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独立（二十）
笑面医生立即带了李今念回到研究所, 进入自己的实验室。其他人的实验室都是几个人一起用, 他的实验室是他自己一个人用的，哪怕是他不用也不会允许其他人擅自进来。
笑面医生将李今念放在病床上, 转身从药柜里翻找到药和针筒，将液体吸入针筒内, 打入李今念的静脉里。
白曲线虫病毒曾经是蚁巢内的绝症, 幸运的是它主要是靠血液、□□和入口食物传播, 因此不像瘟疫一样轻易就能传染, 但攻克它也耗费了研究所不少的人力物力。但即便已经有了能够治疗的药物，对于病患本身, 中了这种病毒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在这期间，李今念开始感到头痛腹痛，然后剧烈呕吐，仿佛要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笑面医生一直在旁边照顾, 被吐了一身也丝毫不介意，一直在给她喂水喂药安抚她。
李今念模模糊糊中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安抚着, 一道温柔的声音带来无限的安全感, 让她在不安的黑暗中感觉到了一丝安全和信心。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睁开眼睛, 看到沈从正在自己身边。
她挣扎着, 在沈从的帮助下半坐起身, 咽喉和胃的不舒服让她皱起了眉, 她下意识地在屋内环顾, 找寻一道身影。
但她没有找到。
“我怎么了？”李今念说，声音沙哑得过分。
“生病了。”沈从递给她一杯水。李今念喝了一口，甜的，是蜂蜜水。
“我昏迷很久了吗？”李今念小口小口很快将蜂蜜水喝完，嗓子也觉得舒服了很多。
“两天。”沈从接过杯子，又给李今念倒了半杯：“你需要吃点东西，这边有刚刚熬好的粥和一点小菜。”
“嗯。”
李今念这才感觉饥肠辘辘，胃饿得十分难受，等沈从把东西端到床上来，就迫不及待地低头吃起来。粥已经放了一会儿了，因此也不烫口，非常舒服。
埋头吃完，李今念想要问一下照顾她的人是不是笑面医生，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突然没问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明明不是一件什么值得不好意思或者见不得人的事。
吃完东西，李今念就觉得舒服了很多，沈从在边上尽职尽责地给她汇报这几天的工作情况：“其他区的所有人都已经安置妥当，总人数一万七千九百人，都安置在东边的街区。研究所这边派出了百分之七十的工作人员参与救治。三分之一的人都已经治愈，三分之二的人正在治愈过程之中，剩下的人在等待救治中。不过大多伤情不重，可以等待。但有一个问题，研究所里的药品几乎已经用尽。研究所内正在加急赶制新药。”
李今念点点头，“反正药品做了不用也会过期。”
研究所里什么药都有，但一直以来为了不暴露研究所的存在，制作出来后只有少部分流出蚁巢外面，治愈了少部分人，大多却都是白白放着过期，听到的时候李今念都觉得心肝疼。
“另外为了尽快物尽其用，第一批刀藤、炸豆、麻藤……都已经运送过来，已经治愈的人开始动手工作了。”沈从有些冷酷地说。
李今念点点头，手工活坐着也能做，和挖矿、倒腾垃圾相比简单很多，蚁巢人的身体素质完全没问题，新4区的发展和旧4区这边要尽快接轨，同时发展。
李今念不知道，沈从动作这么迅速冷酷的原因是因为不想他们把李今念当成冤大头，毕竟并不是每个受过苦的人都懂得感恩，这么多被救治的人中，总会有一些人心思阴暗，受到他人的善意相助却还在心里骂别人是傻逼。
不过这些人他一旦发现，就会将其赶走，李今念心太软，也没空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太多，但他不止心硬，还喜欢管这事。
汇报完工作，李今念肚子也消化了一些，便去洗了个澡。
这是李今念在研究所里的房间，有衣服也有洗漱用品，物件齐全，挺方便。李今念把自己清理了一遍，感觉洗掉了一身病气，整个人神清气爽。
出来后就看到沈秘书已经把她的房间收拾了一遍，看起来干净整洁得很。
