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章. 人与人心,龙与龙骨 2
推门而入，再关上屋门，那不似暮春反像初秋才会有的细雨带来的微薄寒意便被一扇窄窄的木扉隔绝阻挡在外，丝缕凉风兀自寻着缝隙想要渗透进来，却也只能在磕碰无果后无功而返。
门外老柳簌簌地颤着繁枝，柳条上的娥黄淡蕊经风梳雨润后愈发显得娇柔，室内倒是温和烘暖恍若盛春，炉前老人的脸庞在火光的炙映下黝黑火红得发亮，又给人一种坚毅刚硬之感。
炉内炭火被开门时涌入的气流吹得一阵剧晃，须臾后又恢复原状，老人持着铁叉拨弄了一下炭火覆在钢条上，宽声道：“小七来了啊。”
苍天恭敬道：“爷爷！”
老人转过身，气笑道：“整天看那些道德文章君子风尚，跟家里人还一板一眼的！话说你三哥今日在那儿嘟囔的我可都听见了，我可要问问你，你终日不重修炼，反而花那么些时间用以读书，有何益用吗？”
苍天反驳道：“自然是有用的！”
“哦？好，那我且问你，若与人发生冲突，此时你当如何？”
“若与人起了争端，我自当遇事说理、逢事辩道，如是我之过错，便坦然承认，任其数骂臧否，由此争端自消；如是他人之过错，便晓之以义、诉之以理，待其低首道歉，我自弯腰受礼，由此冲突亦弥。”
“若那人不论对错好歹，抑或是自知错在己身，却以武凌人、以力欺人，需知一力降十会，此时你又当如何？”
“公道自在人心，孰对孰错天知地知我知他知，纵是辱我骂我非我伤我，亦不能改变双方是非立场。”
“那他要是自恃修为，不顾谁是谁非，要杀了你呢？虽然你的彼此立场仍未变，那你就引颈受戮吗？”
“当然不是，我自当奋起反搏，匹夫一怒尚可流血五步，我便制服于他再与之分辩。”
“可是你只有师级修为，打不过他啊，如此你便乖乖受死？”
苍天顿时舌头打结，支支吾吾道：“呃，这个，这个不是还有爷爷你们呢吗？”
“哎，我已经老了，怎还能护你一生？你大哥他们也不行，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护得了你一辈子。况且你要知道，凭人只若同风起，风息气平尔落地，只有依靠自己，你才能真正的顶天立地！”
苍天沉思片刻，若有所悟，点头道：“嗯，爷爷我懂了，我以后便好好修炼，待我修为高了，再去与人讲道理。”
“你怎的学了你四哥爱钻牛角尖的毛病！”老人无奈抚额，转瞬素容正色道，“那好，那我现在便告诉你一个至理——没有对与错，只有强与弱，天下间再大的道理也大不过拳头。你比他强，他不敢跟你讲道理，打杀辱骂任由你；你比他弱，他不屑跟你讲道理，千刀万剐也随他！”
苍天一怔，呆呆地陷入思考，瞳孔中黑、金、紫三色紊乱闪烁，多年形成的信仰顷刻间倒塌，此刻便犹如走火入魔一样。
老人凝重地望着眼前少年，随时作着唤醒他的准备，只是从始至终少年都没有出现再大的异状，可见其虽少年心性，但自制力之强已不容小觑。
炭火仍在静静闪耀，映在苍天那白皙的面颊上显得诡谲异常，待其清醒过来时已经过了足有半刻之久。
修士常在修炼过程中陷入瓶颈，此瓶颈无关修为无关年岁，亦可大可小，天资聪颖者可能一生只遇到一两次瓶颈，但每一次跨越后都会是新的星辰大海、浩瀚天空；天资鲁钝者可能一生中有着无数次瓶颈关卡，然而大多数的他们都只会如同天赋聪敏者一样只遇到一两个，因为只这一两个就足以扼住他们整个人生，令得余生再不得寸进毫前。
朝闻道夕可死，朝闻道夕亦可得长生。一朝顿悟，有的人可以修为暴涨骤得富贵，还有的人虽然不会暂悟大道，但心性增长也会令他们之后的修炼一路高歌进速如飞。
苍天便是后者，此时的他意满神足，坚定道：“《欲界》有云：‘污浊世间便是欲界，诸般纷乱皆由人心不足所致，贪欲之起，则纠纷现、争斗出、伤害成、杀伐生……’，此刻起吾自当锐意奋进，望有朝一日可得无上之法，禁绝天下灵气，以使众生皆不得修炼，因是众生平等，无有高低强弱，方存是非对错，而后遇事说理、逢事辩道！”
老人：“……”
谁成想一番说教倒是让他有了奋起修炼之意，但却也生了这般……匪夷所思、“大逆不道”的心思！不过姑且随他去吧，还是那句话，“天下间再大的道理也大不过拳头”，此子天赋、命途皆非人力能测，倘若他朝真能拥有那般改天换日之伟力，那么规则自为强者所设，纵是他想要为其所欲，怕也无人敢言“不”字。
在心底感慨了一下，老人轻叹了一口气：“你能有此志气，老夫甚慰！不过，今日唤你过来咱们爷俩相谈，也是为了另一件事。”
苍天心潮澎湃激荡不已，此时听了老人的话，连忙安定下来，问道：“爷爷，还有何事？”
“是关于契约兽一事。”
“契约兽？”
