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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谢红叶


  入夜,大明宫承香殿。蕖英小心翼翼地帮太后取下一头的金钗玉簪,乌黑的长发一缕缕如瀑布般软软地倾泻下来,比绸缎的流光更加耀目。太后一边靠在椅上闭目养神,一边用手抚了抚额头。“闹腾了一天,太后也乏了,要不要叫瑶英过来按一下肩腰?”太后摆摆手,只问道:“崇谊那边怎么样,都已经歇下了吗?”蕖英自然明白她话中所指,想了一下才答道:“陛下回延英殿之前,去拾翠殿绕了一下。”“绕那里干什么?看那棵木芙蓉死掉了没?”太后冷冷地说,“好啊,皇帝尽可以去兄友弟恭,毕竟人家是有血亲联系的一家子,我就是完全不干事的恶毒后娘。我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重修明德殿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捣鼓着找证据来指证我当年放火烧死晋王呢。”这话可说得有点重了,蕖英笑道:“那都是大臣们合议的,宫里的书都是太祖太宗皇帝一路传下来的,陛下总不能空手传给后人,也要有个地方好好藏着。”太后脸色稍微好了点,坐直身子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去探一下凤山花房是怎么弄出那些花来的。还有,这个崔进士是什么来头。”“含光已去问过了,说是种在温泉边,周围比较热,所以秋天的花儿现在也能开。凤山花房在甘泉山有很大的花田,除了金花银花恐怕没什么花弄不出来的。这个崔进士据他同州的士子说该是贫寒出身,无父无母,因有次吐蕃来袭,用计谋救了百姓,故此得了州尹推荐前来应考。”太后皱眉道:“无父无母?这种人最是可疑。”蕖英愣住,自己不也是“可疑”之人一类?要按这标准看,世上“可疑”的人可多了去了。看太后似乎有了睡意,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弯下身低声道:“底下人报了,晋王的嬷嬷丈夫死了,不知道谁给了银子,后来好好地安葬了。”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没用的废物,谁给的都查不出来吗?”“已叫人仔细盯着,一有消息立即禀报。”太后长嘘了一口气:“崇谊手下的人知道吗?”“应该不知道。但他们盯咱们也盯得很紧,不容易甩掉。”太后沉吟半晌,终于说:“你们以后也不必避忌着他了,叫他知道一点也好,我已经老了,不想再操这个心了,他自己要怎么办他掂量去。”蕖英笑着报告最后一件事:“那么太后可以放心去骊山温泉宫了吧?上下都已收拾好了。”太后嗔道:“这么高兴做什么,就知道我一定带你去吗?留在这里看家,瑶英跟我去。”伺候她睡了,把最外层的绛紫色帐幔也放下,再吩咐小宫女点一枝安息香,蕖英信步走了出去,整个承香殿都已沉入一片黑暗寂静中。她提气一跃,一片羽毛似的落在屋顶上,轻盈无声。大明宫建在长安城北的龙首山上,往下望去,整个京城尽收眼底。每月初一、十五都免行宵禁,天上地下的星光好像连成了一片,那最璀璨生辉的一处想必是夜夜笙歌的平康坊吧。上来了才觉得有点寒意刺骨,可她只呆坐着,并不想下去拿衣服。皇帝所在的延英殿地势稍低,可以看见那里仍是烛光明亮。皇帝此时并非熬夜批阅奏折,只是看着瓶中已变成如血深红的木芙蓉出神。今日杏园宴上,太后只让两位县主簪上兰花,为了不扫群臣的兴,也免得崔捷以为自己触犯了什么而惴惴不安,他便吩咐内侍把木芙蓉带回宫中。崔进士比初次见到时精神了不少,估计那袋银子居功不小,想到他认出自己那一瞬间的惊惶表情,皇帝不禁笑了起来。其实这种花并不适合插在瓶里,但拾翠殿的那一株已经十多年没开过花了。那时皇帝还小,封号是吴王。“吴王殿下!吴王殿下!”宫女们气极败坏地四处搜寻她们尊贵无比的小主子,她们料想吴王人小腿短,大概也跑不了哪里去。小吴王此时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反正是一个完全听不到宫女呼喊声的地方,他趴在树枝上,望着高处的鸟巢琢磨着要怎么爬上去,秋日的阳光刺得眼睛发疼,要用手揉一揉。忽然听到下面靴子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他往下一看,是一个比他大五六岁的男孩,穿着和自己式样差不多的赤黄色衣服。