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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崔漓 五


  [燃^文^书库][www].[774][buy].[com]  十二

  崔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头顶的床帐。

  阿珩跪在旁边,哀哀地哭。

  新鲜出炉的礼部尚书崔酲借着崔尚书夫人的口,送进来两个字:“无能!”

  崔夫人来了一趟,坐了没有一刻钟,就走了。

  因为她也病倒了,挣扎了半天,强撑着进了宫,也不过是看一看,安慰女儿几句话,然后娘儿俩抱头痛哭一场。

  阿珩送行的时候,忍不住偷偷问:“阿琚她们家……”

  崔夫人一脸的愧疚懊恼:“我疏忽了。漓儿有了孕,原是无论如何都不该让她们家的人离开京城的。如今他们家门锁着,撞开看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估摸着,阿琚早就是人家的人了……”

  阿珩张了张嘴,把埋怨吞了下去:那是人家的亲闺女,难道不比自己还看重、还心疼?

  崔夫人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低声说了出来:“我没脸对面告诉漓儿,你替我转告吧。她父亲很生气,说她,无能……”

  阿珩简直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伸手掩住了口,惊讶地看着崔夫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崔夫人低下头,边小声哭着,边断断续续地道:“……说我们母女都无能,一个想不到扣人保住女儿的平安,一个连个自幼随身的下人都收服不了……说小门小户出来的夫人,也就养出这样愚蠢无能的女儿……”

  话说得难听到了极点。

  阿珩心中十分了解自家阿郎本质上的自私刻薄,讶异过后,还得反过来安慰崔夫人:“夫人要保重,事已至此,总归是往后看才好。”

  崔夫人回府就一头睡倒,再爬起来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了。

  阿珩不敢说别的,只略略说了一句:“阿郎嫌咱们无能……”

  崔漓本来木呆呆的表情,微微有了些动容,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那个小生命,在自己的肚子里,已经呆了三个多月……

  自己的食量、偏好、睡眠、生活习惯,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听说,孕妇跟寻常日子截然不同的,应该怀的是儿子……

  可是现在,他就只是一摊血,而已……

  崔漓只觉得心上像是在被一把锈掉了的钝刀,隔一刻,割一刀,疼得自己几乎想要就这样死了最好……

  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的远大前程、富贵荣华、扬眉吐气,等等等等,都随着那一钵水,化成了泡影……

  痛彻心脾。

  崔漓张开了嘴,想要狂呼,可又咽了回去。

  那一日,她喊了。

  那一声惨嚎吓得大明宫三天三夜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吓得刚进门的戴皇后腿一软几乎坐在了地上,吓得明宗脚下一个结结实实的踉跄。

  可是,那又如何呢?

  查不出来。

  不仅查不出来,还说是自己苛待了下人,所以无故挨了巴掌的阿琚,才会毒害了自己自幼服侍的小娘子后,自尽身亡。

  这种鬼话,竟然也有人信?!

  崔漓心里的悲伤绝望、巨大到铺天盖地的痛苦,随着明宗的束手无策和戴皇后的敷衍塞责,终于渐渐变成了恨意。

  崔漓两眼鳏鳏,一直盯着床顶。

  阿珩绞尽脑汁,苦苦相劝:“小娘,你得吃药,吃饭,睡觉,然后才能好起来,也才能,才能给孩子——”

  阿珩没有接着往下说了。

  但其实话已经说得很明白。

  才能给孩子报仇啊!

  崔漓的眸子微微动了动,僵硬地转了转头,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一张粗粗的磨砂纸:“几日了?”

  阿珩听她开口说话,又惊又喜,边擦泪,边急忙道:“第五天了!”

