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丫鬟心思

“朝晞苑，”叶白露抬起头看着门上的牌子，无意识地念出来。往院子里看去，两个丫鬟跪在地上，看白露到来，忙给她行礼：“姑娘万安。”

        白露忙让她们起来，刚想说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必太过拘礼，那名身量较高，眼睛细长，着一身翠绿衣裳的丫鬟便抢先说道：

        “姑娘，这朝晞苑是老爷特地为您准备的，名字寓意也好，专门请了书法大家来题的呢，说是出自一句古诗，姑娘一定知道是哪一句吧？”

        怎么今天所有人都在考她？叶白露暗忖，叶谨把她堵在门口出题，十有八九是受了那婆子的撺掇，再加上小孩子的好胜心，他对她似乎并没有恶意，从手炉的事情就可以看出来。那婆子和叶余脱不了干系，叶余背后，却是哪位神秘的杜姨娘……而现在，府里分派给她的丫鬟却也来考她，这次可不是玩笑，一众丫鬟婆子都在，那丫鬟似乎断定了白露是个没见过市面，没读过书的女子，虽说低着头，那脸上却掩饰不住准备看笑话的神色。

        春草小孩子心思，什么都没看出来，眼神还在四处看着院子里的雕栏画栋，恨不得马上跑到各处转一转。荷香却皱起了眉头，小满她是见过的，之前是二小姐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平日里和二小姐皎兰一起读书，也学了些小姐脾气，在她们丫鬟中间名声并不算好，没想到竟然被分来伺候大小姐了，也不知道她压不压得住。她身旁的那个叫白芍的丫鬟刚来府里不久，似乎是因为家里出了事，不得已卖身为奴的，性子是个沉闷的，手脚倒还利索，除了不爱说话，倒挑不出什么错处。

        看这主仆之间似乎有些剑拔弩张，白芍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荷香正想解围，并敲打这个小满一番，叶白露开口了：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父亲大人用心了，下次请安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感谢父亲大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并没有看向小满，把她晾在一边，“荷香，春草，还有，”白露看向那名青衣女子。“奴婢本名白芍，请姑娘赐名。”

        本来丫鬟的名字就是一个代号，一般叫习惯了不会轻易改，这白芍的名字还是她当时进府面见大夫人时，大夫人正好喝着中药调理身体，方子里有一味白芍，就给了她这个名字。不过现在这白芍却主动求叶白露赐名，是何原因？

        荷香纳闷，但白露却在她说出自己名字之后便明白了，大户人家最讲究避讳，丫鬟和主子的名字，一个字也不能重。看来大夫人起这名字时，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吧。叶白露心里有一些失落，但又不十分难过，她们的母女情，似乎命该如此淡薄。

        “芍药开在春天，那就叫春芍吧，正好和着春草的名字。”白露略一思索便说了出来，春芍得了名，规规矩矩地跪下谢恩，白露也含笑受着，却只把小满晾在一边。

        “都进屋吧，我刚进府，以后还要承蒙各位姐姐照顾。”

        “姑娘，您还没问我的名字。”小满忍不住了，朝着白露略带怨气地开口。

        “你也是我院里的丫鬟吗？我还以为你是父亲派来考我的先生呢。”白露决定好好杀一杀这小丫鬟的气焰。果然，她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说话也嗫嚅了起来。

        “好了，你叫什么名字？”叶白露不准备和一个丫鬟计较。

        “奴婢叫，小满。”

        “小满，倒是个巧名字，不过你要记住，满招损，谦受益。你可愿改个名字？”

        小满心里不愿，但这个大姑娘看来并不是好惹的，只能低着头说：“请姑娘赐名。”

        “那就叫茜儿吧。”白露正好看见窗上糊的绿纱，叫茜香罗，又看她这身翠绿衣裳和纱窗倒是挺配，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一阵风吹过来，那窗纱微微颤动，好似在瑟瑟发抖。

        茜香罗颜色好看，但料子并不名贵，普通百姓也常用来糊窗子。只这大面积的翠绿色未免太过轻艳，常用于春夏，在深冬时节还用这颜色的料子，却是显得格格不入。

        院子不大，倒还精致，四个丫鬟陪着叶白露一会就逛完了。从早上到现在一直紧张着的白露方觉神思倦怠，刚一流露出来困倦的神色，荷香就敏锐地捕捉到了：

        “姑娘可是累了，去床上歇息一会吧。”