沈从给她收拾办公室已经不是四回五回了，毕竟这是秘书的工作，从他还绑着绷带假装自己是李律的时候开始，给她端茶倒水收拾办公室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但沈从是个要面子的人，自从身份被揭露后，这些事都是趁着李今念不在的时候干的，久而久之李今念就发现了这一点，便觉得有些好笑，哪怕心里总是对他还有警惕，但还是会觉得他这种偷偷摸摸生怕被发现的打扫房间的行为还挺可爱的。
她也不揭穿他，给他保留几分颜面，要不然沈小蜜要是恼羞成怒影响了工作就不好了。
“出去视察一下。”
出去后，李今念就看到了研究所内工作人员忙碌的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这么忙的样子，走廊上没有了闲聊的研究人员，各个都行色匆匆，即便有聊，也是在商量某种药的成分定量如何效果最好、某种疑难杂症如何处理，他们虽然忙，但李今念却觉得还是第一次从他们眼中看到如此明亮的光芒。
想想以前初次见到他们时的感觉，每个都是冷静漠然矜持的模样，像个机器人一样，现在，却是活过来了。
或许是因为人总是需要社会价值感的，而他们现在总算有了这种感觉。
药园里的药已经被拔光了，新药的制作如火如荼，李今念就喜欢看这种热火朝天的场景，脸上都带上了笑，待看到药园角落里拿着锄头挖洞种药的笑面医生的时候，脸上的笑更明显了。
“医生。”李今念让沈从在这等着，自己套上鞋套，踏过泥土走了过去。
笑面医生看到她，说：“你可给我们带来了又麻烦又繁重的工作呢，药都采完了，你该怎么补偿我们的损失？”
李今念笑着说：“那你说怎么补偿？”
“你让我说，我可不会客气，毕竟我可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那你说说看。”
笑面医生把一个坑挖好，将种子撒下去，而后才说：“倒也还没想到，先欠着好了。”
李今念望着他瞬间眼睛都笑弯了，拿起边上的一个小锄头，也跟着挖起了坑，种起了药草。笑面医生每次都装出一副市侩的嘴脸，说着从不做亏本生意的话，可次次都只是说说而已，从来没有真的要过什么。
“多久药草能长出来？”
“不久前研究出了强化剂，植物能长得很快，半个月后就能采来用了。”
“……”
沈从看着两人蹲在那边相谈甚欢的场景，心里对笑面医生充满了不信任，因为他始终无法窥视到他的内心，而和楼明玉谈判时听到的那寥寥数字的心声又让他觉得这个人更是深不可测，藏着什么东西。
可他对李今念的在意，却又不像是作假。李今念昏迷这两天，反应十分强烈，发烧呕吐，几乎无时无刻都离不得人，笑面医生亲自将她照顾，寸步不离，那个叫秦玫朵的为此都闹了几次脾气，女人的直觉很准，她又是研究所的人，她的反应或许侧面证明了笑面医生确实是过于在意李今念了。
同为男人，他却搞不明白笑面医生到底是在做戏还是真心，或许是因为他脸上的面具，将他遮得太严实了，所以他才丝毫看不到。
……
“我去……”利自飞看着这巨大的垃圾坑，表情都扭曲了，“全世界的垃圾都堆到这里来了！”
徐清推了推眼镜，默默地拿出了一个造型夸张的防毒面具戴上，“准确地说，应该是净化区的垃圾全都堆到这里来了。”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知道了，有一根香蕉，蚁巢人会连香蕉皮也吃掉，就算是一颗榴莲，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把榴莲皮也吃掉，在他们这里，任何一点食物都不会被浪费。而这些垃圾里，能够长蛆，证明是有一些营养的。
利自飞沉默了，作为一个从小不曾吃过苦的暴躁少年，在蚁巢这段时间已经让他变得有些沉默了。
因为李今念和其他区的区长都已经谈妥，所以徐清和利自飞来到发电厂准备看看有什么是他们能搞的，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蚁巢其他区域，见到其他区的人。
他们坐着一辆简陋的代步车，代步车装了履带，因此他们可以在高低起伏软硬不定的垃圾上前进，和这两位“娇贵”的净化区专家不同，他们的保镖们跟在他们身边步行着。
绵延厚重的垃圾山上，有一些小孩和老人在翻找食物，看到他们便好奇地看了过来，有一个离他们很近，利自飞一转头，就被吓了一跳。那个孩子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以至于脸居然像骷髅，凸出的双眼，凹陷的双颊，甚至是鼻子都因为没有肉而仿佛消失掉了，只留下两个鼻孔。
他们这段时间都住在新4区的车站宿舍里，因为还没有轮到他们工作，所以也没怎么出门，出了门遇到的一些蚁巢人，虽然看起来生活得很艰难，但是他们的生活比起蚁巢其他区要好很多，而且精气神也完全不同，因此他们不算直观地了解到他们身处一个怎么样的地狱，直到现在。
