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恐惧
瑟风习习。苏素踩着残荷败叶跳出假山池水，心旌微微摇动，有所感应。
那是一道杀气，灰暗，阴沉，压抑。和渐石山上的狂涌的威压有些相似，却单纯得多，稀薄得多。稀稀淡淡，有若一滴墨汁滴进了清水，点点扩散，若隐若现，就在这夜风中飘摇，移动，又迅速被吹向远方——
然而苏素灵台灯光微暖，却又难以捉摸地紧紧锁定着那道将要消逝的灰气。
此时她已经感受到，那淡淡的灰气分明是当日那个在父亲威压下，宁倔罗小的气息。
苏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这亭台水榭中，突然感受到那股灰蒙蒙的气息。她只是有些懊恼，懊恼罗无衣的这道灰气让她感到不舒服间，却有着莫名的亲切。同时又有些好奇，他这时候会去哪……
念头一生，灵台中灯芯晃动，一股仿佛悠远古老的气息从灯芯里面飘散出来，转眼间便淹没了苏素的五感。她看不见，听不到，也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讯息。只有那若隐若现的灰气中，一股奇妙的吸引力，轻巧巧地把自己小小的身体托了起来，一头扎进一条虚无的裂缝世界。
苏素在虚无中失去五感，她挣扎着睁大眼睛，惶恐不安，也只有这个时候，看不见的小脸上升出属于她年纪的惧意。
然而灵台中灯光依旧明亮，暖洋洋护住额心，似又在告诉她：
没有危险。
她没来由安定下来，记起父亲常常念叨的话语。
“心中自持，则外邪不能侵。”
收束心念，憋足劲集中在那盏妄心灯上，意图再现《灵枢聚妄心经》入门那一刻似是而非的第六感。
但此刻那灯芯火光微凛，仿佛将熄，苏素只能恍惚间感到自己在移动，移向的，自然是罗无衣的去处。
她莫名安了心，转眼间进入定境，泥丸宫内明月顿时澄亮，模糊的天意刀弥散出幽光，清辉交映间，云雾升起，下落，一点一滴，沉稳又迅速地壮大着腹中丹田的灵力。
不知过了多久，杳冥恍惚之间，苏素弹开一汪春水般的眸子，宛若万物复苏，河溪冰融。
裂缝世界洪水般褪去，眼前只有一道黑漆漆的高墙，墙上残留着只有她才能感应到的气息——
罗无衣刚刚从这里进去过。
苏素揉揉头发，疑惑地等在这里，一点没有小童对黑夜和高墙的惧怕。她小脑袋瓜子细细思忖着的，反而是……
——————————
“我怎么吓住罗小呢？”
扮作童衣女鬼，然后对着他阴森森地说“对不起”？
苏素挠挠头：“爹爹说世上没有鬼啊，鬼应该长什么样子呢？”青黛色的小眉毛紧紧皱着，她可没听过什么鬼故事。
躺在那里装死让他大吃一惊？
神光一探就知道活人气息了。苏素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臭罗小，蠢罗小，刚准备去吓唬他，照爹爹所说向他“道歉”，他就跑到这墙里面了，那些禁制他是怎么穿过去的啊？”苏素脸皱成一枚蔫了的小柿子，自言自语道。
怎么办呢？
她耷拉着脑袋，憋红了柿子般的小脸。
突然间传来悠远又仿佛很近的声音：“你站在这里就可以吓着他了……”
“我有这么可怕么。”苏素气愤。
爹爹和白爷爷都说我最可爱。
咦——
好像有什么不对……哪来的声音？虽然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
寂寥寥没有声响。
苏素左顾右盼试图寻找什么。
难道是爹爹所说的幻听？或者…….
外魔？
苏素迷糊了，不敢耽误，收起念头，口中心内气息浑化入一，心似囚笼，身如四壁，刚刚壮大一点的灵气迅速饶了四肢百骸一圈，却没有丝毫所得。而那声音，也仿佛竹筏掠过水波，了无痕迹。
等等……她不知道那个声音来自何方，她心中有莫名的念头，那是父亲告诉她的：魔门之人，行法诡异，其中惑人心念，潜伏隐藏的着实不少。
她只寻思了一霎，立时决断，眼中蓦地透出神光，剧烈的灵气自丹田起，与泥丸内明月驳刀呼应，只一刹那便涌在胸口膻中穴上，又立时溢出。胸间那块不知玉种的玉佩上泛起微不可见的白光，苏素身影全消，顿时陷入一种难以言表的状态。
爹爹说的，必要时把灵气输入娘亲留下的玉佩。那是通往三十六洞天之一的“妄生天”的通道，而这块唤作“妄生玉”的坠子，还有一个功效......