        白露点点头，吩咐了其他三个丫鬟做些洒扫整理的活计，只让荷香留在内屋。

        她解下外衣，一阵寒意袭来，才恍然意识到这内屋并没有火炉。这院子总共三四间屋子，却只在外厅有一个小火炉，远远比不上荣庆堂里暖和。她吩咐荷香将火炉挪进来，将苍白的小手往火炉上靠了靠，才渐渐有了血色。

        “姑娘，快进被子里去吧，别冻着了。”荷香松开白露紧身小袄最上面一颗纽扣，看着她舒服的摆了摆头，笑着说：“姑娘穿这么厚实，一定累着了。”

        “我冷嘛。”躺进被子里，白露好好伸展了一下僵硬的手脚，语气也软了下来，像在撒娇。荷香愣了一下，她好像第一次看到姑娘这样的神态，像，一只小奶猫？

        眼看着白露舒服地闭上了眼睛，荷香突然很想戳弄一下她白白嫩嫩的脸蛋，像摸小猫一样。

        不行，她可是大小姐，不是什么小猫。荷香忍住了将要伸出去的手，轻手轻脚地将帘子放下，又往火炉里添了几根木炭。

        炉子里木炭燃烧的声音催人入梦，帘子里的人呼吸也渐渐绵长，荷香拿了绣品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突然感觉到心里很踏实。她以前是伺候夫人的，虽说有能力，也聪明，但夫人面前得力的丫鬟太多，她只能算是普通。夫人要她去伺候这个刚进府的大小姐时，她还有些忐忑，觉得自己的命怎么这么不好。但经过短短几天的相处，她觉得叶白露真的是哪哪都好，知书达理，表面上柔柔弱弱，心里却极有成算，但偶尔也会露出娇憨的模样。叶府虽然是清流世家，叶老爷只有一妻一妾，也没有争风吃醋的现象，但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争夺，有利益争夺就有明争暗斗。叶府明争不多，但暗斗却一直没消停过，只不过是没翻起多大水花，明眼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以前在夫人身边，也见识了不少，知道人其实有很多张面孔，她也渐渐学着八面玲珑。但她来到叶白露身边后，才觉得自己当初过得好累，就像现在的时光，她有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荷香在一旁沉思着，没觉想白露渐渐醒了。看见帘子被撩开，露出一张睡眼朦胧的小脸，她忙迎上去，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荷香，帮我倒杯茶来，陪我说说话。”

        主仆二人聊着天，不觉天已黑得如浓墨。白露下午睡了一会，精神尚好，又听门外丫鬟传来，说夫人让她去荣庆堂用饭，若身子困倦便不必去，让小厨房的刘妈去大厨房取餐，在院子里用也是一样的。

        白露如何听不懂母亲的弦外之音，含笑告了罪，说自己一路来身子确实累了，便不去叨扰母亲了。想了想，又问了一句：

        “茯苓姐姐，既然有小厨房，那我可以在小厨房开火做饭吗？”

        那位名叫茯苓的丫鬟脸上浮起一丝尴尬，其实小厨房只是面子上做的事情，这个大小姐在府里住不了几天，没必要付出那个人力物力，那个刘妈也是近几日刚从外面找来的，想着白露入宫后这院子也早晚腾出来，所以那小厨房便只有冷灶冷锅，食材一概没有。

        “姑娘先等上几日，夫人事务繁忙，小厨房还未修缮完全，过上几日姑娘便可用了。”

        话说到这地步，白露也明白了。等茯苓走了之后，白露才吩咐春草，让她去跟小厨房的刘妈说去取餐。没想到春草很快回来了，还带着那婆子一起来的。

        刘妈见了眼前一个天仙似的人儿，心想这必是那位大小姐了，忙跪下行礼：

        “姑娘，奴婢是管小厨房的刘婆子，姑娘让春草姑娘吩咐奴婢去大厨房取餐，可奴婢想着这儿离大厨房有一段距离，天寒地冻的，餐食取来怕都凉了，姑娘吃了怕是对身子不好。其实奴婢过来时带了些家里的菜果，都在小厨房堆着呢，姑娘若不急在一时，奴婢可以给姑娘做热乎的。”