利自飞第一次见到瘦成这个鬼样子的小孩，想到家里那对白白胖胖的双胞胎，心中恻隐之心一动，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小饼干，回头扔给他。
那孩子捡起来，确认是什么之后，居然尖叫了起来，利自飞瞪大眼睛，再次被吓了一跳。
之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周围的孩子们听到那声尖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全都朝着这边跑了过来，他们全都长得和之前那个孩子一样，手脚细得可怕，改造人保镖和普通人保镖们围了一圈，将他们全都拦在外面，他们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车子走，一双双眼睛全都看着利自飞。
利自飞心惊胆战，“这……”
“这些全都是其他区的孩子，看他们瘦成这样，应该是补贴期结束后被丢弃的孩子，虽然没有被吃掉，幸存了下来，但缺少食物的情况下，应该离死不远了。”一个保镖冷漠地说：“所以不要随便发善心，只会徒增你们这种从幸福的地方来的人的烦恼。”
“你怎么能随意说出这种话！”利自飞震惊不已，“这些全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什么死……”
“在蚁巢，死亡是很平常的事。”
利自飞顿时说不出话来，讷讷的，好一会儿拳头一握，不再去看那些孩子，可是内心的震动却迟迟不去。在这样无声而惨烈的生死面前，他心里的那些家庭烦恼仿佛都变得渺小，渺小到近乎烟消云散。
他转头看向徐清，但在夸张的防毒面具遮挡下，他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
“徐先生……”
徐清只是摇了摇头，没出声。
利自飞没想到，还会见到更惨烈的画面。当他们的车靠近发电厂，看到那些光着膀子的男人女人推着一辆辆推车，装着满满的垃圾倒进焚化炉里，焚化炉特别原始，原始到一扇门也没有，能看到那烈火燃烧，岩浆流淌，他们推着推车走到那滚烫炽热的入口，迎着会灼伤呼吸道的热浪和少数溢出来的有毒气体，将垃圾倒进去。
有个人体力不支，差点儿就连车带人整个人往焚化炉里摔，利自飞吓得险些窒息，幸好那个冷漠的保镖动作敏捷迅速，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了回来，但那车垃圾还是掉进了焚化炉里。
这……这他妈是个什么世界？
利自飞感到眼眶发热，心脏酸涩，怎么会有人生活在这种世界里，净化区的贫民窟生活都比这好上千万倍……
……
李今念去发电厂视察工作的时候，就听说利自飞工作特别拼命，正在和徐清一起在改造整个发电厂，当然因为材料有限，所以他们只能在有限的材料里进行有限的整改。
李今念看到利自飞的时候，他正戴着一个简易的防毒面具，是他自己临时做的，还戴着个头盔，正拿着纸笔蹲在一个小角落里写写画画，李今念探头一看，那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看得她头昏眼花。
天才就是天才，写出来的东西别人都是看不懂的。
他思考得很投入，都没有注意到李今念，李今念也不打扰他，默默打量了一会儿，觉得少年被晒黑了很多，五官仿佛也硬朗了不少。
她给了魏庄一些好处，魏庄便将他们的底细都告诉了李今念，毕竟净化区肯定是调查过一番他们的背景后才会放他们过来。
利自飞家境很好，虽然母亲早逝，但父亲给了他足够的爱。他有一个女朋友，感情一直很好，但不久前女友突然提出分手，并且失去了影踪，他寻找良久后，居然发现父亲的新情人就是他的前女友，当下崩溃了。
大闹特闹后，恶心了女友的哭泣道歉和那些情不自禁的恶心言辞，以及父亲的懊悔和道歉，他逃离了那个可怕的难以接受的漩涡，刚好政府在招聘去往蚁巢工作的人才，他便逃到了这个他们不可能找得到的地方。
然而这种曾经让他觉得崩溃的事，和在蚁巢他所看到的相比，不过是人生里的一点挫折和波澜，心境上的变化带来了外表上的改变，他整个人都成熟了不少。
任何人都会被蚁巢的黑暗所改变，因为曾经困扰他们的任何烦恼，在蚁巢人们的对比下都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李今念看到了大部分来蚁巢的人渐渐都发生了变化，但唯有徐清这个人，魏庄所知道的没有丝毫特殊之处，李今念也看不太懂。
