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疑窦丛生 1

　　东跨院内，沈默看到女儿从围墙上摔下来，吓得脸色发白。直至沈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才生气地呵斥：“阿西，你答应过爹爹什么？”

　　沈西这才看清楚，父亲和义父就站在院子中央，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她快步走到沈默面前，屈膝下跪，双手高举过头，手心向上。

　　沈默愈加生气，沈西却火上浇油，朗声说：“我在三年前答应过爹爹，以后都不会爬围墙，更不会偷偷溜出门。爹爹，你打我吧。”

　　“你，真是顽劣！”沈默一把夺过沈达允的横刀，挥刀就要揍她屁股。

　　“干什么，刀剑可不长眼！”沈达允赶忙拦住沈默，把沈西护在身后，“阿西不过出去走走，你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

　　“你总是护着她，她才会胆大包天！”沈默忍不住埋怨沈达允。当他看到女儿从围墙坠落，吓得差点背过气，此刻依旧心有余悸。

　　沈达允“呵呵”一笑，夺过沈默手中的横刀

　　沈默折下花坛中的树枝，作势要打她，却看到女儿眼睛红肿，像是哭过。他瞬间就心软了，冷声说：“从此刻开始，好好呆在自己的房间，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沈西看看沈默，又瞧瞧沈达允。他们全都黑着脸，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关起来。她想大声质问沈达允，为什么没能在树林追上眉娘，可她知道，张文峻就在围墙外面。

　　她低声说：“这些年，爹爹做过什么，我知道；义父做过什么，我也知道。可如今，已经死了两个人，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她深吸一口气，“即便大家都不喜欢王大成，但是丁先生说得没错，王大成并非大恶之徒……”

　　“那个老匹夫！”

　　“达允！”沈默喝止沈达允。沈达允愤怒地摔下横刀，骂了一句脏话。夜色在他们的心田落下一层阴影。

　　许久，沈默不容置疑地说：“总之，以后没有我们的允许，不许擅自出门。”话毕，他拂袖而去。

　　沈达允抬脚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了。他背对着沈西说：“还记得前几天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若是我做了犯法的事，你一定会大义灭亲。”说罢，他大笑着走进自己的房间，那笑声说不出的悲沧。

　　围墙外，张文峻若有所思。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老葛拎着一个竹篮，飞身跃入西跨院。他从竹篮里取出一只破旧的陶碗，碗中除了又黑又硬的糙米，还有几根发黄的青菜。他向张文峻禀告：“大人，这是昨儿个晚上，牢头分配给林婉儿的饭食。除了牢头和他的外甥，没人接触过饭菜。”

　　张文峻点点头，问道：“都安排妥当了吗？”

　　“是。”老葛一脸骄傲，“虽然沈主簿交待下去，不许沈三少离开县衙半步，但是这个世上，唯有拳头最好使！大人放心，沈三少若是想出门，保管没人敢拦她。”

　　张文峻闻言，神情怔忪，眼中似有懊恼之色，但很快掩饰过去。此刻，他依旧穿着昨晚的衣裳，手上拿着一本破败的手抄书，手边还有一大摞资料，显然他看了一整夜的书。

　　半个时辰后，沈默随着老葛走入西跨院，恭恭敬敬问道：“大人一早唤我，不知有何吩咐？”

　　张文峻指了指那只陶碗：“这是林婉儿昨晚的饭食，我让人换了出来。”

　　沈默瞥一眼陶碗，一板一眼解释：“大人，这是女牢的饭食，在分量上确实少于男监。不过，这一份晚膳有米饭，也有蔬菜。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一碗菜汤，完全合乎朝廷的规定。”

　　“我知道，临安九县，唯独钱塘县的大牢，餐餐都有米饭。”张文峻的语气略带讥诮之味。

　　沈默微微一愣，垂首站在一旁，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朝那碗米饭瞥去。大牢用的大米，自然是最次等的，但大米并没有发霉。对张文峻这样的人来说，水煮青菜又黄又老，难以下咽，但是对于穷苦百姓来说，这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大餐”。

　　张文峻仿佛知道沈默的心思，扬声吩咐：“老葛，把沈主簿养的那只母鸡抓来。”

