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已是秋窗秋不尽

　　时光静静流转，凉风骤起，渐渐入秋。这天清晨，黛玉一觉醒来，坐在轩下梳洗之际，迷蒙间竟闻到一阵馥郁的花香，便含笑问身侧的紫鹃：“是桂花开了吗？”

　　紫鹃莞尔一笑，答道：“是呀，一早起来才见的，姑娘真是料事如神，没出房门就知道花已经开了。”一面说，一面将窗户推开。

　　黛玉转头望去，就见窗外晴空万里，明媚灿烂，蓝澄澄如一汪碧玉。庭前桂花初开，一片淡黄浅白，香气郁郁，熏人欲醉。

　　此时此刻，故乡的桂花，也该开了吧？故乡的山水景色，应该比这里的更胜一筹吧？

　　紫鹃见黛玉看得痴迷，抿唇笑道：“姑娘很喜欢桂花吗？”

　　“自然，”黛玉回过神来，温柔一笑，轻声吟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紫鹃愕了片刻，方道：“姑娘又在念诗吗？昨儿个姑娘看书，忙到好晚才睡，别太劳神了。”抬头望着她，眸中含笑，接着道：“时候不早了，姑娘还是快些梳洗，到老太太房里去请安吧。”

　　黛玉淡淡一笑，点头答应下来。梳了简单的桃心髻，斜插上两只翡翠钗，又加了一只银蝶点珠长簪，垂着几缕细细的流苏和璎珞，衬得青丝如云，乌碧亮泽，别样动人。

　　采薇取了衣裳，服饰她穿上。浅碧色百蝶穿花的上衣，宽裾长袖，下面是一袭月白色水纹凌波长裙，裙上绣了几朵淡雅的白玉兰。妆容清新别致，却愈显得其人清丽无双，淡雅如诗。

　　梳妆打扮停当，黛玉向紫鹃道：“你与采蘋姐姐在房里歇一歇，顺便收拾屋子吧。”言罢，搭着雪雁的手，带上采薇，缓缓步往贾母的住所。

　　三人信步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迎面来了一个丫鬟，怀中抱了一束娇艳欲滴、凝露含香的桂花。见了她们，那女孩立刻止住脚步，含笑道：“林姑娘好。”

　　黛玉抬眸一看，认出她是宝玉房中的大丫鬟晴雯，便微微颔首，笑盈盈地道：“晴雯姑娘早。”明眸流转，打量着晴雯，见她发式简单，头上只插上两枝碎珠发簪，一袭芽黄色衣衫，裙摆上绣着朵朵栩栩如生的芙蓉，如东方晓色一般，十分娟秀精致，有一种清新而淡雅的自然之美，便点头赞道：“花美，衣服美，人更美。”

　　晴雯听了，唇角漫上一抹清浅的笑意，更是娇美如春花，落落大方地道：“谢姑娘夸奖。”动作自然，神情淡定，并不似寻常的女子那般扭捏羞涩。

　　黛玉见她言谈爽利，心中很是喜欢，拔下头上的银蝶点珠簪，斜斜插在她光滑扁平的发髻上，长长的珠玉璎珞垂着，更给她添了几分娇柔丽色。

　　黛玉端详着她，笑道：“我知道姐姐的针线很好，姐姐若是得闲了，多到我那儿走走，我有很多针线上的事情要讨教。”

　　晴雯听了，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笑道：“林姑娘聪慧绝伦，又精通苏绣，针线上的事情自然比奴婢明白，奴婢哪里敢在姑娘面前班门弄斧。”

　　黛玉摆摆手，笑道：“姐姐何必谦虚？姐姐技艺极高，这里上上下下连着女工上的人都不及姐姐呢。”

　　晴雯见她如此客气，也不再推辞，点头道：“林姑娘既不嫌弃，奴婢日后一定会多多打扰。”屈膝福了一福，方捧着花转身去了。黛玉带了雪雁和采薇，仍旧取路步到贾母房中。

　　到了那里，就见满满一屋子的人，三春与凤姐儿都随侍在侧，王夫人和邢夫人也在。贾母见黛玉来了，忙道：“玉儿，快过来坐吧。”拉住她的手，亲昵地道：“如今天气变凉，你身子怎么样？”

　　黛玉行礼请安，依言坐了，唇角轻扬，耳垂上的珍珠滴水坠子晃出海水样的蓝光，答道：“很好，劳老太太惦记了。”

　　一旁的王夫人听了这话，看着黛玉，含笑道：“上次给林姑娘的人参养容丸，姑娘服完了吗？今日早晨，外面的人送了些新制的过来，待会儿姑娘去我那儿拿一些吧。”

　　坐在上首的贾母见王夫人向黛玉示好，态度温和可亲，虽然不明缘由，却依旧很高兴，便赞道：“林丫头住在这里，我年纪也大了，有些事情也照管不到了。你是舅母，应该多操心些。”

　　黛玉也很是惊讶，却也无法追问，便站起身来，朝王夫人敛衽一福，不动声色地道：“多谢二舅母。”