李今念看到徐清的时候，首先被他脸上那个他自己从净化区带来的夸张的防毒面具吓了一跳。
他正蹲在熄灭的焚化炉外面用小铲子翻里面的灰烬，不知道在干什么。
“徐清。”李今念喊了他一声。
徐清立刻丢下小铲子，朝她走过来，在沈从的警惕目光下，伸手握住了李今念的手，“区长大人，很显然这个世界亟待改变，让我们来拯救世界！”
“……你把防毒面具摘下来我看看。”
徐清就把夸张的防毒面具摘下来，李今念看到他的眼睛异常之明亮……默默地看向沈从。
沈从点了点头，神情略微复杂。
李今念：“……”
我真傻，其实听到他说炼金术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这是一个多么中二的男人。
“唉，我曾经找不到人活着的意义，现在看来，来蚁巢真是命运的指引，改变世界！这才是一个人活着的最大意义！”徐清的中二之魂熊熊燃烧，宛如热血漫主角团之一。
“……嗯，让我们来改变世界。首先，你先和小飞把发电厂改变了。”
……
发电厂那边可以放心后，李今念就下到地底去，准备返回新4区了。
旧4区这边如今的面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仿佛变成了一个交易区一样，来自各区的人们汇聚在一起，忙碌着手上的工作，偶尔聊上几句话，死亡的阴影在短时间内就已经从他们的头顶散开，看到李今念，他们就立刻激动地放下手中的活儿，大呼区长、恩人。
李今念已经很擅长应对这些了，慰问了他们之后便朝着研究所走去。
看着李今念的背影，很多和老陆一样在他们各自的老家里有孩子的人都想：一定要让孩子们到4区里，在4区才有希望！
李今念是来跟笑面医生道别的，离开新4区有差不多两个月时间了，她得回去了。
途中遇到了秦玫朵，她的脸色不好，以前见到她还会露出一张笑脸，假装风度和友善，这几天不知道怎么的，居然都不装了，要知道她可是区长，名义上来说研究所也是她的管辖范围之内的。
不过这一点她好歹知道，所以她只是臭着一张脸恨恨地瞪她，与她擦身而过，也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李今念以前都是无所谓的，她知道秦玫朵对她的恨意从何而来，她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与笑面医生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她自己胡思乱想乱吃飞醋，真是莫名其妙了。但不知道怎么的，现在看她这样，心里竟然怪怪的。
但她没多想，因为她看到笑面医生了。
“我准备回新4区了，你要不要跟我过去看看？”李今念问道。
笑面医生说：“这边还有很多事，我就不过去了。”
“好，那我走了。”李今念转身离开，只是走了没几步，又忍不住停下来，转头对他说：“之前，谢谢你的照顾。”
“不用客气，反正是会索取回报的。”
李今念笑了起来，目光莹莹地看他，转身离开。
她那带笑的一眼，仿佛带有魔力，笑面医生心脏忽的就加速跳动起来。
……
这些事情都处理完毕之后，李今念才带着人返回新4区。
当一个地方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一旦多出了什么，变化就会特别明显。李今念离开近两个月，回来后新4区的变化就已经非常大了。
为了让人们的眼睛慢慢适应光线，地底装了一些灯，已经不再到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从地底出来后，便看到那一片片垦开的良田、搭建起的小木屋、正在搭建的将整个部落围起的护栏……不远处还有一只刚刚被改造人围攻死的大型侵入者。
菜园里的蔬菜长得很好，瓜果挂满了枝条，一群蚁巢人蹲在边缘惊奇地看着它们：“变大了变大了……”
“真的可以吃吗？”
“看起来好奇怪……”
“……”
那边的稻田里的秧苗也已经种好了，一眼望去，水光潋滟，绿苗随风舞动，曾从农正带着保镖挽着裤腿在田埂边上认真检查。
看起来真是充满生机。
但还不够。
李今念看看那些蔬菜，再看看那只还热腾腾的大型侵入者，决定办一场派对，让蚁巢人尝尝真正的食物的味道，知道营养剂和真正的食物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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