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缘何生,由何死?

　　缘何生，由何死？

　　上一刻还困在千杀诛心术中生死未卜的禹独鸣，此刻竟然急速杀向赵平风，只见他身影幻成一只金乌，赤金色的流焰翩跹若蝶，他的手彻底变作了皱瘪的爪子，但是上面流溢的火光竟是要将这潮幕刺破。

　　仿佛是掌管天下的神，一怒天倾。

　　赵平风的千杀诛心术虽是天下最顶级的秘法，但是方才苏流溟施展的空城秘术多少扰乱了他的心思，幻术最忌讳施法者分心，便是这么一刹的松懈便足够禹独鸣突破这幻境中的迷障了。

　　潮水纷纷避散的当儿，穆停雨挺身而出，于危难之际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根半掌宽泛着绿晕的枯木。这根枯木在取出之后，竟然迅速地开枝散叶，眨眼间已经扎根在大潮之中，其枝叶繁茂交错，仿佛是一个闸口挡在了赵平风之前，拦住了禹独鸣。

　　“通天尺木！”枯骨道人啧啧赞叹，“都是些什么弟子呀，好大的手笔，今日真叫我开了眼了。”

　　“这是什么？”姬枫出声询问，他可是知道枯骨道人曾经有结丹巅峰的修为，见识之广博远胜自己，能让他震惊的东西决计不是平凡之物。

　　“那是一种神木，传说万象门须弥仙尊云游天下一直握有一根手杖，这根手杖是其在乱冥山修炼时随意折木而成，在其进入‘鬼蜮’平定万魂暴乱之前，他将这手杖留在了南蛮，并在上面刻下四字‘往生罪孽’。

　　这手杖因为长久跟随须弥仙尊沾染了仙气，在须弥仙尊离开之后，秋日逢春，一夜开枝散叶，不久便长出一片密林，有人称其为‘云浮密林’，当初盛传万象门的原罪佛陀，万象门的开门始祖便是从其中走出来的。

　　这密林不同于一般的森林，竟是一片活林，它一直在南蛮地界上游走，很少有人能够发现它的存在。不过若是能寻到其踪迹，从中折一枝干便是极妙的好东西，它虽只有尺余，但是能够瞬间长成抵天之柱，变幻的多少只在用的人。”

　　禹独鸣虽然被交织成墙的通天尺木给阻拦了，但是却没有半丝停滞的意思，金乌交鸣，禹独鸣周身的烈焰更盛。

　　“快走！”陈通瞧见这一幕，脸色骇得惨白，他的技艺全在水上，但是方才苏流溟施展空城的时候，那域中的水竟全然失控，他是使不上分毫的力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穆停雨就这样直直地看着禹独鸣从通天尺木中冲出，眼中难掩惶恐，她不知道这金乌神火乃是天下树木的克星，天底下大概唯有金乌休憩的‘乌栖木’可挡。

　　禹独鸣默默地瞥了穆停雨一眼，现在阻挡在赵平风之前的只有她了，禹独鸣很少对女子出手，他的赤炎只烧名士，否则于他而言便是亵渎，这是他的傲气，但是这次他没有停下来。

　　“这是战场啊，谁都走不脱的。”他喃喃低声道。

　　柔骨断折的脆响传来，烈焰就这般刺破了穆停雨的胸膛，穆停雨甚至连掏弓的时间都没有，坠落的瞬间，玉带纠缠，迤逦不舍，穆停雨眼角忧然挂一抹泪痕，面色惶惶然胜似凄清的月。