  崔漓微微颔首,低声道:“我要喝蜂蜜水。”

  阿珩的心头一颤,面上戚容又现:“小娘……”

  一个温和婉约的声音在一边响起:“去拿吧,姐姐没事了。”

  ……

  十三

  那是邵微微。

  崔漓对邵微微的印象很模糊。

  因为她很少说话,凡事来时,也都只是温婉地笑。

  甚至,在魏充媛、刘美人为了一点子破香闹上清宁宫时,邵微微的状态,也只是苦笑着无奈前往。而且,一字不发。

  那之后,邵微微简直就是个隐形人。

  所以,崔漓吃力地回忆了半天,却只记得,那一日戴皇后带着众妃嫔来“望候”自己的时候,邵微微和魏充媛一起,令阿琚带着去了净手。

  崔漓看着她的眼神自然不会好,脸色也不会好。

  但是邵微微有绝招。

  支走了阿珩,邵微微盈盈跪倒,一边举起了一只小小的银壶,一边低声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婢妾是福王殿下安插进大明宫的眼线。但是婢妾并不想替他杀人。这一次,本来他给了婢妾这个药,逼着婢妾下在崔姐姐的饮食里。但是婢妾没有。婢妾马上就去孙公公那里自首。只怕去了,就回不来了。所以,婢妾来跟崔姐姐说一声:皇后娘娘是也是福王殿下的人,她的确有心要害姐姐,所以令我动手。但是我没有。所以这一次的事情,不是皇后娘娘的手笔。害姐姐的凶手另有其人,还望崔姐姐多加小心!”

  说完,邵微微矮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给崔漓磕了个头,然后站起来,身姿挺拔地,走了。

  崔漓一直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她走出了寝殿。

  直到阿珩端了水进来,有些莫名地问:“邵美人怎么就走了?我刚才招呼她都不理我。”

  崔漓才真正动容。

  难道,邵微微真的是来,道歉,示警,道别的?

  崔漓立即令阿珩:“你去看着,看邵微微去了哪里。如果真的是去找孙公公的,你打听着是因为什么。若是圣人要赐死她——”

  崔漓犹豫了一下。

  阿珩大惊失色:“赐死?!为什么要赐死她?是她害了小皇子么?”

  阿珩说到最后一句,脸上已经忿忿然起来。

  崔漓忙道:“不是。她没有。她是来告诉我,既然她没有动手,那就应该不是皇后。她是来让我小心别人的。”

  阿珩的神色这才缓下来,看了看崔漓的样子,为难道:“小娘,你这个样子,我哪里走得开?我随便唤个人去瞧着便了。”

  崔漓想一想,点点头:“也好。阿琚之后,总要再用别人的,你正好挑个听话的。”

  邵微微真的去寻孙德福自首了。

  她也真的将戴皇后的事情都坦白了出来,上交了那只小银壶。

  当然,她不会说,其实阿琚拿到的那个纸包,真的就是她给的。

  只是,戴皇后,还不知道邵美人,去自首了。

  但是明宗想了想,就没有降罪邵微微。

  因为他现在还不能动戴皇后。

  因为福王刚刚已经表示了臣服。

  因为过贵太妃礼了佛。

  种种因由。

  而邵微微既然没有成事,还主动来自首,甚至说出了让自己只管把她千刀万剐,只要放过她的家人这种话。

  明宗微微沉吟,犹豫把邵微微放在哪里比较好。

  邵微微擦着泪哽咽,低声道:“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崔姐姐,虽然我没有动手,但是我早就知道肯定还有人要害她。我提前却不曾示警,结果害得她没了孩子——若是能够不死,我哪怕天天给她扫院子都是心甘情愿的!”

  明宗又想了想,觉得这样倒是不错。

  反正以崔漓的性子,只怕是要纠结很久,而且,必定是要再次封宫的。

  明宗便令孙德福:“你去传朕的话,邵美人降为宝林,去紫兰殿贴身服侍崔修容。”

  孙德福一愣:“传给崔修容么?”