苏素身形似幻似非。练气入门不久的她虽然迅速积累起不菲灵气，裂缝中定境加持下也增益不小，直追寻常修士年余功夫，但此刻明月黯淡，驳刀神隐，泥丸高空至喉间十二重楼，至膻中，至丹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灵气荡然无存。妄心灯托着黯淡的素光，在枯竭灵气下挣扎未灭。
周遭皆静，此刻苏素心中莫名恐惧。心跳声，呼吸声，如同漫堤的海潮，迅速淹没在这黑暗中。她已经脱离了这爿宫廊坊的黑墙，夜云遮过黯淡的月光，黑夜下的青州城仿佛陷入昏暗的地狱。
妄生玉的另一个功效，便是在架通妄生天的通道中神隐，而这片虚空，便是寻常元婴修士也感受不到。
她正处于一个无人所知的虚空，静静看着这黑色高墙，这种感觉和妄心灯带来的第六感相似又不同。此时的她，已经看不到那个明眸皓齿的六岁小女孩，她呆愣愣注视着这片空地，心中庆幸不已。
逃脱了。
不对……
在看不见的虚空中，苏素瞪大了双眼，竭力想看透这片黑墙下的土地，目光直入幽冥地府——如果有幽冥地府的话。
她看见一团漆黑的光影从四周涌来，在她消失的地方慢慢聚拢，若隐若现间，聚拢成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梳着总角髻，眉似飞蛾，眼如嫩杏，小巧鼻子挺立，樱桃小口翕张，颊间荡漾一团绯红，宛若新月生晕，花树堆雪；她穿着青色的合身小襦裙，腰间挽着蜻蜓大小的如意结，亭亭玉立，别有一番仙童玉女的风姿。
铮——
苏素心中那根刚刚松却的弦立时紧绷，发出了只有自己听到的声响——
那个小姑娘分明就是自己的形貌！
而这绝不是自己隐去的身形已经显露出来，成为妄心灯所探的似是而非的“第六感”！
因为她绝对没有做出这个小女孩做的这些动作——
地上的那个“苏素”嘴唇翕张，口中吐出嗡嗡的声音，逐渐清晰：
“这小女孩人呢？”
第一个字仍然嗡嗡，第二个字变成中年妇人般的柔和声音，第三个字变成犹如黄鹂般的少女轻音，第四个字变成陌生而清脆的女童音，第四个字女童音似有沙哑，而第五第六个字瞬间稳定成了苏素本身的声音！
“她”体态轻盈，几步间便是小女孩的姿态，眼中透出一丝诡谲的幽光，一闪而逝，碎步轻移，便笑呵呵地开始左顾右盼，端的一副可爱小姑娘模样。
“她”笑嘻嘻地自言自言道：“刚才还在这，眨眼就不见了，莫非计划暴露了？”又展颜失笑：“计划怎么可能暴露？应该是个保命的玩意，嘻，道歉……有趣……”
但苏素没有理会“她”的自言自语。此时此刻，海啸般的恐惧和迷惘“轰”一声冲破了苏素的灵台，凭空生出阴沉沉的暗光——
她知道，那是妄念，恐惧之念，灵枢聚妄心经修行时产生的随时可以要人性命的妄念。就像她修行灵枢聚妄心经的第一刻起，那虚妄中似魔似鬼的父亲身影，张开血盆大口吞来的白虎，都是妄念生出的体验。
但知道也没有用！
那时候，尚有泥丸内观想的天意刀锋利的气息一卷，妄念便支离破碎，而此刻，自己灵力已经枯竭，天意刀仿佛沉睡。
眼前画面一转再转，转至尽头，妄念已经画成了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
灰竹林中躺在白爷爷身上打盹的苏素，渐石山上漫山遍野乱跑的苏素，摸着玉佩想念从未见过的娘亲的苏素，抱着父亲轻轻说道“我自是省得的”的苏素……
众多画面中，那个俏生生的女孩，眼中都透出那一丝刚刚见到的，熟悉的，诡谲的幽光。
苏素脑中一片空白，妄念丛生间她甚至胡思乱想到：
究竟哪个“苏素”才是真正的苏素？
她识事才几年？自然没有那些餐霞饮露至深的高人般的哲思，也并没有分辨缘何我之为我的高深莫测，她只是心旌摇动，无所依存，只是想知道：
究竟哪个“苏素”才是真正的苏素？
究竟哪个“苏素”才是真正的苏素？
究竟哪个“苏素”才是真正的苏素？
她连连问道，麻木不觉外事。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似魔似仙，仿若叹息，悠远间又无声无息，了无踪迹：
“有着妄心宫世代承袭的妄心灯，你，就是苏素。”
苏素恍惚间定睛一看，那各色画面中各种各样的“苏素”，她们灵台都仿佛透明，却没有丝毫妄心灯的痕迹。
她神色顿时一清，眼前画面再一次随着无形的风，渐渐支离破碎开来，碎片飘飞，径直飘飞到那轮高高的明月。明月洒下清光，如芒如雨，苏素全身渐渐被灵力填满，更有精进。
感受着身体中的阵阵暖流，精进的修为并没有带给苏素兴奋。而那似魔似幻的声音已然消失，成为隐迹，留给她的只有重重的疑惑。
那个声音不是地下伪装成自己的“苏素”？还有.......有趣？
而未等她细细寻思，外界逐渐明晰的画面中，那个笑嘻嘻的小女孩指着一个黑剑黑发黑衣的少年，声音有如雀鸣：
“我爹爹….哈…嘻…叫我来…哈…向你道歉…对…嘻…对不起..哈哈哈哈”
宫廊坊深处传来轰然的爆炸声，笑嘻嘻的小女孩，一副见了鬼表情的少年，充满生趣————
如果没有小女孩眼中诡谲的幽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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