　　禹独鸣这一爪就这样直追赵平风的命。

　　就在这个时刻，赵平分竟然没有朝苏流溟挥下必杀的一剑，仿佛听闻了什么，瞬间回首。

　　清泪，赤炎，淌血的爪，穆停雨就这样在他眼前坠落。

　　陈通从未见识过赵师兄显露这样的神情，眼眸内是一望无际的绝望，令人窒息，他高贵傲然如松，吝于在人前流露神情，但是这一刻仿佛天地崩塌，无助得像个孩子。

　　在肉眼无法觉察的瞬息，赵平风右腕拧转，刀势突变，这斩向苏流溟的一剑竟然生生扭转，以虎狼之势掠向禹独鸣。

　　忽然，众人听闻“咔嚓”一声闷响，禹独鸣就被斩飞，禹独鸣整只右臂几乎被斩下，夹杂着淡金色的血液不断涌出，不灭的灼炎顷刻覆灭，禹独鸣甚至连站也站不稳。

　　不过被斩飞的不止禹独鸣，赵平风也被劈飞，他方才放下苏流溟转而攻向禹独鸣给苏流溟留下了一个极大的破绽，赵平风甚至了连凝玄同诀的时间都没有，亦或是忘了凝，就这样被苏流溟一道冰螭给轰飞。

　　赵平风摇晃了一下，勉强起身，他不是炼体的人，这一击便近乎要了他的命，只是他还强撑着没有倒下，一步一步走向穆停雨，将她横抱而起。

　　“师兄…我等了很久了…终于不用再等了，轮到，轮到…你等我了。”穆停雨强撑着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苦，苦得连她也说不下去。

　　当初羲和宗内踏入死门的弟子那么多，那是必死的试炼，千万年都不曾有一个人走出来，那样毫无希望的等待，大概只有她还会一如既往。

　　“好，好……我等…我等…”

　　赵平风的声音断断续续，竟然是在抽噎。

　　“咳，算了，别等了，等人太苦……太苦。”

　　穆停雨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终至一点气息也无。

　　“别走，我可以等！当初我走出死门皆是因为你呀，只有你呀！我可以为别人而死，却独为你而活!”

　　赵平风从未表露过衷肠，他不擅说这些的，可此刻如此芊绵而热烈的说辞却脱口而出，可说者仍在，听者已逝。

　　众多修士看见这一幕，竟然一动不敢动，仿佛是怕惊扰了什么。可当有修士突然往重瞳龙眼走出一步的时候，赵平风猛然抬头，血红的双眼充斥着疯狂。

　　背上的伤口似乎是止不住了，间或掺杂冰棱的挫伤，如火烧般的痛。

　　赵平风忽地咧嘴笑了。

　　“死亡本该是愉悦的呀！”

　　他咬破了舌尖，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肆虐。

　　“八门开！”

　　虬曲的潮水骤然平缓，奔腾的浪花活是被人勒住了缰绳，此刻龙於大潮之中的时空似乎停滞，修士尽皆止住身形，姬枫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前往地狱的幽径，每一步都攫住了自己的心脏。

　　赵平风立足的地方无端地升起八面灰色的大门，这八扇门三尺高，漆已落尽，偶有刺木翘起，四角还包裹着锈迹斑斑的黄铜，似乎能闻到腐朽的味道，门虽残破却严丝合缝，毫无缝隙，在门面上还布满漆黑的符文，这些符文错错落落竟描绘出八幅鬼面，寥寥几笔，哭笑嗔痴各不相同。

　　八门在围着赵平风不停旋转，耳畔骤然浮现可怖的嘶吼，姬枫的头仿佛要炸开一般，这声音很可怕但他似乎也很熟悉。

　　诡异的画面持续了片刻，赵平风慢慢俯下身将穆停雨放平，慢慢地抬起双手，此刻他的双手已经完全变成青灰色，血肉隐没，只剩裹着皮的骨头，仿佛枯死了一般，赵平风骤然握拳，咧开了嘴，发出“呵，呵”哭笑不分明的声响。

　　“停。”

　　赵平风忽地将他那清瘦的手探了出去，八门瞬间被禁锢，其中七门转瞬便隐没，只剩一门被赵平分死死攫住。这一扇门却也不安静，暴躁地抖动，门面上的鬼面似乎变得更加可怖，几乎要活过来噬人一般。