　　沈默的心脏“咯噔”一声往下沉，目光再次落在那碗米饭。

　　一眨眼的工夫，老葛提着竹篮走进屋子，蓝色的麻布下面是沈默养了三年的母鸡。他把陶碗放在母鸡面前，默默退至一旁。

　　沈默的嘴角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炙人的静默中，母鸡“咕咕咕”叫了几声，低头啄食饭粒。突然，母鸡使劲扑棱翅膀，打翻了竹篮，扇飞了陶碗，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叫声。

　　沈默脸色刷白，想要上前摁住它，被老葛一把拽住。

　　母鸡就像饿极的野兽，一通挣扎之后，拼着命啄食散落在地砖上的饭粒。不多会儿，它七窍流血，瘫倒在地上不动了。

　　张文峻沉声说：“林婉儿凭着一首《如梦令》名声鹊起，如果她在县衙大牢落得如此下场……沈县尉有没有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

　　如果说母鸡的死让沈默又惊又怒，那么张文峻的话简直让他入坠冰库。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三个字：钱文明。

　　“你——”沈默嘴唇发白，“不可能的！”他审视张文峻。早在他收到吏部的公文，他早就把张文峻的来历打探得清清楚楚，他不可能与钱文明有任何关系！

　　张文峻笑了笑：“沈县尉与其猜测我的身份，还不如想一想，这碗拌了剧毒的饭菜，如何到了林婉儿手上。”他顿了顿，“沈主簿应该知道，那人能对林婉儿下毒，一旦王铁牛入狱……”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沈默心知肚明，张文峻说出这话，证明他早就知道，下毒的人是谁。他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复先前的激动，看起来却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沈西并并不知道西跨院内的情形。她原本以为，父亲一定会把她软禁在东跨院，结果她竟然一路畅通无阻，轻而易举离开了县衙。那些衙差不止没有阻拦她，反而看到她就像见鬼了一般，赶忙背过身去。

　　其实，沈西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又该去哪里查案。她想到眉娘脸上的胭脂，匆匆跑去莫紫苏的糕点铺子。

　　十几年前，莫紫苏和母亲莫大娘原本在街边叫卖酒酿，是沈达允为她们弄来一块酒牌，她们才得以租下一间店面。孤儿寡母的生活最是艰难，母女俩日夜操劳，才能勉强度日。

　　四五年前，莫紫苏尝试用米酒做糕点，竟然成功了。她做的糕点酒香扑鼻，不甜不腻，花色更是一等一的精致。渐渐的，她的糕点在县里打响了名头，母女俩的日子才好过些。

　　莫紫苏生得好，又能干，再加上外人觉得她性子柔顺，媒婆几乎踏破了甜食店的门槛。两年前的某一日，她告诉媒婆，她长得如花似玉，又有一门手艺傍身，一辈子不愁吃穿，所以她希望未来的相公能够入赘她家，而且必须是俊俏的少年郎。这话很快就传开了，更有人添油加醋，暗指她喜好男色，必定不安于室。自此之后，莫紫苏的名声一落千丈，媒婆鲜少上门，婚事也就耽搁了。

　　沈西自小与莫紫苏不打不相识。因为沈达允的关系，两人一度关系紧张，但她们自始至终都是对方唯一的朋友。

　　当下，沈西快步拐入御街旁边的小巷，远远就看到沈达允坐在大堂正中。他一手执杯，一手搂着莫大娘，摇头晃脑哼唱着不成调的小曲。

　　莫大娘神色尴尬，却不敢推开他，可他的手越来越放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掐了一把她的屁股。她惊呼：“沈大爷，我去给您炒几个下酒菜。”

　　“来，陪我喝几杯。”沈达允态度轻佻，抓着莫大娘的手猥琐地摩挲。莫大娘慌忙退开一小步。沈达允不高兴地说，“当年，如果不是老子看上了你，给你弄了一块酒牌，你们娘俩早就饿死路边了。”

　　莫紫苏忍无可忍，把母亲护在身后，冲沈达允说：“是，我们娘俩一辈子感激沈县尉。”她嘴上感激沈达允，眼神却毫不掩饰鄙夷之色。

　　沈达允猛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老子怎么也算你的半个爹！别以为县里新来了知县，老子就是龟孙子。告诉你们，钱塘县永远都是老子说了算！”

　　沈西看着这一幕，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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