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绿裙子”叫江晨。这个名字牟雨很久以后才知道。
江晨，这个牟雨眼中的女神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如果普通也可以美丽，也可以优雅，也可以隽秀的话。
江晨对高中的记忆一片苍茫。她甚至觉得她的高中时代似乎只有两天，一天春游迷失山中，一天游泳逞强溺水。
江晨所在的高中是全省重点。同学们都是来自各校的尖子生，各有绝活。天资聪颖的江晨身处其中，却并未感觉到太大的压力，依然游刃有余，学有余力。从小就喜欢数字，特别享受解难题的乐趣；记性又好，冗长拗口的古文她读个两遍，就能很流利地背出来；物理、化学知识，她会活学活用在生活中。家里人送她雅号：亚历山大臣（晨）。身为大学老师的父亲，老是笑眯眯地称她是他们家级别最高的知识分子。她也总是很乖巧地回答一句，虎父焉有犬女，还是老爸的遗传基因好。然后一老一小便一起呵呵哈哈地笑起来。父亲不疲此乐，女儿更是乐在其中。
那次春游迷失山中发生在高中一年级，那是四月份一个周末的下午，年级团总支组织去爬凤凰山。江晨不想去，前两个礼拜她才刚跟团总支书记吵了一架。团总支书记杨铭，少年老成，天生领袖，是老师爱将、学生楷模。可是在年级团委活动安排中，太注重平衡。这在性格直率的江晨眼里就是有失公正，搞形式主义的表现。一时不忿，就拍了桌子跟杨铭吵了一架。搞得杨铭这个平时的领头大哥一愣一愣的，甚至还惊动了团委老师来劝架。这次团委老师特别交代：第一次校外团组生活，干部们一律不能请假。所以，江晨还是不情不愿地去了。
凤凰山是江城一个著名景点，座落在城市西部，十几座小山连绵而起，拱卫着主峰磨峰。此山历史悠久，山中古迹散佚，岔路众多，四通八达。从入口牌坊进去顺着一条石阶的主山道就可以直达最高峰磨峰，这也是这次活动的既定路线。不过江晨偏偏想另辟蹊径，她听爸爸说过，凤凰山里有个凤凰台，旁边有个小瀑布，景色非常美。过了大路的第一个岔路口，沿着往东的小路一直走就可以找到。爸爸还告诉她，自己当年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见了妈妈。一想到爸爸妈妈年轻时的浪漫故事，江晨就按耐不住好奇心，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看。
话说江晨故意磨磨蹭蹭落到队伍的最后面，过了岔路口，趁没人注意便悄悄转到了小路上。她暗暗得意，带着几分冒险的心情寻找着父亲当年的足迹。如果父亲也在这里，她就不会在这么好的天气，独自踏青了。情窦初开的江晨，也只有把另外一个人想象成父亲的时候，才敢憧憬一下自己和一个男生在一起的样子。
正走着，不想，后面忽然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却是杨铭，江晨不禁皱了皱眉。“江晨，就猜你走错路了，刚才应该往右拐的，赶紧回去吧，同学们都走远了。”
“我知道这条路，我以前走过，一样可以到磨峰的。你走大路好了，我自己走，你不用管我。”江晨为了要看到那令她神往的凤凰台故意撒了个谎，希望那个唐突的闯入者赶快自觉地离开，她加快脚步继续自顾自地往前走。
杨铭愣了一下，想把她拽回到大路上，手伸到一半，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为责任而生的他，怎么也不能让她独自走小路，只好默默地跟着了。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无话。本来相当拿得住场面的杨铭觉得这么沉默着太尴尬，便开始搜罗些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从功课说到武侠，从武侠说到历史，越说越起劲，还恰好说到了江晨的痒处，引得她越听越有兴趣不知不觉两人就并肩而行了。
江晨在父亲的影响下，可以说是博览群书。不料，杨铭似乎比她还读得多。平日里，除了团里的工作和学习，两人从来没有想到过还可以聊这些。话匣子一打开，两人积蓄无数的心灵水库，痛痛快快地来了一次开闸放水。两泓积蓄太久的好水，面对面地倾泻出来的结果就是两股清流快意地对撞，激荡和交融，激起无数浪花，涟漪和水雾。
对中国历朝历代如数家珍的杨铭一改往日的矜持稳重，信马由缰，东连西掼，纵横捭阖，把天上地下古今中外调侃了个痛快。杨铭本来就谈吐不俗，这次更是汪洋恣意地超水平发挥。说到精彩之处，本来并肩而行的江晨也不由自主地好几次侧过脸来看他。刚才还幻想着只有挽着父亲走才能配得上今天的好风景、好心情的她，甚至有几次冒出了挽着这位多才的帅哥的念头。羞得她，跺了好几次脚，才让自己清醒过来。所幸，兴意盎然的杨铭只顾滔滔不绝，全然没有察觉。
