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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生嗔


  还是这一日,望月去宫中探望冯皇后,恰巧在昭明宫与皇帝匆匆一晤与其他故事暂且不提,只说皇后病情。

  皇后并非什么重症,只因十月间寒气渐深,最近宫中许多事务,实是操劳的事多,一桩连着一桩,皇后难免有些精神颠倒,夜里睡得不稳。

  稍稍着了凉气,因着疲劳,吃的药也不好,思虑又重,症状便一时难以回转。

  说得这样繁杂,缺的不过是“休养”二字。

  不过,现在是多事之秋,后宫妇人背后家族,与逆族罪人多有沾连,皇帝用皇后用得顺手,她一时半会恐怕不会解脱。

  好在皇后的症状并不严重。

  午后,皇后用了她带的药,她又陪着皇后在后园中游幸有时,到她要出宫时,皇后的咳症已有平复。

  只要她最近探宫勤便一些,监督皇后好生保养罢了。

  因最近御街戒严,望月出宫极早,申正末刻便回到武通县公府。

  到宜安居换下一身装束,刚刚歇过一刻。

  想到皇后心事深沉,不能纾解;又想到宫中那鬼鬼祟祟的妖道,不禁冷笑。

  圣德皇帝究竟怎么了?

  眯一眯眼,暂将心事放下。去西跨院看了看阿琳,见他蔫头耷脑的,情绪不高,望月好生安慰了他一阵。叫周嬷嬷陪他说话,哄一哄他。

  她从西跨院回到正居,又去李绸房里寻他。

  服侍李绸的人都在寝房外候着。

  就着侍人掀开的帘幕,看见内室照入了斜晖。里面静悄悄的。她缓步走入室中,首先往床榻上看,见那金钩束帐,被褥齐整——没有人。

  往前多走几步,便见李绸在里间书房坐着,正背着西面来的橘红色的晕光。

  他陷于半明半昧的光影里:

  黑发仿是静谧的黑水,梳篦得缜密服帖,缓髻上束着净玉薄冠。

  身上服裳厚致,椅间体态静穆。对襟袍外罩着狐皮褒衣,贵气蕴藉;貂鼠裤下套着棉布厚鞋,居家有范。

  这一幕神秀俊彦之态,恍惚叫望月想起,第一回见此人,他恍若天神降世,叫那些红男绿女纷纷神魂颠倒,方死方生。

  也不知是否是光色迷蒙的原因,望月陡然觉得,李绸恢复了旧日的几分容色。

  她最近练功大进,偷偷给他输送的温养经脉之力,似乎是比往日更有成效些。

  望月再走近些,却见他面容紧绷,唇齿严抿,瞳光沉沉,呼气咻咻,放在膝上的两只手,也危危地叠握着——

  他怎么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像阿琳那样的小孩儿神态。

  望月不由失笑,李公爷那些心狠手辣的敌手,总不至于让他如小儿般气恼。

  她一笑,便惊动了光影中的这一人。

  李绸侧身见望月立在门边,笑盈盈地望向他,他怔然少时,轻问:“公主怎么在此?”

  望月走到他椅背后头,说道:“也到晚膳时分,郎君在此枯坐,有何事不欢?”

  说着,帮他的轮椅拐了弯,推到他的寝房中间,见他无意回答她的提问,就叫小内侍进来服侍他。

  待一切都收拾妥帖,望月命人去叫阿琳来用晚膳,他亲自推着李公爷也出去了。

  晚膳用得还算平静,但望月虽然后知后觉,也察觉李公爷与小阿琳,在餐桌上都有点异于平常的沉静。

  晚膳过后,李公爷与琳公子各归本处洗漱。

  望月便叫玉容盘问今日午后侍奉李绸与阿琳的奴婢,看看今日可有什么异常。

  玉容如今也是老手了,三招两式,便将李公爷与琳公子的龃龉还原个大概。

  再结合那侍候李绸的小内侍,从递给李绸的笺纸中看到三言两字。

  望月便知道,阿琳中午来书房见她,必定从她未及烧毁的笺纸中,看到了那首五言律诗,也看到她写下的“章悦之”。

  阿琳这小儿真是个小精怪。可他为何因此郁郁寡欢呢?怕她重责于他?或者因为章悦之在信中对她出言不逊?

  李绸是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他这样反常,莫非也因这首诗心有芥蒂?

  望月想一想,命人先去知会李公爷,稍时她要寻他说话,转身先去看了阿琳。

  到了阿琳房中,她也不与这小儿拐弯抹角,径直问他,他看了章表叔的来信,为何这般忧郁?

  若在从前,阿琳未必会向她吐露真言,因为阿琳人虽不大,心性确十分戒慎——他怕稍露破绽,别人就能伤害他。

  他而今在她府中,经她调理了四五个月,多少心襟开阔些了。

  他变相地回答了姑母的问题。

  他问他姑母:“姑母可喜欢阿琳?”望月见这小儿神情恳切,便也诚恳地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阿琳便低着小小头颅,眼皮也落寞地耷拉着。望月静静地等着,看他揉拧着自己的手指头。

  过了一会儿,阿琳仰起头来,眼圈发红,他问望月:“章表叔也喜欢姑母,姑母也喜欢章表叔,姑母却与姑父结婚,是嫌麻烦吗?”

  望月心中一惊,她虽对章悦之有所感慕,但很少动念要与他有更深的纠葛,便是因为嫌恶麻烦。

  但她这种思虑,却从未对任何人言说过,阿琳这小儿怎么会断定她“嫌恶麻烦”?

  是从她日常言语中推结而出?那这孩子,比她猜想中还要敏锐,还要敏感!