　　一时丫鬟摆了早膳上来，众人陪着用了，贾母便有些乏了。大家伏侍老太太睡下，便都到了王夫人房里来坐。王夫人命金钏取了一个小匣子，递给黛玉，亲切地道：“这是养容丸，姑娘身子娇弱，要记得日日服用。”

　　黛玉将匣子转递给采薇，依旧笑语如花地道：“谢二舅母，玉儿记下了。”又闲聊了一会，凤姐儿上来回各样日用事务。三春与黛玉便都站起身，辞别王夫人，各自散了。

　　出了王夫人的房间，黛玉想起贾环，便嘱咐采薇先回去，自带着雪雁走到偏房。进得房中，就见贾环在窗下习字，赵姨娘坐在一旁，正低着头粘鞋。因素日黛玉待他们极亲厚，见她进来，两人都笑容满面，一同起身让座。

　　黛玉打量着贾环，含笑道：“环兄弟真用功，上私塾了吗？”

　　贾环默默垂首，答道：“没有。”

　　黛玉秀眉深蹙，道：“宝玉是从小儿上学的，如何环儿到如今还没上学？”想了一想，立刻明白过来，这必定又是王夫人的功劳了。当下低低一叹，望着贾环道：“环兄弟，你喜欢上学吗？”

　　贾环连连颔首，长叹了一声，眉目间透出一丝黯然，低声道：“我哪有那种福分？”

　　黛玉轻柔一笑，声音和煦如风：“这个，环兄弟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的。”目光微转，见赵姨娘身侧放着一个春藤小箩，里面是各色零碎缎子，便笑道：“姨娘收着这些零碎缎子，作什么？”

　　赵姨娘略略低头，唇角含了一缕稀薄的笑意，道：“还能作什么？整块的缎子也到不了我手里，拿着这些零碎缎子粘鞋，挑一两块大一些的做鞋，其余的留着做几双鞋垫罢了。”

　　黛玉听了这话，看着赵姨娘依然风韵犹存的脸庞，在心中凄然一叹。赵姨娘替贾政生了一儿一女，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况，亲生的女儿也不叫她母亲，只以姨娘相称。这便是给人做侧室的悲哀，心里的苦却说不得，怨不得，永无出头之日！

　　黛玉感慨了一会，方看着赵姨娘，轻声道：“我那里倒有几块缎子，虽然不名贵，但还能将就着用一用。待会儿我打发紫鹃送来，姨娘留着做套衣裳穿穿罢。”

　　赵姨娘听了，自是感激不尽，眼中隐隐有泪：“姑娘如今也难，我怎能劳烦姑娘？”

　　黛玉软软一笑，道：“姨娘不必说这些，我好歹还有老太太呢。倒是姨娘，如今艰难得很，姨娘且不必烦恼，安心教养环兄弟要紧。将来若环兄弟有了出息，姨娘也便终生有靠了。”好言安慰了一番，方带了雪雁出来。

　　两人逶迤着往回走，刚进了黛玉的闺房，采薇便匆匆而入，一脸惶急地道：“姑娘，你可回来了。”

　　黛玉微微颔首，讶然道：“怎么了？”

　　采薇将房门合上，低声道：“姑娘，那人参养容丸，你可曾服用过？”

　　黛玉摇了摇头，答道：“没有。”抬头瞥了采薇一眼，见她一脸郑重，吃惊道：“难道有什么不对劲？”

　　采薇轻轻颔首，道：“因主子吩咐，说姑娘身子差，各样药物吃食都该谨慎些才好。方才我与采蘋姐姐仔细看了那养容丸，虽然无毒，但内中加了几味的药，相生相克，服用久了，必定会造成气滞血瘀，咳喘不止，神思倦怠，类似痨病。长此下去，必定……”说到这里，声音转低，渐渐止歇。

　　黛玉明白过来，身躯微微一颤，莹然如玉的脸颊变得苍白无力，低声呢喃道：“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却没想到她竟会用这种手段。”

　　雪雁早已脸色煞白，杏眼圆睁道：“怪道她如此殷勤，原来竟是想算计姑娘，只不知她这样，到底是什么缘故？老太太对姑娘疼爱有加，好歹她也该给老太太几分面子才是。”

　　黛玉冷笑一声，道：“能有什么缘故？不过是为金玉之事罢了。这宝二奶奶的位置，我从没想过要争，却不料她竟不肯放过我。”

　　采薇瞧着她，迟疑了片刻，方低声问道：“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黛玉斟酌了一会，细白的贝齿在唇上轻轻一咬，摆手道：“今日之事，且不要泄漏，我自有主张。这药你们先收着，以后太太那里送来的东西，都收着不要碰。”

　　采薇揣度片刻，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声，点头道：“罢了，我听姑娘的就是了。”

　　黛玉亦长叹了一口气，有淡淡的哀愁和伤感，凝结在眉头，缠绵在心中，身上凉浸浸地漫上一层薄薄的寒意。

　　微风掠过，清幽的桂花香透进纱窗，叫人神清气爽，却又隐隐带着一丝悲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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