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喜 二
我坐在屋外翻着晨报，街道上也不过几个来对面吃早点的行人。麦克还在睡着大觉，舒梦春也坐在屋外，和去上学的小胖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脚步声在边上停住，我把报纸往下挪了挪，毕喜和一个小女孩站在我面前。我猜测这也许就是她口中说的念波，因为她眉眼与毕喜有几分相似，纤细白嫩的手背上还留着挂过点滴的痕迹。
我收好报纸站了起来，“你们坐。”
毕喜轻轻推了推女孩儿，她有些拘谨地退了一步贴着毕喜，抿着嘴唇没有上前，毕喜搭了搭她瘦弱的肩膀，“妈妈和这姐姐认识，别怕。”
念波闻言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迎上她的视线，细细打量着这个小姑娘。纤细的身材，明明才五岁，眼睛里却带着成人才有的防备疏离，粉妆玉琢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几乎是带着贬义的，或者换个不是那么合适的词，我在念波身上看到了稳重。
“你就是念波吧？我听你娘说起过你。”我向她伸出手来，她扭头看了看毕喜，犹豫地伸出手，和我握了握，声音轻细，“姐姐好。”
我下意识摸了摸她的脑袋，抬头看着毕喜，示意她坐下，走进了屋里，在倒茶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舒梦春的视线一直黏着在我身上。出门时，我听到舒梦春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你是毕喜？”
我用手指磕了磕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毕喜回过头，抱歉地笑笑，念波接过茶水，声音稚气，“谢谢。”
余光里是舒梦春愠怒的样子，我侧过身，低声问念波，“想吃什么？”
毫无意外，她再次看向了毕喜。
真是个乖宝宝。
念波扭头看了看舒梦春的饭店，伸手指了指小胖妞正在吃着的一屉小笼包，“我要吃那个。”
我直起身体，“你要吃那个？”
毕喜顺着念波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伸手掏钱包，“你去吧，妈妈给你钱。好不好？”
“今天来这里，我是想把上回没说完的话和你说完的。”
毕喜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瞄了念波一眼，此刻的她正伏着身体吃力地坐在舒梦春的板凳上拿勺子舀着碗里的粥。
“你这孩子倒是懂事，”我看着不远处的念波，“这个年纪就能自己吃饭了。”
毕喜眼底浮过笑影，却只是一瞬间，就马上消失了，“你没孩子，但知道的还不少。”
我稍稍调整了坐姿，“待了三年，自然见过不少人类孩子，只是都没你家这个那么懂事的。”
“哪怕她笨点呢，”毕喜叹口气，“能健康，就好了。”
我隐约嗅出了一个母亲的担心，因为不了解因而闭口不谈，喝了一口茶，转移了话题，“上次，你说到哪儿了？”
也许是继承了神兽成长迅速的特性，念波不论是走路，还是说话都很早，只是她的身体却十分差，经常在半夜发高烧，或者是吃不下饭，呕吐，这样或那样的麻烦层出不穷。
他眼底的疲惫渐渐增加，阴云笼上他的眉眼，酒气袭来，清脆的耳光如同一声惊雷，打醒了这几年来一直沉浸在家庭主妇生活里的我。
他的怒骂声隆隆在心头，“要你有什么用？不挣钱也就算了，连在家带孩子都不行！”
我没哭，只是抱起了还在睡梦里的念波，却听到他冷笑了一声，“你连父母都没有，难不成带着我的孩子睡马路去？”
“念波还在睡觉，”我的半边脸火辣辣得疼着，尽力压低了声音，“你明天再和我说吧。”
那天晚上，我在弟弟家里睡得很沉，念波乖巧地躺在我身侧，一直都没有醒来。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来电铃声吵醒的，我接起了电话，他在那头解释，昨天只是无心之失，再无下次。
我的回复只是一阵沉默，他等了几分钟，挂断了电话。在床前坐了很久，念波从床上爬起来，小脚丫踩在床褥上，松软的凹陷离我越来越近，我一回头，她就咯咯笑趔趄倒在一边，环视了一圈，“我要爸爸。”
“过几天家里有个阿姨会来，妈妈不能每天都陪着你了，你要听话，好不好？”
念波偏着头，脸蛋深陷在被褥里，我看到她点了点头。
我又工作了，他请了个保姆阿姨在家照顾念波，虽然还有发烧咳嗽三天两头找上门，但家里有人，总归心里放心了。
