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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醉舞


  邹充仪鲜少看到他这样一幅气哼哼的样子,实在是引人发噱,忍不住扑哧一笑,心中一悔,脸上却不露声色,笑着接口道:“瞧您这小气劲儿!自家的亲兄长,又是太后的心头肉,只要没存着非分之想,由着他飞扬跋扈也是应该的啊!倒是小五,这样谨慎老成做什么?又是辞官又是出京的,弄得外头不知道的人瞧起来,就跟咱们真是那容不下人的人似的!”

  明宗哼了一声,接着却默然下去,神情落寞起来。[燃^文^书库][www].[774][buy].[com]

  邹充仪立刻一副后悔了的样子,咬咬嘴唇,强笑道:“四郎,我这里的小丫头不太会做正菜,下酒小食却做得极妙,你尝尝这个卤鸭舌,带点辣,好吃得很!”

  明宗不接这个茬,却心烦一样挠了挠额角,口中叹道:“我跟小五以前最好,如今他总是敬而远之的架势,弄得我倒不知道怎么待他了!”

  邹充仪跟着恍起神来,半天才迟迟开口:“我一进宫,家里的姐妹们也都毕恭毕敬起来。当年祖父不曾带我到身边教养的时候,她们几个个顶个有胆子欺负我呢……”

  明宗心里想了想,皱眉道:“你不是就两个堂妹么?而且都比你小那么多?”

  邹充仪呵呵地笑起来:“架不住各种姻亲表姐妹多啊……”

  眉宇间一片悲哀。

  连姻亲表姐妹都敢欺负二房的嫡女,还是太傅府的嫡长孙女。

  明宗想起那个站在二房院子正中,虽然腿肚子发抖,但还是乍着胆子替自家母亲教训奴仆的女孩,心底一片温润。

  邹充仪却忽然有了倾诉的冲动,轻轻说起来:“那时候府里除了我没有女孩。我娘不会说话,到处都不招人疼,也没人看得起她。所以虽然我是唯一一个能出面应酬那些表姐妹的,却也就成了唯一一个她们敢捉弄的……各种你能想到的招数,我都一一受过……”

  邹充仪说着便又饮了一杯酒。

  明宗不自觉地听着她的故事,跟着也饮了一杯酒,甚至听到“一一受过”四个字时,微微竖起了眉毛,沉着脸多饮了一杯。

  后来自然是两个人都喝多了。

  孙德福一直在窗外听着,和桑九两个人,低头,不吭声,不动声色。

  跟那时与花期一起值夜不同。

  花期总是放心地都交给自己,然后就转头打盹。

  桑九却清清楚楚地划了一条线。

  明宗是明宗,邹充仪是邹充仪。

  自己是自己,桑九是桑九。

  桑九的谨慎周全带着明显的兴庆宫烙印。

  当年邹皇后的清宁宫,咳,不提了,那就是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地界。

  希望这回邹娘娘没有用错人罢!

  所以走神的孙德福听到里面邹充仪模模糊糊地喊人时,还没抬起头来,身边桑九早已边轻声答应着边迅速走了进去。

  明宗歪在榻上已睡熟了。

  邹充仪撑着额角坐在案边。

  桑九当机立断:“扶圣人到床上去睡,我们充仪还得先醒醒酒。”

  邹充仪便点头:“有劳孙公公!”

  孙德福哭笑不得,低声道:“我的娘娘,您别这么客气成不成?我是圣人的狗不假,何尝不也是您座下的奴才呢?让圣人知道了,又不待见我!”

  邹充仪便笑着推桑九:“快听他又瞎掰呢!我们都不说,圣人哪里知道去?这屋里可没有第五个人!”

  孙德福看一眼笑吟吟的邹充仪,轻描淡写地说:“自然。这屋里肯定不会再有第五个人!”

  邹充仪笑一笑,自己扶着头站了起来,道:“你们俩服侍圣人。我出去走走。”

  桑九想要去陪她,可孙德福一个人又扶不起明宗,便有些左右为难。

  邹充仪笑着又推她一把:“傻子!有孙公公在,我会有什么事?!”

  孙德福便笑着打趣桑九,说出来的话也意味深长:“九娘来得日子还是浅,不知道那第五个人不在屋里,会在哪。”

  桑九会意过来,一笑。便踏实地留下来照顾明宗,并不管邹充仪去了哪里。

  ……

  邹充仪没有走远,只是出了后门。

  脚步虚浮,头脚昏沉。

  邹充仪知道自己也饮多了。

  明宗来得蹊跷。

  花期默得诡异。

  小院能人多得惊悚。

  自己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让人烦躁。

  邹充仪心里很清晰,自己的目标,从来都是后位,一刻都没有变过。所有淡泊的、从容的、闲适的,都是做给人看的。也许是做给明宗看的,也许是做给三妃和她们背后的人看的,但也许,是做给自己看的。

  自己其实不是个争夺的性子,就连争夺的聪明劲儿,都从来没有过。

  重生?

