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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却恨莺声似故山 四


  阿璃还记得,延均世子提到延羲和青遥生母时那种讳莫如深的表情。她跟在扶风侯身边十年,也从未听过任何有关延羲母亲的事,只知道是侯爷在府外的一个女人。延羲昏迷初醒时的那声“阿妈”,曾让阿璃怀疑过,他和青遥的母亲是暗夷族人。可即便如此,阿璃万万没有想到延羲曾经在暗夷住过。

  “你曾在这里住过?”阿璃探究地看着延羲。

  延羲低头看了阿璃一眼,淡淡地说:“住了十二年。”说完抬脚进了屋子。

  屋内的陈设与普通暗夷人家无异。外屋里摆有竹椅几案等物,正中供有神位,地面与家具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阿璃跟在延羲后面,穿过正屋,走进了后面的一间内室。屋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靠窗的一面放着一张竹榻,榻上和地上凌乱地散落着一些衣物。屋里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架纺车,上面还绕着丝线。

  延羲走到纺车前,轻轻转了下手柄,绳轮发出吱呀一声,弹出好些灰尘。

  阿璃手扶着门框,犹豫了半晌,问道:“这是你母亲的房间?”

  延羲“嗯”了一声,捡起地上的衣物,掸去灰尘,放到竹榻上,又走到窗前,拿起地上的竿子撑开竹窗。阳光顷刻挥洒入内,原本昏暗的房间顿时添了几分生气。

  阿璃借着阳光,重新扫视了一圈延羲母亲的卧室。除了竹榻、纺车、衣箱和书架等物,壁上还挂着一幅字。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阿璃走到字前,默念着上面写着的诗句。即使不看落款,她也一眼认出了扶风侯风伯钦的字迹。

  延羲走到了阿璃身旁,也看着壁上的这幅字,唇角抿出一道嘲讽的弧度。

  静静立着许久,一时屋内静谧无声,两人的呼吸声彼此可闻。

  阿璃清了清喉咙,“你母亲……你们后来从暗夷去了宛城?”

  “青遥和我去了宛城。”

  “那,你母亲呢?”

  延羲转身走到榻边坐下,抚摸着上面放着的衣物,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死了。”

  阿璃垂下眼,咬着嘴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指了指壁上的诗句,“你父亲一定很爱你母亲,那首诗……”

  “我父亲,”延羲打断了阿璃,“是如何说服你种下蛊虫的?”

  “你,你怎么知道我身上的蛊虫是扶风侯种的?”阿璃的语气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

  延羲盯着阿璃一笑,带着一丝轻嘲,“你这个人,总喜欢装出一幅老练狠辣的样子,其实……有时候看你似乎有几分聪明,有时候又蠢得无可救药。”顿了下,继续说道:“从知道你是魍离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你一直在为扶风侯府做事。以前或许不曾留意,但回想起来,你以往杀的那些人,多多少少都与侯府的利益相关。再者,你为了贴身保护大哥,不惜以真容示人,绝非平常雇用杀手的关系。你女扮男装,杀人时又一直戴着面具,所以每次动手后都能成功地销声匿迹。你知不知道,上次你在东越国劫走青遥,裴太后和我动用了多少人手,从东越一直查到北燕,都没有找出你的行踪。其实,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的真实身份是你最好的保护。能让你放弃这层保护的人,只有你背后的这个主人。最初的时候,我曾以为,你是直接听命于大哥的,可当我知道你身上种有这种主仆蛊后,便明白给你下蛊的人是我父亲扶风侯。此蛊世代通过血缘相传,既然父亲尚在人世,母蛊自然不可能在大哥身上。”

  阿璃咬了咬牙,把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瞪着延羲说:“既然你知道我身上的蛊是侯爷种得,就该清楚我现在必须要带你回陈国。你虽然把世子所中之毒的解法告诉给了我,但在确定他安然无恙之前,我不能放你走。侯爷身上的母蛊能够感知到我现在的位置,如果我不尽快带你赶回陈国的话,蛊毒就会发作。”

  “子蛊每次被召唤时,你就必须赶回陈国?”