那男孩面露忧色道:“你快下来,这样很危险!”吴王好奇地打量着难得见到的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他的眼睛和自己真像,就像镜子里看到的一样。“你是谁,你是哥哥吗?”之前偷听到宫女们说,一直待在洛阳的晋王殿下终于被接回大明宫了。可是皇后还没有叫他们正式拜见。那男孩抿嘴不答,似乎就要转身离去。吴王赶紧四肢并用地想滑下来,不料脚下一空,圆嘟嘟的身体立刻直直地摔下去。“哐当!”重重的一声,吴王摔在男孩的身上,男孩“呀”了一声,咧着嘴坐起来,用手摸摸背,竟然被尖利的石头磕到,流出血来。吴王吓了一跳,赶紧扶他起来,男孩拉开他的手说:“我自己能走。”吴王心里很内疚,不屈不挠地跟在后面,男孩很不耐烦,“你别跟着我!赶紧回承香殿去,皇后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母后从来不看我,她整天都在哭弟弟。”吴王眼巴巴地看着他。男孩脸上有些许不忍,但只一闪而逝,随即嘲笑道:“笨蛋,那是哥不是弟。”“可他一生下来就死了,那不是一直比我小?”男孩无奈地让他跟着,回到他红叶笼罩的宫殿,拾翠殿。嬷嬷和宫女们乱作一团,更在背后用戒备的眼神望着吴王。所幸伤势不重,男孩坚持不让她们传太医来。这里的感觉和承香殿相差很远,承香殿只在几处种了些碧绿的竹子,地上铺满大块大块刚硬规整的青砖石,用力跑时脚都会疼。拾翠殿的地面却是黝黑松软的泥土,枫树、槭树的叶子密密交织在一起,一片金黄、赭红和深红,看上去非常温暖。可这宫殿偏叫拾翠殿,真不般配。晋王就直接用那些大片的红叶来练字,吴王认得的字还不多,有一叶刚好看得懂:“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连忙得意地说:“这个我知道,我听宫女们说过前朝红叶题诗的旧事[3]。”在那儿一直待到夕阳西下,走的时候,吴王看到那株高高的木芙蓉原本浅红的花朵变成了血红色,他很吃惊地跑过去,只见笔直的枝干底下新堆着松松的泥土。晋王说这是添色木芙蓉,跟着他从洛阳移栽过来,同时也板着脸叮嘱千万不要在承香殿提起它。注:[1]唐朝还没有状元、榜眼、探花之分。但皇帝会御驾杏园紫云楼看新进士曲江赋诗;有专业化、商业化的团体“进士团”承办新进士的聚会“杏园初宴”,会公选两位年少英俊的进士当探花使到各处访采名花(包括去公卿王侯的花园,所以要选年少英俊者)。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描绘的正是这浪漫惬意的一幕。[2]本书所有诗句均照搬或改编古诗而来。[3]《题红诗》版本之一: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门下省起居郎,从六品上,掌录天子起居法度,也就是专门记录皇帝言行的史官。当皇帝临朝听政于紫宸殿,起居郎便站在玉座之下香案的旁边,和墨濡笔,飞草疾书。因站的地方刚好在玉阶栏干第二螭首之下,又被人起了个外号叫“螭头”[1]。崔捷自然还不能一下擢升到从六品,此时只不过是为起居郎研墨的书童而已。按皇帝的旨意,新进士除了在六部供职打杂,还要轮流到正式朝会中旁听学习,皇帝退朝后要亲自询问督导他们的课业。起居郎大人的毛笔都快干结了,皇帝还一直在看中书省草拟的关于官吏升降的敕书,沉吟不语。不知香案里燃的什么香,淡淡的醒神的味道,虽然治不了肚子疼,她双腿软软的快要站不直,到底还是精神了一些。皇帝不再是前两次见到的温和模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中书侍郎袁思泰等得不耐烦,刚想开口催促,皇帝却出声了:“这个庄庆涟原本不过一县令,怎么能升任大理寺少卿?有何过人之处吗?”一人回禀道:“庄庆涟敏于刑狱,决断不滞,任内获盗、劫、骗贼者无数,颇有政声。”皇帝凌厉的眼神射向那人,脸上浮现一丝冷笑:“百姓若是衣食有余,何必为盗、为劫、为骗?只怕是被盘剥无度、朝不保夕才不得已而为之。为县宰者,不能养民安民,倒以抓贼为荣,这是什么道理?”龙颜不悦,众官纷纷躬身低头,殿内一片可怕的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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