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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七月七


出海用的是遮洋船,  也就是沙船,底很平,方头方尾,  体型宽扁,吃水浅,很适合在近海航行,原是运粮所用,  现今亦用来载人。

        和之前一样,  行李先上,等到民夫们走完,程丹若一行人才登船起航。

        赶了整天的路,众人均十分疲惫,来不及参观船只,  草草洗漱便歇下不提。

        次日,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在舱房里眺望,  就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洋,  远方有海鸥飞过,留下曼妙的倩影。

        紫苏忍不住看了许久,  道:“姑娘,  我是第一次出海呢,这看起来太大了,  不知道何处才有尽头。”

        “尽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程丹若高高支起窗户,  任由阳光洒进屋子。她收拾行李,  拿出请张妈妈买的皂纱,  “过来替我做些针线。”

        面朝大海,  心中便豁然开朗。

        紫苏活泼很多:“姑娘要做什么?”

        程丹若回答:“在伞上做一圈纱幕,同帷帽仿佛。”

        紫苏奇怪:“姑娘自有帷帽,何必又做?”

        她笑笑:“做好你就知道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闷坐在船舱里也无趣,紫苏奇怪归奇怪,仍旧替她找出皂纱裁剪,比划着在油纸伞上缝了一圈。

        程丹若则用线量出半径,以簪子做圆规的支腿,裁出伞面的圆环,用线小心地在内外两面缝了。

        午时左右,张妈妈送来饭食,才出海,还能见到绿叶蔬菜,豆角、猪肉、豆腐与一道鱼丸子。餐后,柏木又拿来一碟樱桃,道是:“昨日在码头采买的,也算水灵,姑娘吃个新鲜吧。”

        紫苏接了。

        待柏木离去,她才犹豫着试探:“姑娘,这谢公子也太客气了些。”

        程丹若却说:“怕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

        紫苏不解。

        “假如是主子的吩咐,他哪里会一字不提。”她道。

        紫苏拍拍额头:“是了,我糊涂了。”她赧然,“这两日晕晕乎乎的,竟要姑娘提点我。”

        “又不是什么大事。”程丹若道,“吃吧,樱桃容易坏。”

        另一边,柏木也将方才的事回禀给谢玄英。

        “小人自作主张,分了一碟樱桃去。”柏木笑道,“虽不是什么稀罕物,毕竟是客人,礼数周到了,下头的人也尽心办事。”

        谢玄英颔首:“合该如此,做得好。”

        柏木心中一定,脸上笑:“不敢当主子夸奖,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谢玄英道:“程姑娘那边是女眷,怕是有不便之处,也无处说,你多留心。”

        “是。”

        午饭后,日光渐盛,程丹若小睡了会儿,等到下午两点左右醒来,又抓紧做了会儿针线活儿。

        日头偏西时刻,终于完工。

        正巧,太阳已经没那么晒了。程丹若道:“走吧,我们出去散散步。”

        紫苏愣住:“出去?”

        “不到下头,就在这一层散散。”

        紫苏犹豫不决。虽说她们住的这层,只有三位主子,其他如张妈妈,都是住在下人房里,民夫、舵手之流,更是不可能靠近。

        但外头终归有男人。

        然而,程丹若并不在乎她的感受,自顾自推门出去。

        舱房的窗很小,哪怕整日开着也觉得闷。一走到外面的甲板,海风拂面,顿时清凉太多。

        程丹若打起自制的遮阳伞,立在船头远眺。

        紫苏牢牢跟着她:“姑娘。”

        “看,夕阳很美吧。”程丹若说,“都说海上升明月,但海上的日出和日落,才是最美的。”

        天空一望无际,海洋也看不见尽头,视线的彼端,天和海连在一起,汇成一条金色的地平线。云层琐碎,映出夕阳的瑰丽,辽阔又静美。

        “姑娘说得对,这天可真美。”紫苏抬起头,一时忘记了先前的劝诫,久久凝望西边,不肯转开目光。

        忽然的,她那被封建社会束缚的,不知道埋在地下多深地方的好奇心,在这一刻突如其来地萌芽了。

        “姑娘。”平日里算是干练的丫鬟,突兀地问,“天的尽头是什么样子?那里的太阳不落山吗?”

        程丹若怔了怔,倏然温柔:“傻丫头,如果你是问最东边和最西边,那么,那里和我们一样,一半的时候是白天,一半的时候是晚上,最北边和最南边,他们有半年是极昼,半年是极夜。”

        紫苏问:“为何?”

        “太阳始终在南北之间来回,冬至日,太阳到达南边的某个地方,所以漠河再往北的地方,就照不到太阳了,那半年都是夜晚。夏至日,太阳在广西云南一带的正中心,刚才说的那处,太阳就不会落山。”

        紫苏完全听糊涂了:“姑娘,冬至北面照不到太阳,我明白,可夏至,要说太阳不落山,也该是南面,为什么是最北面不落山呢?”

        程丹若道:“因为世界是一个球。”

        “啊?”紫苏蒙了,地不是平的么?

        “这也是西洋的说法吗?”背后传来晏鸿之的声音。

        程丹若道:“是的,他们有一位精通算学的人,用几何学证明了这一点。后来又有人提出几个论据,我觉得很有意思。”

        晏鸿之十分感兴趣:“当真?都道‘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可却从来没有真正证实过。”

        “数学是最简单也是最客观的东西。”程丹若说,“无论多么天马行空,如果能用数学证实,那某种意义上就是正确的。”

        “有趣。”晏鸿之问,“要怎么证明呢?”