  “嗯,必须回到宛城。”

  “若是不能立刻动身,蛊毒就会发作?”

  “是。”

  “蛊毒发作时,你会怎样?”

  阿璃白了延羲一眼,“还能怎样?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阿璃第一次收到母蛊召唤而不能及时动身,是她十二岁那年奉命去刺杀陈国的一个商贾。当时她还没有护身的刚玉甲,被商贾手下的人射中一箭,踉跄地逃到后山之中。墨翎那时只有四岁,身形尚未大到可以驮载阿璃,所以她必须依靠自己逃命。重伤之际,她只能藏身于泥潭之中三天三夜,才躲开了猎犬的搜山。可就在她庆幸避过一劫的时候,扶风侯驱动蛊虫,急召她回东郊密室复命。为了不引来追兵,她没有动,继续浸在泥潭里。一个时辰后,蛊毒发作,那种噬心之痛,犹如拿钝刀一寸一寸地割锉着心脏,疼得她永生难忘。痛楚稍缓之时,她咬牙爬了出来,不顾被追杀的危险,挣扎着下了山,还好最后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宛城。扶风侯只告诉她,这是子母蛊的一种特性,母蛊一旦发出召唤,子蛊若不能及时返回,便会触发蛊毒。阿璃也一直相信了这种说法,直到从蒙卞那里得知,蛊毒的每次发作,其实都是侯爷亲自驱动蛊虫所为。

  纵然清楚,自己与扶风侯之间,自始自终只是一场交易,阿璃还是曾经暗自期盼过,这个十年来对自己嘘寒问暖、时常送些珍宝奇物的儒雅男子,不仅仅只将自己看作奴仆。他脸上那种让人不由自主想去信任、心甘情愿去追随的真诚,何止一次地让阿璃有过错觉,在心底偷偷地把他看作了父亲。可事实总与愿违,当阿璃得知真相并为之而失神的那一刻,便明白侯爷从未真正地相信过自己。

  “比如说,你被人关了起来,因此无法及时赶回宛城,他是不是会一直让你痛到死?”延羲没有放过阿璃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化,继续追问道。

  阿璃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可能吧。”继而抬起头,微笑着说:“幸好,想捉住我并不容易。”

  延羲轻笑了声,把目光移到了壁上的那幅字上,“二十四年前,正值陈国攻下暗夷的第二年。当时的扶风侯世子,也就是如今的扶风侯,奉陈王之命前来处理朝贡之事。陈国风氏,本就富甲天下,他又是家中的嫡长子,身边从来都不缺美貌高贵的女子。家中新婚不久的妻子,是风家的大小姐,地位尊崇,又刚刚为他诞下长子。”他起身走到阿璃面前,继续说道:“你曾说过,在宛城,暗夷族人的身份比奴仆还要低贱,而当年的扶风世子,却偏偏在出行暗夷之时,喜欢上了当地的一位姑娘。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阿璃虽然也对扶风侯的这一段□□很好奇,却又忌惮着延羲的鬼主意,于是敷衍答道:“还能怎么做,如果那位姑娘也为他所动,那就那就在一起呗。”

  延羲不可置信地看着阿璃,蓦地闷笑出声。

  阿璃来了气,仰头瞪着他,“你笑什么?我明白,风氏一族,位及王侯,婚嫁当然不可擅自而为。可是,如果爱得够深,且不要说名利荣耀,就算是赌上性命,也是要在一起。若是依旧顾虑着芸芸它物,那只能说明不够真心而已。”

  延羲敛了笑意,眼神深邃起来,“就算有一时的真心,怎知将来不会后悔?”