念波五岁那年，我在公司为获得晋升机会更是不着家，时常忙得脚不点地，他没有再动过手，原因有二。
一，他不敢。
二，他没机会。
我们相敬如宾。我们相敬如冰。
以前的那段甜腻日子就像是一场幻觉，没有人再提及。神兽又怎么样，面对生活，我和所有人一样怂。
念波昏迷了。
我得知消息却是在事情发生的一个时辰之后。他冲进办公室，雨水满肩，头发上还挂着水珠，神色惶急，“毕喜，念波煤气中毒了！”
赶到医院时，念波已经醒来了，请来的阿姨无措地站在一边，慌乱地叙述着，今天家里有事请了假，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话还没说完，我余光里就是他疾步走来的身影，语气不善，“上个月的已经结算，这个月的都给你，剩下几天的不用找了，你走吧。”
事出突然，她怔住了，又看看他，看了看我，抿着嘴唇神色复杂，还是伸手接过了钱，扭头缓缓走开了。
他很快又雇了一个，个把月里都相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那段日子里，他的父母与我取得联系，让我和他再生个孩子。我怎么能？念波多病，一个我且照顾不了，两个更是不可能。
家中时常有争吵，但在这件事上，我们保持了高度一致。
他表现得很疲惫，往沙发上斜斜一躺，“我和爸妈说，你不要操心了。”
我的生活是不是很诡异？可悲的是，一直到生活崩坏，我才发现不对劲。
这天，我早早地下了班，推开门，见念波坐在沙发上抠脚，腿边全是玩具，我环顾了一圈却不见人影，“念波，爸爸呢？”
粉嫩手指朝着卧室一指，我皱着眉头，放下包到卧室门口，拧了拧门把手。
锁着。
里面有响动，我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念波身边，“除了爸爸，还有谁在里面？”
“阿姨。”
念波连头也没抬，我只觉得头晕目眩，强忍着泪意拽过念波还在脚趾上作乱的手，“跟妈妈走。”
办公室里，我接起电话，他语气很急，“念波不见了！”
“是我带走的，看你们还在忙，没来得及说。”
那边沉默了，我掐了电话。
那时候我在想，第一个保姆阿姨走的时候，一直看着我，是不是就想告诉我这个，他爸妈让我再生一个，是不是也是为了让他能多着着家？
我没有给他机会，我要离婚。
毕喜说到这里，眼睛里还有泪意，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在人间的这些经历，已经和凡人相差无几了，我到这儿才三年，所学的安慰也只有电视上看来的那几招。
正在我犹豫着，是告诉她“不要紧的，一切都会过去的”还是“别难过了，你饿了吧？要不要我给你下碗面吃”的时候，舒梦春赶了过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已经把我们的对话都听了进去，此时表情颇为咬牙切齿。
“这么忍得了，浸猪笼都不一定解恨呐！”
我没理会臭貔貅，把手搭在了毕喜的手背，“后来呢？”
“他也同意离婚，但那女人要我带着念波净身出户。”
一掌落在桌上，震得水杯里的水都几乎晃了出来，舒梦春被气得瞪眼睛，“凡夫俗子中竟有气焰这么嚣张的，太不要脸了！”
毕喜有些担忧地扭头看了看正在和毕方玩游戏的念波，又别过头来，“念波这几天病得厉害，吃不下东西，体温也高，又咳嗽，我还没和她说我离婚的事。还有，”毕喜顿了顿，我看着她，舒梦春也盯着她，毕喜的声音低得就像是一声叹息，“我离职了。”
她一说完，我就暗暗有些担心，“孩子身体不行，常去医院，你有积蓄吗？”
毕喜手指交叉握住，“还有一点，为了照顾她，我也只能先离职。”
这时候，日进斗金的貔貅又说话了，她大臂一挥，看起来颇为义薄云天，“我有钱，尽管离职，我给你兜着。”
不得不说，有时候这貔貅倒是挺仗义的，除了脾气炸，和我抢生意，争白泽，她也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我的目光穿过舒梦春和毕喜的身侧，见到念波站了起来，朝着大街的方向看去，嘴里好像还说着什么。
我过好久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阿姨。因为在我还在怔神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就响了起来。
当然，不是落在我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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