        叶白露本来就不想和那位并不关心自己的母亲有过多交集，听到这话顿觉惊喜，忙示意刘妈起身，说：“我下午打了个盹，现在并不饿，你慢慢做即可。对了，你都带了些什么来，我去厨房看看。”

        白露说着便往厨房走，荷香忙去扶，刘妈好像吓了一跳：“姑娘千金之躯，怎么能去厨房呢，奴婢做好给姑娘端进来就是了。”

        “你不知道，我们姑娘可喜欢做菜了，姑娘做的菜，或许你这个婆子都不会做呢！”春草对着刘婆子扮鬼脸，被荷香瞪了一眼才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刘妈，就带我去看看嘛，我不会耽误你做菜的。”叶白露朝着她眨眼，刘妈感觉这个小姑娘不像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反而像她的亲孙女一样可爱。被她这样盯着，心里也感觉暖暖的，不由得点头答应下来。

        到了小厨房，刘妈不好意思地打开橱柜，只见里面堆了些地瓜、南瓜、土豆、油菜之类的蔬菜，上层有一些调味品，一大块生牛肉，旁边还有一块白花花的牛油。

        “姑娘，俺们村里吃的就是这些，姑娘别嫌弃。”

        中午在荣庆堂吃的饭极为精致，但叶白露却并不习惯，倒是想念家常菜了。看到那块牛油，白露眼珠一转，上前把铜锅端到桌子上，又招呼丫鬟把炉子搬过来，把锅放在上面。

        “不如今晚咱们涮肉吃？”

        铜锅涮肉，白露和春草在庄子里经常吃，每次都吃得浑身冒汗才尽兴。听闻此言，春草就坐不住了，指挥荷香和刘妈切菜，她和白露一起准备底料。红艳艳的辣椒、大块牛油、花椒、姜片、小葱……满满堆了一锅。刘妈把火烧的旺旺的，锅很快就开了，一层红油浮在上面，看的几人食指大动。

        “春芍和茜儿呢，把她们也叫进来吃饭吧。”白露挽起头发，撸起袖子，将切成薄片的牛肉下到锅子里，吩咐春草把她们叫过来。春草刚出门，掀开帘子便急切地转身，兴奋地对白露说：“姑娘，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顺着帘子的缝隙看过去，院子里的雪像盐一样纷纷扬扬地撒下来，北风呼啸，雪花在空中旋舞，落在屋檐上、树上，好一幅冬日雪景图。

        春草很快将春芍带进来了，却不见茜儿，她说茜儿去二小姐那里了，不知道去做什么。白露挥挥手，示意不用管她，又让大家都坐在一起吃，不用拘礼。

        天这么冷，一顿热热的锅子，几人都吃的满头大汗，特别是春芍，她一开始还有些放不开，到最后要不是白露拦着，她怕是要把汤都喝完。说话间，白露也知道了春芍原来是渝州人，因为战乱和家人失散，几经流落到了京城，被叶府买下。令她惊喜的是，春芍居然读过书。当白露看到北风卷起帘子，带着风雪冲进门时，突然想起一句诗“散入珠帘湿罗幕”，没想到春芍接了下句“狐裘不暖锦衾薄”，着实令白露惊艳了一把，顺势和她讨论起了这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让其他人都听得云里雾里的。

        荷香别的听不懂，只听了什么衣服薄之类的话，忙说：“姑娘可是冷了，奴婢给您去拿披风。”白露和春芍俱是一愣，不约而同地笑了。白露让荷香坐下，给她解释这首诗的意思，荷香这才明白她们只是在讨论诗句，不由得撅起嘴：“你们欺负我没读过书。”

        “哪有，你看，姑娘一说，你不就明白了？”春芍也活泼起来。白露说：“正是呢，你们要是想读书，去读便是，我带了许多书来，不懂的问我和春芍。女子虽然不能考取功名，但读来修养身心也是极好的。”

        春芍的眼神亮起来，心里也开始雀跃。她本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是一个伺候人的丫鬟了，没想到主子能让她读书，以后的日子，似乎有了些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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