  “将来的事又如何得知?今朝生,明日死,谁都说不定。如果老是担心着结局,那每个人都不用活了,反正最后都得死。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享受眼下的幸福快乐,有酒就喝,有钱就花。”

  “这番话,倒是像做杀手的人说的。”延羲缓缓把脸俯向阿璃。阿璃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可两人的距离依旧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眼下的幸福快乐,除了喝酒花钱,是不是还可以有别的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低沉的魅惑。

  阿璃后退了一步,咳了一声,“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带你回陈国,免得我受蛊毒之苦。”

  话音刚落,她脸色猛地一僵,伸手按住心口,手指紧紧绞住衣襟,自嘲地说道:“想不到我这个人说什么有什么……早知道,就说些……好事……”

  忍住一阵阵袭来的剧痛,阿璃步履蹒跚地奔向屋外。算算时间,离子蛊收到召唤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自己没能朝北而行,反而深入暗夷腹地,难怪侯爷会发火。

  心脏中仿佛有千万条小虫在啃噬着,额前鬓边冷汗直下,阿璃仰头看着枫林之上的阳光,努力地辨识着方位。此时正值午后,单靠太阳的位置并不能分出东西南北。阿璃望着刺目耀眼的夏阳,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瘫倒在地,痛得蜷缩起来。最开始的时候,疼痛只在心脏,慢慢地会向全身扩散,一直浸到骨髓里,大约半个时辰后痛意才会渐弱下去。阿璃咬着嘴唇,攥紧拳头,强忍着蔓延开来的痛楚,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满天都是火红的枫叶,像极了鲜血。

  延羲在阿璃身边蹲下,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惨白的脸。

  阿璃明白,这一刻,即使不耗费一丝内力,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取自己的性命。她阖上双眼,或许,此刻死去,也算是种解脱。

  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带着一丝腥味。阿璃骤然睁开眼,延羲一手拿着自己的金丝白玉簪,簪尖还滴着血,另一只手的手腕凑在自己唇边。惊讶中,她奋力想侧转头,却被延羲的手臂紧紧地禁锢住。

  “这个法子,是蒙卞告诉我的,不一定有用,但可以一试。”他的声音在阿璃耳边响起,“我的血液里有神族灵识,可以抑制蛊虫。蒙卞那家伙哭丧着脸跟我说,他养了十五年的宝贝,就是因为喝了我的血而毙命……”

  阿璃停止了挣扎,任由延羲的血流入口中。鲜血入腹的一刻,心口处的疼痛陡然一停,仿佛噬心的蛊虫被魔力所摄。慢慢地,周身的痛楚也缓了下来。

  阿璃伸手握住延羲的手腕,主动地吸起伤口上的血来。每咽下一口,身上的痛就减少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阿璃从虚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头枕在延羲的腿上。延羲闭着双目,靠着一株枫树而坐,脸色苍白,一手握着阿璃的白玉簪,一手搭在阿璃的肩上。

  阿璃伸出手,触摸着延羲手里的白玉簪。

  延羲睁开了眼睛,注视着阿璃的举动。

  阿璃扬起睫毛,对上了延羲的视线。她挣扎着坐起身来,顺手抽出了延羲手中的簪子,抬起颤巍巍的手臂,插到凌乱的发髻中。

  延羲曲起腿,嘲弄地一笑,“你体内的那只蛊虫似乎很厉害,差点没让你把我的血吸干了。”

  阿璃扫了眼延羲手腕上的伤痕,“蒙卞的这个法子,为什么没有直接告诉我?”

  “第一,他不确定这个方法是否有效。第二,”延羲仰头靠着树干,斜睨着阿璃,“他不确定我是否愿意。毕竟,被人吸血不是什么舒服的事。”他轻笑了声,继续道:“这家伙,跟我讲了半天一夫一妻、一心一意的话,无非是想试探我对你到底用情有多深。”

  阿璃打断了他的话,“墨翎的血里也有神力,难道我不能用它的?”

  “它的血里虽然也有神力,但终究是禽兽之血,压不住蛊虫。”

  阿璃沉吟一瞬,迟疑问道:“你……为何肯救我?”

  延羲依旧靠着树,抬头望着头顶的红叶良久,目光移到阿璃发间,“那根簪子,是谁送你的?”

  阿璃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髻上的玉簪,金丝掐出的每一道纹路她仿佛都已铭记于心。

  延羲的目光掠过阿璃唇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道温柔,“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阿璃收回手,扫了延羲一眼,“关你什么事?”