中间杨铭说了个古代皇帝如厕的笑话，两人狂笑不止，惊得旁边树上的几只小鸟忽啦啦一下全飞走了。鸟儿的动静又惊动了树下笑傻的两人，一时间竟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到风拂过竹林细细的低吟。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二人有些脸红，不约而同地转身，继续往前赶路。过了好久，杨铭才重新拾起些话题来填充那让他不适的安静。
其实，杨铭看起来的天马行空不过是为了努力掩饰他内心的紧张。从被人拍桌子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注意这个特别的女孩，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一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杨铭，早已习惯了女孩子们仰慕、崇拜、迷恋的眼神，也习惯了风一般飘然而过，只留下一个坚定的背影。但是，当那天江晨激动地冲到他面前，不留情面地和他理论，直言劝谏时，他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清澈、坚定、执拗的眼睛，那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眼神，满眼愤怒燃烧的火苗，却又静若深潭，清澈见底，那双眸让人有投身其中的冲动。在这样的目光面前，他一贯的老成持重、处变不惊全然发挥不了作用，他开始默默关注她，又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春游她一走偏，他就发现了的原因。
江晨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杨铭的异样，反而更仔细、更专注地听，好像相信只有在他断断续续的谈资里，才不会迷失方向一样。结果是显然的，跟着一个自己都迷失了的向导，迷失只会越来越远。
后来江晨一直会做这样一个梦，梦里她和杨铭徜徉在静静的山谷里，天正蓝，风正轻，花正好，一股涓涓的溪流忽左忽右尾随着山道，她的心里时而溢满着喜悦，时而又空荡荡的迷惘。好像是走在时间的原野上，没有过去，不知未来，她盼着脚下的路可以一直延伸下去，又担忧着前方就是终点……
“这个方向好像不对。”用超人的洞察力首先唤醒了自己的杨铭，把江晨也从神游中唤了回来。“你看，这路越走越荒，路边已经看不到什么人来往的痕迹了，我们估计是迷路了。”
江晨停下来四处张望，果不其然，大概是刚才讲的人和听的人都太入迷，走岔道了。杨铭继续说，“我们现在是在往山谷里走，辨不清方向，时间不早了，只能原路返回才能够找到大路了。”说着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转身就往回走了，江晨愣了一下，上山的时候老师给每人发了一瓶水，她之前一路走一路喝已经喝完了，可是杨铭居然一路背着这瓶水没动。江晨又是感动又是内疚，乖乖地跟在后面。
那天，当他俩赶到集合地点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其他同学早散了，等着他们的只有焦急的团委老师和一顿狂风骤雨般的批评。心情格外愉悦的江晨偷偷地瞟见面红耳赤的好学生杨铭不停点头哈腰地认错，使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来。
那一晚，江晨第一次梦见了杨铭。
第二天醒来，江晨知道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心无挂虑的单纯女孩，心里住进了一个人，洗脸、喝水、吃早饭、做功课，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想赶也赶不走，怎么办，怎么办？可怜的女孩整个周末都在与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影作战。
周一的一整天江晨都待在教室里，课间去趟厕所也是飞快地来回。周二亦如是。
周三的物理课，老师有一样教具忘记了拿了，叫了江晨去办公室取一下。她刚走到楼梯口，就见杨铭迎面从楼梯走上来。“天哪！”她心里一阵惊呼，立马扭头就走，也顾不上自己要去哪儿。
从此，江晨的高中生活就陷入了坐标搜索症，不管他是否在视线范围内，似乎总能发出清晰的电波，让江晨轻而易举地捕捉到。明明害怕见到，却又偏偏在每一处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寻找，食堂吃饭、课间操、年级活动，首先确认坐标的方位，学校、老师、同学都成了背景，只有坐标是天地间最鲜明浩大的存在，衬托着自己的渺小暗淡。她可以在人声嘈杂、熙熙攘攘的食堂里迅速搜索到坐标的方位，也可以从经过本班教室奔向食堂的无数脚步声中清晰地辨认出坐标。江晨悲哀地发现，在坐标强大的电磁场内，自己似乎无处可逃。