        程丹若道:“利用太阳的影子。”

        这是古希腊的地理学家埃拉托色尼发明的办法,在夏至日,利用两个不同地点的太阳影子,计算出地球的周长。

        但要理解这个,得有一定的几何学基础。

        晏鸿之的算学还可以,可只到能算粟米田产的地步,这会儿听到什么三角,什么比例,老人家就有点头疼:“夕阳甚美,三郎,我拟一题如……何……?”

        他的学生冷着脸,转过头来说:“是,请老师出题。”

        晏鸿之忍俊不禁。

        他这个学生,最讨厌被人打断思考,小时候,师兄们捉弄他,总在他看书看到一半时,猛地抽走他的书,看他一脸想怒不敢怒的样子,哈哈大笑。

        “就以海上落日为题吧,在海上又不得出现‘海’字。”晏鸿之一本正经。

        “上弦月初升。”谢玄英起了头,“遥望织女星。”

        晏鸿之点评:“是了,今日七月七,不过起得有些平了。”

        “白帆如鹊桥,连我与上京。”

        晏鸿之道:“有点意思了。”以星月的距离,诉说自己对家的思念,乃是相当典型的寄情于景,朴实而真挚。

        他一时兴起,打断学生:“程姑娘,你来试试颈联与尾联,如何?”

        程丹若忙道:“我没有学过诗文,不太会联诗。”

        “不过取乐,押韵对仗即可。”晏鸿之鼓励她,放宽标准,“诗文由心而发,词律倒是次要的。”

        这也是纯真派的主张之一,诗文不要一味强求辞藻格律,只要真挚动人,哪怕不工整也无妨。

        程丹若犹豫了下。

        她确实不太通诗文,但机会难得,实在不甘心自己画地为牢,便道:“那,请两位不要取笑。”

        晏鸿之抚须而笑:“姑娘请。”

        程丹若想了想,迟疑地说出第三联:“梦乘鲲鹏去,飞渡月上峰。”

        承接的内容有些大了,难免空洞。但晏鸿之什么也没说,微笑着等下文。

        她继续道:“东昼与西夜,日落亦新生。”

        老人露出一丝笑:“不错,我颇爱此句。”

        “‘日月出没,运行于一天之上、一地之下。上下东西,周行如轮’,这两句倒是颇有道家之意。”谢玄英亦做点评。

        程丹若却是一怔。

        道家的典籍里就提到过这些吗?她还以为他们会问为什么是东昼与西夜呢,没想到人家并不以为稀奇。

        古代的思想家还真了不起。她不由赧然:“我胡乱说的,见笑了。”

        但忍不住纠正,“既然如球,便没有真正的地下,只不过是彼端的另一处。相隔六个时辰。”

        “果真有这样的地方?”晏鸿之问,“正好与大夏在球体的两端。”

        “任何一个地方,都有与之对应相差六个时辰的地方。”程丹若说,“除了极南与极北。”

        晏鸿之感慨:“世界之大,着实奇妙。”

        然后,他就转到更感性的地方去了:“程姑娘,今日乞巧,你若要拜月,我同三郎回避一二。”

        这着实是一位体贴又善解人意的老人家,但程丹若摇头:“我不过节。”

        晏鸿之惊了:“为何?”

        七月七是乞巧。讲究的人家,早早就开始准备“五生盆”,也就是在缸里种下谷麦的种子,等它发芽,更有手巧的,还要加上篱笆、桑麻、鸡犬,弄一个微型布景。

        即便疏漏些,午时拜一拜剪、尺、针之类的女工之物,祈求手巧,晚上月亮出来了,怎么也要拜月穿针。

        更不要提富贵人家,戴翡翠冠,剪翠羽为花,点九华灯,样样件件,玩法多到今人眼花缭乱。

        且不止是女儿家,小男孩、文人们也一样祈求平安,祈求长寿。

        七夕是一个大节日。

        然而,程丹若道:“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没有想要过节的念头罢了。”

        晚风幽幽。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海底,天边唯有一抹瑰紫色的余晖。白天闲聊几句,不算太失礼,可天色已暗,再说下去未免失礼。

        “不早了,晚辈先行告退。”程丹若朝他们微微福身,转身离去。

        谢玄英侧身让开。

        她的身影转入船舱,变成窗后的倩影。

        晏鸿之倏而一叹。

        谢玄英奇怪地看着他:“老师?”

        “无事,只是有些唏嘘罢了。”晏鸿之负手而立,瞧见银河两边,牵牛织女的星辰已然隐约可见,便道,“三郎,七夕不作诗委实可惜,你再作一首来。”

        谢玄英一时没有作声,眺望远处。

        不过展眼,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夜幕覆盖整片天空,上弦月淡淡的月光洒落在平静的海面上,仿佛一层琉璃。

        织女星和牵牛星闪闪烁烁,离得那么近,仿佛依偎的爱侣。

        哪怕一年见一次,也无怨无悔的情意……他心有所动,慢慢道:“河汉迢迢映碧光,良辰仙侣又成双。云阶若上蓬莱殿,刘阮何年觅羽裳?”

        晏鸿之霎时失笑。

        知慕少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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