  “这玉簪的成色一般,想来不会是我大哥所赠。难道和你一样,也是个杀手?”

  阿璃突然觉得好笑,乌伦若是做了杀手,会是什么模样?她坐直身子,清了清喉咙,“什么杀手,他可是好人家的男子。”

  延羲笑着摇了摇头,“你又何苦去招惹这样的人?”

  阿璃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你说呢,魍离?”延羲挑着眉梢,看着阿璃,慢条斯理地说道:“世上的坏男人有很多种,但好男人却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有雄心大志,倾一生求建功立业、清名流传之人,另一种则是不求功名、只想和妻子儿女过安乐日子的人。可无论送你簪子的人是哪一种,都不可能愿意和一个血债累累的暗夷杀手扯上关系。”

  阿璃的嘴唇翕合了几下,又无声地抿住。其实这些道理,她又何尝不明白?

  “就算他动了真心,如你所说的那样,可以抛弃一切,甚至赌上性命,”延羲继续说道:“我父亲也不会任由你去嫁人。你是江湖上成名的杀手,又有神兽坐骑,对他而言是难得的利器。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大概从很早以前开始就跟在了他的身边,所以你虽然出生贱奴,言谈举止却透着世家名门的张扬。他在你身上应该花了不少心血,自然舍不得放你自由,否则又何必次次驱动蛊虫相召,生怕你一去不复返?”

  阿璃低头不语,良久,抬起头盯着延羲,“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延羲的唇角勾着笑,“你还不算太蠢。”顿了顿,神色凝重起来,说:“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阿璃的眼神复杂,警惕、怀疑,还有一丝莫名的畏惧。

  “很简单,我可以让你得到自由,不必再靠杀人为生。而你,则要帮我盗取女娲神石。”

  阿璃正欲开口,延羲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继续说道:“你不用否认,我知道你见过女娲石。墨翎就是因为神石的灵力,从一个石化了千年的鸟蛋中孵出来的。我并非风氏嫡子,所以没有资格进入东郊密室,就算我硬闯,恐怕也破不了密室里里外外的伏羲阵法。你既熟知襄南别院中的机关,又经常出入东郊密室,想必对那里的布阵也很了解。”

  “你怎么知道我经常出入东郊密室?”

  “我告诉你大哥所中之毒的解法后,你原本是想让你的那只雕儿送信去襄南别院,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让它飞回宛城的东郊密室。明明中毒的人在襄南,你却宁可舍近求远,将解方送到千里之外。唯一的解释就是襄南别院的人并不认识你的坐骑,很可能不让它靠近,甚至以□□射杀。相反,东郊密室的人,却对它很熟悉。”

  阿璃有种恍然顿悟的感觉,恼道:“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肯告诉我如何解世子的毒,又为什么肯拿自己的血来救我,从一开始,你就想利用我帮你去偷女娲石!”

  “错。”延羲好整以暇地笑看着阿璃,“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你别妄想了!我不会背叛侯爷。”阿璃踉跄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狠狠剜了延羲一眼,“你虽然不是风氏嫡子,却也拥有世人艳羡的身份和财富。不但贵为神族后裔,还有位富甲天下的父亲,连妹妹都是人称天下第一美人的陈国公主。我听世子说过,单凭你这些年暗中集结的财力和人力,都足以称霸一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你的野心太大,先是觊觎东越王位,现在又要夺取女娲神石。”她伸手指向枫木寨的方向,继续说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不但要日日为衣食发愁,还要被迫承受妻离子散的痛苦。同他们相比,你是不是应该知足于你的锦衣玉食?”

  延羲的眼中迸出那种熟悉的阴戾寒意,夹杂着嘲讽的神色,“这世上的大多数杀手都不长命,你是不是该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知足?又何必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好人家的男子?”

  阿璃气得直咬牙,只觉心中一片苦涩,却又无话可说。

  枫树下的两人一立一坐,冷眼相对。一阵风过,枫叶簌簌而落,犹如染了血的雪花,片片飞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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