　　只片刻，赵平风的手已经开始慢慢颤抖显然要控制不了了，这时赵平风骤然提剑，乘风剑倏忽刺进胸膛，再拔剑的时候，献血喷涌而出，宛如绽开一朵猩红的花。

　　赵平风借着这涌出的血在这木门上迅速了刻下八道无比繁复的符文，这八道符文开始在门上消逝，直到所有鲜血都消隐的时候，门面的上的鬼面已饱食得心满意足，渐渐安静下来，而赵平风的脸色突然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死门开！”

　　赵平风骤然一跃，将这木门抬得很高，旋即灵力一震，这木门竟然碎成一团木屑纷纷坠落。众多修士不解地看着一幕，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震惊得无法自己。

　　那团木屑彻底沉落之后，虚影一闪，鬼面无踪，这潮水之中竟然出现了一扇真正的大门，高达十余丈的大门，这堵大门由漆黑的石板构成，竟是“鬼蠹”之才，传说中最坚固的石材。

　　这堵大门的出现的刹那，大潮之中的气氛便凝重了起来，所有的光线仿佛都在门前死去，留下的只有阴鸷、冷森。

　　姬枫愣愣地看着这堵门，嘴唇微微张着却没有说出什么话。

　　遽然，大门开始传来沉闷的声响，石门不断地颤抖，仿佛有人在敲击这厚实的石门，但是在众人的耳中却满是恸哭与哀嚎，内心不可抑制地要逃离这大门，仿佛这石门后藏着什么让天下人恐惧的声音。

　　“这根本不是筑基修士能够施展的神通。”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所有人被禁锢着的时候，赵平风却独自一人迎着走向大门，坚毅得仿佛走向自己的归宿。

　　“嘎吱~”旋转的承轴发出低沉的声响，石板门也发出嗡嗡的**，石门开始展开。

　　压抑在众人心头的石门彻底打开，众人齐齐望向石门里面。

　　里面是一望无垠的漆黑，还有一种不安的响动。不过当石门打开的时候，在那漆黑的背景之下却浮现出一个青色迷蒙的幻影，是一个美人，仔细一瞧竟是死去穆停雨的魂魄，这魂魄木然地走向石门。

　　“等我！”赵平风厉声高喝，他也是不顾一切地往这石门冲了过去，不过显然他身上的伤的不浅，胸膛的血也已溢了一道，整个人微一踉跄险些倒地。

　　不过这一个踉跄的当儿，姬枫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恢复了身体的控制，而这苏流澈也是惊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不过众人虽然恢复了身体的掌控却依然没人冒然冲出。

　　姬枫略一思量，黑瞳之中杀意兀一闪现，整个人便忽地掠出。

　　“别去！”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姬枫的视线落在了夏邑夜的脸上，此时她面色惶恐不能自抑。

　　赵平风对穆停雨的情谊很深，姬枫便是铁石心肠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不过他与赵平风的恩怨由来已久，也险些命丧其手，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心慈手软，而且姬枫已然瞧出，这定然是赵平风最落魄的时候，此时若不出手，也许永远也杀不了这人。

　　天赐良机，姬枫没有理由留情。

　　“轰！”

　　下一刻，异变突生，在那漆黑的石门内突然探出一只手，准确地说一只白骨骷髅构成的一臂，大得几乎可以遮蔽天日，它只从大门内探出一小半，每一节指骨都比一人多大，让人悚然。

