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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陈望春挨打


  
每天晚饭后,陈背篓将陈望春押进魁星楼,叮咛一番便离开。
这时,天还没有黑,油坊门炊烟缭绕,晚风轻轻吹拂,风里是浓烈的蒿草味,是饭菜的香味;街巷里,小孩子跑来跑去,鸡飞狗跳。
陈望春的目光掠过高低错落的屋顶,掠过包谷林,落在村外辽阔的田野上。
在涝池边,每天傍晚,他的同伴们在这里玩得昏天黑地,陈望春似乎听见了东亮嘹亮的喊声,他们的节目是,爬上池塘边的柳树上,然后跳进水里,谁爬得越高,谁就赢了。
陈望春刚开始玩时,胆子很小,他爬到树上,却觉得晕乎乎的,下面的水在旋转,东亮让他跳,他不敢跳。而刘爱雨却扑通一声就跳下去了,油坊门的女生里,就她一个人敢跳。
刘爱雨在池塘里喊陈望春,陈望春还在犹豫,他在想,一头栽下去,要是运气不好,水里恰好有树桩或石头,那不是就撞坏了脑袋?
就在他左思右想时,东亮猛地一脚,将他踹了下去,那是一个漫长而又短暂、惊恐而又刺激的过程,失重下落,被温暖的塘水所拥抱,感觉无比地爽。
此后,他胆子越来越大,能从最高的枝头上跳水了。
东亮找过陈望春几次,都被陈背篓无情地驱逐。
陈背篓双手像轰麻雀一样,滚吧,玩啥?陈望春在学习。
陈望春有做不完的习题,那些习题,就像荒地里的野草,一茬茬,淹没了庄稼,高过了人头,嚣张得都要上天了。
陈望春做完作业,眼巴巴地看着大门外,想出去玩。
陈背篓却说:“熟能生巧,多做几遍有坏处吗?”
陈望春的头便埋进了山一样的资料里,像一只蚂蚁,一点点地啃。
一天,村里来了个收土产的商贩,拿着个电喇叭,狗一样地满村子嗷嗷叫。
陈背篓嫌他打搅了陈望春的清静,训斥了几句,两人差点打了起来。
刘麦秆恰好在门前,撇了撇嘴,奚落陈背篓:你该在门口立两块牌子,这边写“回避”,那边写“肃静”。
刘麦秆本来是挖苦陈背篓,他却当了真,向徐朝阳老师讨教。
徐老师到底水平高,在一块木牌上委婉地写:请不要打扰一颗正在思考的大脑。
陈背篓将木牌挂在大门口,每隔几天擦一擦。
陈背篓出去了,何采菊上到楼上,看见陈望春瞪着双眼,看着书本,一动不动,她走到跟前,陈望春也没察觉。
她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肩,他缓缓地转过身来,迷惘无神的眼睛望着她,那双眼睛原本是多么清澈灵动啊。
何采菊心里抽搐,这还是一个十二岁孩子的眼神吗?那里面装满了迷惑痛苦和不解。
何采菊说:“望春,你歇歇。”
陈望春没有啃声,仍然在写英语单词,她看了一眼,那个单词,他写了有几百遍,整整五六页,他在机械地重复再重复。
上课时,陈望春写错了这个单词,陈背篓问:“怎么错了?”
陈望春小声说:“大意了。”
陈背篓勃然大怒,他最容不得陈望春大意马虎,这是要不得的,将来高考,任何的疏忽,都会带来灾难性后果。
徐朝阳老师曾经说过,当年,他就是一个小数点点错了,丢掉了两分,因而没有考上本科,这引起了连锁反应,和他深爱三年的女友,因此而分手。
大专文凭和本科文凭,虽然只差了一个台阶,但这一个台阶,用一生的时间都撵不上。
年近五十的徐朝阳校长,对三十年前的错误,仍耿耿于怀。
也是徐朝阳校长说,高考时,多考一分,就会把一千多人踩在脚下,而少考一分,就被一千人踩在脚下,一分,极有可能就改变了你的整个人生轨迹。
因而,陈背篓是严苛的,他绝不允许陈望春小小年纪就养成粗枝大叶的习惯,从小处抓起,万丈高楼平地起。
因为这一分,陈望春趴在肉案上,被陈背篓啪啪啪地抽了二十竹板,陈背篓是用了力的。
何采菊躲在窗子后面看,每抽一下,她的心抽搐一下,到后来,她实在受不了精神上的宰割,闭上眼睛,捂住了耳朵。
陈望春受刑完毕,何采菊看见渗出裤子外的鲜血,她拉起陈望春就走,陈背篓问:“去哪?”
何采菊压抑着怒火,颤抖着说:“你把他的皮肉打烂了,得上点药。”
陈背篓说:“没有那么娇气。上了药,好了伤疤忘了疼,就让疼着,才能长点记性。”
何采菊还是去找了老陈皮,要了一些草药。
晚饭后,陈背篓去了村里,何采菊上了魁星楼,陈望春站着写作业,何采菊说:“我看看你的伤。”
陈望春不啃声。
何采菊褪陈望春的裤子时,陈望春疼得哆嗦着,他的裤子被血粘住了。
何采菊心疼难过,又有一点恐惧,再这样下去,陈望春不疯也会傻的,该怎么阻止癫狂的、丧失了理智的陈背篓呢?
何采菊怅然地下了楼,走出院子,时间过得很快,门前栽的合欢树已经长高长粗了。
何采菊追忆往事,想起了那年热情温和的陈背篓,现在已变得凶神恶煞一般,不由地感慨唏嘘。
站在窗前的陈望春,看见刘麦秆出门了,打了一声口哨,楼下随即也传来一声口哨,那是刘爱雨在回应。
为了教会刘爱雨打口哨,陈望春花了几个下午,在放学的路上反复给她示范演示,她终于学会了。
一进入魁星楼,好像进入了一条神秘的时间隧道,时间过得极其缓慢,甚至像停止了,真正的度分如年。
陈望春一分钟一分钟苦苦地煎熬着,除了做题还是做题,那些题目,他已经做了几十遍,是在机械地重复,毫无意义。
他认为学习的过程,和吃食物的过程非常类似,吃东西,你得先有吃的想法,其次食物能勾起你强烈的欲望,再次,整个过程应该是愉悦的享受的。
然而,他的学习,是把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反复咀嚼,再吞进去,恶心欲吐,是折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即使极度排斥反感,还得进行这种反刍式的学习。
陈背篓不断地看着桌上的闹钟,不但时针分针纹丝不动,连秒针都好像慢了许多,秒针转一圈,分针才动一下。
陈背篓抓狂了,他的脑门发烫,不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用鞭子抽打闹钟,让它跑起来。
离十一点差五分钟了,陈背篓心里一阵轻松,要刑满释放了,这时,楼下传来刘爱雨的口哨声,那是一首悠扬动听的台湾校园歌曲,用口哨吹,别有一番滋味,陈望春也跟着吹了起来: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
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
等待着放学
等待游戏的童年
……
一天之中,只有这个时候是轻松的,撒一泡尿,熄灯上床睡觉,当屋子陷入一片黑暗时,陈望春激动地颤栗。
原来,他是害怕讨厌黑暗的,现在,他喜欢黑暗,那是保护伞是隐身衣,在黑暗里,他的思绪是自由的,像长着翅膀的鸟儿飞翔,他可以胡思乱想,可以做梦,他庆幸的是,陈背篓控制了他的身体,却没有约束他的思想。
在黑暗的深处,他流下了幸福快乐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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