能够让江晨暂时忘记坐标的唯有游泳。江晨自小胆大，手长脚长，5岁的时候被爸爸丢到游泳池里扑腾了几下就学会了游泳。小学时，体校的教练到学校选游泳苗子，一眼就挑中了江晨，父母觉得搞专业体育太辛苦，江晨学业又一贯优秀，所以没让她去。初三毕业那年暑假，爸爸陪她一起参加了横渡汉江，尽管没有拿到任何名次，可是江晨很自豪地游完了全程。况且体育馆就在家边上，非常方便。
没想到就在高二快结束的时候，她游泳出事了。
那天，江晨没有见到杨铭，走道上没有、食堂里没有、操场上也没有。她很憋闷，已经三天了，不见他的人影。这么久丧失坐标的踪迹，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看见他，她心里会突突突地紧张不安；看不见他，心里又空落落的不知如何是好。上午她甚至按捺不住，借故找和杨铭同班的闺蜜韩飞，去他班里看过一次。不，是两次。他的桌子上甚至连摆出来的文具盒都没有，空空如也。
难道是病了？在期末考试的关键时刻，怎么能生病呢？也太不关心自己了。难道，难道是转学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他到底在哪里呢？她才知道，看不到他的怅然若失比看到他时的全身紧张更难受。其实杨铭不过是被评为全国三好学生，和年级主任一起去首都参加颁奖仪式和一系列的巡回演讲去了。她想问和杨铭同班，和自己也有些来往的韩飞，他到底去哪里了。可从嘴里吐出那个简单的名字又是如此艰难，怕是凭空一声春雷也不会让她更心惊，只好强忍着。
晚上，烦躁不安的江晨，决定还是去游泳来缓解一下烦恼。她忘我地连续游了半个多小时，感觉稍微好一点。正准备撤，忽然听到边上两个教练在争论，非专业人员可不可能一口气游50米。江晨心念一动，我为什么不干脆试一下呢？游到了，心里想的事情说不定就好了。她平时憋一口气可以游个30米，似乎还略有余力。50米，只不过就是从池子的一端游到另一端吧……
游泳池快到闭馆时间了，水里没几个人。教练和救生员正准备下班，扭头忽然看见水里一动不动趴着一个人，大惊失色，连忙跳进水里救人。等教练把江晨拖上岸的时候，女孩已然没有了声息。胸部按压了十几次，终于控出水来，人这才悠悠地醒过来，迷离一睁眼又昏死过去。
急救车五分钟后赶到，江晨已经开始吐血。当父母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是昏迷不醒的女儿和病危通知书。肺衰竭！呼吸衰竭！医生冷酷地宣告着病情。江妈妈听得哭晕了过去，一贯镇定的江爸爸此时也没了主张，只喃喃地拉着主治医生唠叨女儿平时水性是多么好，多么健康，一定会回来，一定能回来！
第一晚最凶险。撑过第一晚，主治医生对江爸爸给女儿的评语表示了高度赞同。这姑娘确实优秀，生命力顽强，身体素质好，不然这么严重的肺部感染很难挺过来。
到了第三天，江晨终于醒了过来，又在ICU里待了两天，这才脱离危险期转到普通病房。
转到普通病房的第五天，杨铭到医院来看江晨了，一个人来的。
江晨窘得头都不敢抬，太可恨了，为什么这人偏偏这个时候来，连续挂了好多天的药水，江晨知道自己现在浮肿得不成样子，头发也乱蓬蓬的，几天没敢照镜子的她，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糟透了。杨铭很紧张地向病床边的江妈妈解释，出去了几天，上午才在老师办公室听说了江晨的事情，连忙就赶到医院来看一下。
这个文质彬彬、英俊稳重的少年一放学就来看女儿让江妈妈颇为感动。觉察出两个孩子的神情有些异样，就借口出去了。杨铭这才转过身来，问江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游泳时听边上教练说非专业人员不换气不可能游50米，我觉得自己可以试一下。”
“那试试不行，就赶紧换气呀！怎么那么傻呢？”
“我是感觉一口气憋不住了，看到前面亮亮的，以为已经到了水面上，就狠狠吸了一口气，哪知就晕过去了。可能是我那天已经游得太累，不然不应该出现这种神智不清的状况。”她当然不会告诉他，她许了个愿，游到了，也许就会实现。
“拜托啊，江晨同学，你能不能改一改自以为是的毛病。生死攸关的大事，再任性下去会害死自己的！”一贯稳重的杨铭突然激动得大喊起来。江晨惊得说不出话来，刚回到病房门口的江妈妈看到这一幕也目瞪口呆。
江晨恢复得很快，只请了两星期的假，第三周就正常上学了。紧张的高三开始了，沉重的功课压力部分缓解了坐标搜索症，每当不经意想去搜索坐标的电波时，江晨总是硬生生地将自己拽回来，强迫自己埋首于各种试卷当中。团委又开过一次会，杨铭告诉大家，他将被保送汉大。
那天回家，江晨告诉父母，她要考汉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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