　　白骨出现的刹那，萧瑟之气弹指挥散，剩下的是无尽的死意，仿佛白骨笼罩之地，万物皆为腐朽。

　　修士仰望这白骨，骇然不言，这门之后该是怎样的东西啊，修士此时才明白，此前那沉重的敲门声大概便是此物的脚步声吧。

　　白骨之手忽地一转，修士纷纷避开，骨指竟然直指那穆停雨，白骨之手看似庞大而笨重，可手臂随意舒展也是快的惊人，刹那便将那穆停雨的魂魄握住，然后慢慢往大门回收手臂。

　　“留下她！”赵平风爆吼一声，猛然一跃，乘风剑抛出大片寒泓，此时他身上血色渐染，转眼已浓重如墨，不过这一剑依旧下的果决。

　　修士也是发愣，赵平风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这样一个法术。

　　“啊！”声嘶力竭的吼声却无奈地卷没于潮水之中。

　　像是疯了一般，赵平风抛了剑，竟然用手指开始扳那白骨的骨指，那近乎他一人高的骨节，妄图打开那五指蜷握形成的天地间最坚固的牢笼。

　　徒劳无功。

　　赵平风的十个指尖早便是鲜血淋漓，指甲也皆碎了，可是这白骨之指却没有丝毫的破损，猩红的鲜血顺着白骨流淌，转瞬又被潮水冲散，仿佛奏响天地间的悲歌。

　　那是极悲、极哀的低泣，像是对着这个悲怆世界的厌恶。

　　姬枫一怔，他就站在赵平风的身后，听到这般悲戚的哭声他只觉的有些熟悉，却又有些厌恶，心中万般思绪，不过手中的剑却没有丝毫犹豫，紫芒瞬目，剑光一寒，直斩赵平风的头颅。

　　剑刃没入赵平风颈背半寸，却不能再入。姬枫的眼睛忽地睁大，有些惊慌失措，手中的剑他竟然不能驾驭了，紧接着姬枫握剑的手竟也失去了知觉。

　　姬枫惊骇地看了赵平风一眼，却正好对上赵平风的双眸，那样苍白的而空洞的眼神，勾起了姬枫心底的畏惧。

　　“滚！”

　　赵平风强行扭身，骤然握住紫辰剑，反手一荡，一道青灰色的剑气便纵横溢出。

　　姬枫心里一紧。猛地一退，抽身而出，偷瞬瞥了一眼，心魄险些震散，此时整只右臂竟然全然变成赵平风那般的青灰色，仿佛枯死了一般，而且这腐朽的气息气息还在不断地蔓延，是要往胸口移去。

　　这是什么法术！

　　姬枫借着白骨之手猛然一蹬，踩着七幻五弥天的步法逃脱，赵平风心思全在穆停雨之上，也不曾去追姬枫。

　　不过此时那白骨之手反而起了变化，只见白骨之手猛地颤抖起来，抖动如筛子，眨眼又松开了穆停雨的魂魄，转眼间全部缩回那巨门之中，动作仓皇至极，似乎是在惊慌失措地逃避。

　　赵平风先是一愣，又迅速托住了穆停雨，回到安静躺着的穆停雨肉身边上，几个符法闪亮，竟是又将这魂魄压回原来的身子之中。

　　这一番变化下来，众人皆是蒙了，反倒是苏流澈有急智，迅速地靠近那重瞳龙眼。

　　“如何？”夏邑夜压低了声音，别人只以为姬枫败退，连苏流澈也只觉得姬枫只是吃了个暗亏，但唯有夏邑夜却瞧出其中的凶险。

　　“不好。”姬枫踉踉跄跄，半靠在夏邑夜的肩头，额角布满了细密的汗滴，声音强压着没有颤抖。

　　“都说了别去。”夏邑夜摇头，微微有些埋怨，不过下一刹却将姬枫右边的衣袖猛地给扯开了。

　　干瘪、苍白、丑陋的右臂就这般无力得低垂着，姬枫苦笑，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责，似是无奈，“我鲁莽了。”

　　“快！”夏邑夜急忙握住这只青灰色的手臂，手指疾点，几个乳白色如萤火虫一般的光点浮现又隐没于右臂之中，来往来往，仿佛在勾勒星辰的轨迹。

　　姬枫低头一瞬，夏邑夜正紧紧地咬着牙，手指变化间，符文流淌，此刻她鬓角湿透，发髻亦是散乱，长发飞舞抵住了脸上的些许神色，不过姬枫却在那一刹窥见了她的眼睛，惶急之中隐隐搀着一丝担忧。

　　心乱了，却暖了。

　　有些东西总是来得措手不及，譬如这样一个担忧的眼神，足以让姬枫这样心中荒芜到尽头的人开出一地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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