  明宗眸中的厉色一闪:“同时知会皇后一声。”

  邵微微闻言,瑟缩一下,嗫嚅道:“奴婢以后,能不能不见皇后……”

  明宗冷冷地看着她:“朕留着你,一则让你有机会给崔修容恕罪,再则便是要警告皇后不要太过无耻。你不见她,她怎么会长些羞耻之心?”

  邵微微低下头去,十分不愿意,却又不敢再说。

  孙德福的眼神在她身上好好地打了几个转儿,才躬身去了。

  明宗看着底下跪着、不知道该走该留的邵微微,低声续道:“你给朕好好看着紫兰殿。崔修容只怕心思不稳,你要用心安抚。若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立即来报!”

  邵微微一愕,抬起头来,傻乎乎地看着明宗,忽然反应过来,身子一抖,立刻又拜伏下去:“奴婢遵旨。”

  明宗的眼神冷厉下来,声音中也带了冰寒:“你最好遵旨照办。若有什么纰漏,小心你一家子的脑袋!”

  邵微微伏在地上的身子又是一颤,连忙连着磕了三个头:“奴婢知道,奴婢记得……”

  ……

  十四

  邵微微再次回到紫兰殿的时候,看着崔漓的眼神,除了抱歉,还多了怜悯。

  崔漓不动声色地起身,梳洗,低头吃饭,饭毕,才转向阿珩:“你以后记得,不要支使邵宝林做事情。她不过是来我们这里暂时住一阵子。等福王的事情完全过去,等圣人把宫里弄干净了,邵宝林这样当机立断的人物,转眼就会跟我并肩。你若是现在得罪了她,以后的日子,必定有你好受的。”

  阿珩有些为难。

  那邵宝林在紫兰殿做什么?

  圣人不是说她是来贴身服侍小娘的么?

  她服侍什么?

  穿衣梳头?饮食起居?说话解闷?还是——别的什么?!

  阿珩应了一声,却抬眼去看邵微微。

  邵微微的眼神根本就没有落到阿珩身上,而是始终在看着崔修容吃饭。

  此刻倒也没有张罗着收拾桌子,而是看着菜品皱了皱眉,低声道:“阿珩,姐姐的菜里,热性的东西太多。虽然姐姐现在的身子忌寒凉,但也不能过热。不然,她夜里睡不稳的。”

  崔漓抬起了头,冷声道:“怎么,这就想对我的饮食指手画脚了?”

  邵微微轻轻叹了口气,闭口不言,低下头去。

  阿珩连忙把食案收拾了,转身走了出去。

  邵微微见殿里没人了,才又一次轻轻跪倒:“姐姐,我对你说几件事,你要记得,不能跟别人讲。”

  崔漓冷冷地看着她。

  邵微微凑近了一些,一阵淡雅的香气钻进了崔漓的鼻子里。

  崔漓有一瞬间的恍惚,旋即恢复了清明,脸上眸间,一片清冷。

  邵微微低声道:“第一件事,圣人今日许我来紫兰殿服侍姐姐,临来的时候,警告我说,姐姐心思不稳,让我诸事都要随时通报。”

  崔漓的脸立即便绷紧了,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裙子。

  邵微微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道:“第二件事,我出宣政殿的时候,孙德福恰好引了沈昭容进去。沈昭容看着我,神情很是轻松,还笑着问了一句:你要去紫兰殿啊?”

  崔漓的一只手柱在了额角边,眼中已经滔天的恨意。

  邵微微的声音渐渐放低:“第三件事,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私交甚好,而贵妃娘娘也受制于福王多年,圣人不想追究皇后娘娘,想必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崔漓的脸色从未如此阴沉:“圣人从来不怕事!”

  邵微微轻声喟叹:“自从邹充仪去了掖庭,圣人怕的事多了许多啊……”

  崔漓心中的那根弦越绷越紧,此刻已经紧紧地抿起了嘴,一言不发。

  邵微微的眼睛微微一眯,加上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另外,我听人说,崔夫人病倒了,很重,已经几乎要起不来床了……”

  崔漓大惊:“什么时候的事?你如何知道?”