“对，关于契约兽你也知道，契约签订得越早，成长越快，熟悉度越高，日后对你的助益也就越大，你的几位兄长皆是在十五岁时定下了契约兽，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一定的修炼基础，将来的成长空间也恰好够大。”
“哦，成，那我也在今年签订了吧。”
“你先别急，容我先跟你交代清楚，来，你随我来。”老人说着将苍天引向铸剑室内西侧的一个小门，打开门锁连通着的便是仓库。
苍天跟在老人身后步入了仓库，只听老人手指一弹，黑暗中划过一道火光，而后便见仓库里的蜡烛燃着了起来，两豆烛火宛若精灵一般在古朴烛台上轻轻跳跃。
老人一抹储物袋，仓库中便出现了几只合着盖的木箱，老人先言他物卖了个关子：“你的几位兄长也都曾见到过这几只箱子，这也是我给你们每人都准备了的一个抉择。”
老人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你可知我的契约兽是什么？”
苍天闻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犹豫着开口：“龙……”
老人点头：“嗯，你可能也和遇到过我的大多数人，不，绝大多数人一样，对于我选择了龙作为契约兽的行为感到不理解甚至好笑，不过没关系，待你听完我的话后，再下决断也不妨。
“凡是稍微有些能力的修士，在确定契约兽时都会选择血脉等级尽量高的灵兽，甚至若是遇不到品质好的灵兽，宁可先搁置契约也不愿选择一个血脉差的灵兽。‘龙豚鸡犬’，龙作为四大废物鸡肋妖兽之首，想必若不是因为肉质口感不好，早同其他三种一道沦为人族口腹之物了。《灵兽录》中言其‘罕有皇级’并不是说‘未有皇级’，是以评定血脉等级为高级初等，但数十万年来也不曾有一人遇到过皇级龙兽，故而此处亦被世人称是‘《灵兽录》中唯一差漏’，呵呵。
“话说我本乃这‘苍佑之地’土著人士，此时能有皇级修为，在这番天地之下也敢自夸一声‘惊才绝艳之辈’，我当时虽年轻气盛，但好歹也不至于眼光差到选一个世人眼中不过‘中级高等’的龙作为契约兽。”
“这当中，自有天机！”老人神秘一笑，颇有些神棍的味道，而后依次打开跟前的四只箱子，只见每只木箱中都各有三处隔格，老人手指慢慢抚过四只箱子，而后缓缓开口，“这四只箱子里装的乃是三种不同龙兽死亡不同时期的骨骼，第一只箱子里，你看，这是一年前死亡时我收集来的，只有森森白骨；你再看第二个，这是六个月前我收集的，骨架上面还有淡淡黑斑；你再看第三只箱子，里面是有我两个月前找到的，骨头上的黑色纹络依稀可见；最后这只箱子，是我昨天搜集到的，你看吧，上面的黑纹清晰一如昨夜墨迹。”
苍天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脑海中一个偌大的惊叹号浮现，心脏搏动，脱口而出：“是封印！”
“我曾听说世间有一种顶级灵兽名曰黑厄白煞虎，通体布满黑色纹络便是封印所致，而这龙兽身上，则是更深层次的敕制在骨子里且随生命的流失而消逝的封印！”老者点头，而后失意伤感道，“在当时我刚刚发现这一秘密的一刻，我以为找到了天下间造物主给予的最大的恩赐！别人笑我愚蠢，我亦可怜他们坐拥金山而不知！在匆匆选了小红签下契约后之后，我修炼了一年有余，却发现我和小红都进境缓慢，又想起‘苍佑之地内不存君级’的说法，便踌躇满志地踏上了入世修炼的路。只是……唉，数十年韶华空付流水，到最后尽是蹉跎徘徊，当初的踌躇满志，也只剩下了踌躇，身疲心老之后，不想落叶无根，便重回故地念着就这样了此一生罢。”
老人自觉失态，打扫下苦涩心情，又笑道：“该说的都说了，怎么抉择，就看你自己啦！”
苍天刚才的心思动荡经老人这番肺腑真情的流露早已冷静下来，即便是他爷爷天资过人也穷其一生没能得偿所愿，甚至在最初的那缕曙光后都再未看到一丝光亮，就如同孤身困在漆黑又除此以外阒无一人的山洞里，忽然听见了一声轻唤，振奋之余起身查探，却发现上下四面六角八方能摸索到的全是石壁，冰冷质密得令人窒息的石壁。
苍天迟疑着刚要开口，不妨被老人抬手打断：“兹体事大，你不用着急答复，这几天想清楚再来找我就行。”
刚才还夸下“禁绝天下灵气”的海口，还不容易才鼓足了与“野心”相配的勇气，却被老人的小小动作轻轻挥散，苍天“哦”了一声，仿佛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朝外面走去，却未看到背后的老人脸上的神情复杂，憧憬、担忧、激动、自责……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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