幕,叹了口气沉声劝阻道:“老马,少说两句吧,大家也都是着急,并没有其他意思。”

  台下被称作老马的矮个中年倒是极为尊重他,当下也便气哼哼地坐了回去。

  卢孝直又道:“如今最该做的是想好到底该派谁出战,奈何嘉州的青年棋手不多,且棋力尚不如我等,但若是我们几个出战,胜负暂且难说,便是赢了也没脸向岳师报喜啊,输了就更是难堪。所以只能先从青年棋手中选出几个能应付得了的,他程白水不是要和我们下五盘棋吗,前头两场便让青年棋手出战,试试他的底气,若是都输了,只得我们这些人上了。”

  一个年方弱冠的棋手前来邀战,当然最好是能有本地的年轻俊彦出而应战,大堂中众人窃窃私语,都在议论,大多说的是去哪找两个和程白水棋力相当的青年棋手?毕竟新安弈派的汪曙都败在他手上啊。

  卢孝直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台下的议论声顿时歇了,“还请诸位自荐,或是推举两位青年俊才出来吧。孝直此举实属无奈,况嘉州棋坛积弱已久,全靠岳师一人撑着这个大摊子,孝直无用,没能让我嘉州棋坛重现往日岳师名震四海的荣光,此番若是败了,孝直自请卸去这领袖之职,另举贤才任之。”

  那矮个中年老马高声道:“除了你,这嘉州城内还有谁能担得此任?你这些年的努力大家伙都看在眼里,我老马是个直人,没那个花花肠子,但也敬佩你的有担当,有作为,况且你又是家公的弟子,你不当谁当?”

  众人都称那老乡贤为家公,唯独卢孝直称之为岳师,便是因为他是那老乡贤唯一的弟子。

  “是啊,孝直兄言重了。”嘉州棋手虽声名不显,而且也没什么棋力顶尖的人物,但好在十分团结,便听到台下众人齐声应道,毕竟卢孝直这些年对嘉州棋坛颇有贡献,威望不低。

  这时人群中有一个青年人站出来坚定道:“诸位前辈,林某不才,虽棋力不济,也愿为我嘉州棋坛打个头阵,会一会那新安程白水。”

  这个姓林的青年人在嘉州的青年棋手中不算很强,但却是第一个站出来请战的人。这也使得其他青年棋手羞愧难当,明明自己棋力比他还强些,怎么一听到新安程白水的名头就如此怯战?当下把心一横也一个个的站出来,齐声道:“我等皆愿出战。”

  “好,不愧为我嘉定男儿,有担当,便是这次输了,父老们也以你们为傲。”老马狂笑道,他身形不大,却有个大嗓门,这一声狂笑,让得下面诸多棋手信心大增。

  不是胜程白水的信心,而是崛起的信心。

  卢孝直此时还有些犹豫,因为此间虽然愿意出战的青年棋手很多,但真正能和程白水好好较量一番的一个都没有,选谁去应战,这是个问题,难道破罐子破摔,默认前两场输了?难道偌大的嘉州再也找不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后辈了吗?

  正此时,见方才被老马一顿痛骂的瘦削中年冯德伦有些欲言又止模样,卢孝直道:“德伦兄可有什么话想说?”

  冯德伦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犹豫道:“或许还有两人可以一战。”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他,急切问道:“谁?”

  冯德伦想了想道:“大家可还记得隐居嘉州,前两年仙逝的许榖老大人,还有个养子,名叫许韶台,年幼时还陪同许老来过我们梁园茶楼……”

  卢孝直被他这么一提醒,两手一拍,喜道:“是也,我怎么就给忘了,当时他与岳师下饶子棋,岳师让他三子,反被他赢了,连岳师也称他有天纵之资,只是这些年未在棋坛出现过,以为他不再下棋,也就逐渐忘了,德伦兄见过他?”

  冯德伦不好意思地道:“年初我去拾花馆时,才知晓他是那儿的东家……”

  这便要说到今年年初之时,冯德伦与三五好友同去嘉州城内最大的青楼拾花馆,见到一位青年公子,眉宇间神气无比,生得器宇轩昂,忽觉眼熟,便上前去问,才得知这位青年公子便是当年那个受让三子胜了家公的小孩童,自觉诧异,仍然不信,于是邀青年对弈一局,青年欣然应允,却被这个青年杀得昏聩不已,冯德伦这才确定他就是当年的许老带来的那个小孩童。

  不过梁园茶楼中下棋的这些人,少有混迹青楼者,以是冯德伦当时也并未告知他们这件事,而此时却是事关嘉州棋坛荣辱的紧要关头,非说不可了。

  台下棋手皆笑,还有人戏谑说道冯德伦的瘦削不是没得道理,使得冯德伦老脸一红。

  不过在这压抑的氛围里难得添得一些乐子,又听得嘉州城中有这么一位青年天才棋手,众人的脸色也明亮了许多。

  许榖老大人之子,家教定然是不会差了,又听冯德伦之言,许韶台棋力尚在他上,要知道,冯德伦虽然身形瘦削,胆小如鼠,但脑子却十分好使,除了家公外的所有嘉州棋手中,也仅在卢孝直和老马之下了。

  那这个许韶台能否与程白水争一争胜负?

  只是他们不知,许韶台与程白水乃是幼年故交,程白水出入川地,第一件事就是和许韶台下了一盘棋。

  虽然那盘棋还未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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