  邵微微再叹,低声道:“娘娘的胎没了,崔尚书本来春风得意,忽然一下子成了众人慰问的对象,十分不悦。听得说,回家就对着崔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话说得难以入耳,什么蠢娘没有精女儿,什么卑贱者果然无能,之类的话,说了许多……”

  邵微微看着崔漓发白的脸色,说了最后一句话:“崔尚书昨夜悄悄纳了一房妾……”

  崔漓只觉得头上一晕,两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桌子,低声吼道:“无耻!”

  邵微微膝行两步,轻轻扶上崔漓的手:“姐姐,你要坚强。你若是倒下去了,崔夫人只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崔漓紧紧地咬着牙,狠狠点头:“我一定会的。”

  邵微微的唇角有了一个美丽的弧度。

  成了。

  ……

  十五

  从第二天起,邵微微每天亲自给崔漓准备蜂蜜温水,然后变着法儿地往里头加东西:“好姐姐,这个是黄芪水,你好好吃尽了它……”“好姐姐,这个是枸杞水,你好好吃尽了它……”“好姐姐,这个是参水——我知道我知道,我今日加的蜂蜜多些,保证不苦!而且,是冰过了的参水,即便加了蜂蜜也不会过热!”

  半个月下来,崔漓在邵微微面前的脸色,越来越温和。

  阿珩高兴得直抹眼泪,背了崔漓去寻邵微微:“多谢邵宝林!我家小娘能有今日的起色,多亏了邵宝林尽心竭力地开解抚慰,还这样桩桩件件地都替她想到!婢子替夫人多谢您了。”

  邵微微在阿珩面前却永远都是不咸不淡的样子,只是看了她一眼,施施然走了。

  阿珩顿时不知所措。

  听说了此事的崔漓不禁去问邵微微:“邵妹妹不喜欢我这个侍女么?”

  邵微微掩着口笑:“阿珩这状告得好没来由。我照看姐姐一则是圣人的旨意,二则是我自己的心愿。何况,姐姐这样虚的身子,我满心里都是担忧,哪里有那个闲情逸致跟她在那里虚客气?她有替崔夫人谢我的,还不如自己好好地做事情,让姐姐赶紧好起来,她也好有脸去见她家那位病重在床的主母……”

  崔漓心中一顿。

  阿珩替崔夫人谢邵微微?!

  这个“替”字她就配用了?!

  就像是邵微微说的,自己的情况这样糟糕,阿珩难辞其咎,怎么不想着赶紧跟邵微微学着点,好好地帮自己调理身子——还有心思去做这些表面文章!竟然还拿这个当罪名来告状?!

  崔漓有些不悦,皱了皱眉。

  邵微微见了,嘴角微翘,垂眸又加了把劲儿:“俗话说,亲不间疏,先不僭后。阿珩大约是忘了,我才是那个外人罢。”

  崔漓的眉头越发拧了起来。

  邵微微的话自然是在自己面前跟阿珩争宠。

  可阿珩的话,何尝不也是在自己面前跟邵微微争宠?!

  邵微微在求生存,所以竭力讨好自己,这个是人之常情。

  可是阿珩啊,你用得着么?

  果然的,心思没用在正路上了!

  崔漓终于轻声地埋怨了一句:“果然这个宫里是最容易移人心性的!”

  邵微微笑了笑,状似在转移话题:“啊哟,姐姐,我前日把以前做的一些菊花茶翻了出来,你要不要试试?清心明目,养肝护脾,最是好东西了!”

  崔漓随口答应:“好啊,早就听说菊花最能清心养肝了。我这几日依旧有些气躁,这个东西正好应景。”

  邵微微的笑容深了下去,款款立起,笑道:“那我这就去拿,姐姐稍候。”

  走出房门,邵微微单手抚胸,长长地松了口气,笑容灿烂,到了诡异的程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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