  呵呵,就自己这待人处事的拖泥带水和鸵鸟心态,真的还不如找个地方重死一回来得干脆些!

  但是,不能呵!

  邹充仪扶住身边的一棵树,枯了的,干裂了的,摸在手上,树皮都能硌得手掌生疼的,一棵老树。邹充仪轻轻地将额头也靠了过去,微微闭上眼,静静深呼吸。

  邹田田,开始算计吧。

  不论是算计谁。

  宝王,煦王,沈迈……沈戎,裘钏,崔漓,程芳,文琦,魏让,凌珊瑚——然后是德妃乔二娘,贤妃阮秀儿,贵妃赵若芙——以及,新后!

  自己已被废好几个月,立新后的事情,大约就要被提上日程了吧?

  明宗必然是不乐意的。

  因为宫中无后,才会乱,才会逗引得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出手,他也才能趁机顺藤摸瓜,借势发作,将该铲除的都铲除掉,而且,以后宫为借口,才能将事态控制在自己需要的范围内,将朝局动荡降到最小。

  裘太后却一定是乐意的。

  立了新后,绝了自己的念头,也绝了裘家的念头。让新后族和自己家族去明争暗斗打擂台,裘家才能真正地袖手旁观,裘家和李家才能相安无事,才能让裘氏家族平平稳稳地进入下一个富贵时代。

  自己家里,祖父,想必是乐意的。

  只有新后入宫,自己身上的视线才能被彻底转移,自己才能安全,也才有了东山再起的可乘之机。否则,三妃必要置自己于死地才肯罢休。

  邹充仪想到自己现在身处的险地,神情却半分不动。

  是的,已麻木了。

  前头还有不知道什么陷阱等着自己。

  最直接的是杀掉自己。

  最残忍的是毁掉自己——毁容毁名毁清白。

  邹充仪很希望自己能有沈昭容的功夫。

  因为现在很想拿把刀狠狠地照着什么东西,比如这些树,狂挥乱舞一阵,砍断、砍掉、砍死!

  邹充仪终于轻轻地动了一动,被她靠着的树簌簌一响。

  她的十根手指几乎要嵌进树身了。

  酒劲上涌。

  其实,自己可以不必这样辛苦的。

  只要明宗也是个善良的人。

  清清白白地,坦坦荡荡地,把心底里的怀疑摆到明面上来,选几个身家清白的女子进宫,让自己和她们恭恭敬敬、和和睦睦地生活,生几个孩子,让裘太后帮忙带大,选一个聪明善良能给兄弟活路的当太子。就可以了啊。

  那些女子,不要裘家的,不要沈家的,不要宗室关联的,不要想文臣武将言官清流与否。只要善良美丽就好。

  这很难么?

  邹充仪觉得一点都不难。

  简单,有效。

  可明宗不愿意。

  那样的话,会被史官说幼稚吧?

  换个说法,会被朝臣背后笑话愚鲁吧?

  谁不想要让天下人都认为自己睿智精明呢?

  可别人口中的“睿智精明”能拿来当饭吃么?

  邹充仪觉得名声是最不饱肚的东西。

  邹充仪觉得那玩意儿还不如一盏新醅绿蚁,不如半炷水沉白檀。

  忽然,邹充仪觉得自己出门时落了一样东西——

  带上那半壶残酒就好了。

  邹充仪慢慢抬起了身子,仰头看向夜空。

  月色如洗。

  九州同被一弯残。

  邹充仪眯着眼看月亮,不远处,沈迈和孙德福眯着眼看她。

  邹充仪饮多了。

  双颧上的酡红骗不了人。

  邹充仪显然想起了以前的日子,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轻松柔和,口中的喃喃也清晰地传了开来: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孙德福睁大了眼:“呵,太白的句子!邹娘娘什么时候爱上这个调调了?”

  沈迈低低嗤笑一声,白了他一眼:“有几个酒鬼不爱李太白的?!”

  邹充仪忽然扬起了袖子,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虚虚一捏,往空举起: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而左袖同时也荡起了一阵微风,回手跟着迎向半空,随着右手微微一肃,兰花指俏媚无匹。

  邹充仪,竟是在月下,趁醉舞了起来!

  沈迈和孙德福都是一愣,片刻失神,又急忙集中了精神,细看起来。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邹充仪右手忽然变捏为散,左手也跟着藏回袖内,递到右手边,芙蓉面一低,恰恰躲到左袖后面,娇娇地做了个掩面饮泣状。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做了折腰,做了散花。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做了跳踏,做了连环。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做了胡旋,做了抛袖。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邹充仪的披帛被枯枝挂住,被她不动声色地用力一扯,一声裂帛,如琴声戛然而止。

  余音袅袅,余味沉沉。

  良久。

  桑九淡然的声音出现在后门处:“娘娘,夜了,睡去吧。”

  邹充仪揉着太阳穴回头看她,嫣然一笑:“来扶我一把。”

  沈迈和孙德福看着两个女子互相扶持而去,将要对视时,却又躲开了彼此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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