  正感想着,便见阿琳眼圈撑得泛红,即不抽噎,也不落泪,顽强地睁着他的炯眸:

  “阿琳不麻烦,姑母永远陪着阿琳,可好?”

  阿琳这小儿向来刚强,有时也异常脆弱——他很怕见弃于亲近之人。

  望月爱怜地看着他,抓住他紧握的小拳头,柔声道:

  “阿琳可知,永远会有多久?”

  阿琳睁着深黑执拗的眼眸,不知该如何回答。

  望月掰着他还不够宽阔的肩膀,沉着对他说道:“阿琳想姑母永远陪你,姑母何尝不愿永远陪伴阿琳?可是人生于世,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以阿琳为例,姑母想你长留县公府中,姑母与你父王友爱,他不会驳斥姑母;你皇祖母最疼爱姑母,也不会为难姑母;然而,天下真正一言九鼎之人,只有你皇祖父。

  “皇祖父虽疼爱姑母,但他是天下之主,并非事事尽能顺应姑母。

  “若有一日,皇祖父听到谗言,说你与父王不孝,而皇祖信以为真,要重重惩戒于你,强行拆开你与姑母,你又如之奈何?”

  阿琳双唇抿得发白,委屈疑惑,又夹着愤怒。

  小小孩童,本不该承受这等冷峻的拷问,但望月不想将他养得智短量浅,不知设防。

  望月郑重地看着阿琳,语重心长:“所以,阿琳,你想永远与姑母相伴,或者将来,有甚么必行之事,没人能给阿琳‘永远如何’的承诺。

  “阿琳,你记住姑母的话,你不可学楚怀王、景献帝,短视无谋,贪婪自暴;要像孔夫子、光武帝,动心忍性,洞察世事,待时而动。阿琳明白吗?”

  阿琳红着双眼,也郑重地向她点头:“阿琳听姑母的话。”

  望月沉沉一叹,将阿琳揽入怀中轻轻安抚。

  她走之前,又命他将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篇抄写十遍,算是对他偷看信件而又不慎泄露的惩戒。

  回到正居之中,望月与属下在厢房商议一会内外事务,作了一总的安排,便去东面寻李绸说话。

  行至李绸寝房时,守在门外的侍婢向她禀告:“公爷正与大雪、夏至说话。”

  望月无心偷听李绸的机密,便坐在穿厅里闭目养神。不消片时,大雪、夏至从里面出来,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问安。

  她自然不会为难,只感叹大雪、夏至行止有矩,在两位嬷嬷的调理下,更像出入高门大户的上等侍婢了。

  无须赘言,望月走进李绸的寝房。

  李绸已洗漱完毕,只着了对襟的宽松夹袍,安安静静地在熏笼旁边坐着,倒有一种温润公子、遗世独坐的意味。

  李绸见她双眸中盈盈含笑,侧过脸庞淡淡问她:“公主何喜之有?”

  问得望月有些愕然,心下一忖,耐心解释道:“郎君气色见好,恍惚叫人忆起初时相见的情景。”

  李绸神情微动:“我与公主初见,是在何时?”

  望月想了一想,是她十八岁那年,上元夜宴的时候,便笑道:

  “圣德十九年上元夜,郎君跳了一支《高王掠阵舞》,世人……”

  望月不由顿住了,想他如今如折翅之鹄,委屈在小小一方轮椅间,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李绸本也忆起,襄阳侯胡乱替她张罗,她唱了一支怪异的歌。

  听她话音突然中止,看她失悔的神情,便知她心中所想,低声自嘲道:“公主怜悯李绸,大可不必!

  “往日绝境之中,几番遭害,绸已是日暮途穷,有死而已。蒙公主风尘相救,绸既活了,余生之愿,只愿叫恶人不能活!

  “浮病之身,何足相恤?公主不必为我重重避讳!”

  望月看着他,他眼中似是浮动着迷蒙的黑雾,说话并未咬牙切齿,却能听出冰冷狠厉的意味。

  望月暂不去询问他口中“恶人”,轻声安慰道:“郎君近日以来,气色大好,正是躯体生机勃发之像,何必装作不在意?郎君先时,自己起身也难,如今岂不大胜从前?”

  李绸脉脉地瞪视着笼中炭火,目光幽黑沉亮,忽而侧过脸来,讥讽地睨视望月:“若绸不能痊愈,一生在轮椅上蹉跎,公主帝室之胄,妙龄佳人,可能甘心?”

  望月不由失笑:“我在公府,诸事自由,为所欲为。郎君虽是如此,却也明理知事,不曾迫害虐待,我为何不能甘心?”

  李绸定定地望住她,他面如含霜,眸如绽漆,一副沉怒之态。

  可是莫名的,望月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几丝伤感。

  她莫名心神一恸,想着莫非是悦之那封信的缘故?

  望月嗫嚅着,正思量怎么给他解释一二,忽听李绸疲惫说道:

  “琳公子说,公主从前,与章郎君两情相悦。待绸死后,公主与他,自可比翼双飞,琴瑟永好。如此,绸也无憾了!”

  望月被他一番自弃之言说得鼻酸,不由满心复杂。

  她将坐椅贴着他的轮椅,组织一番语言,看着他置于膝上焦虑的手,缓缓伸出双臂,去牵住了它们。

  她努力让自己显得殷切诚意,认真地看着他:

  “我与章表弟算不得两情相悦,不过君子之艺,游戏来往,算是文气相投的好友罢了。

  “说句肺腑之言,我若真与谁两情相悦,至于难舍难分,少不得要费心筹谋,以期相守。可望月对章表弟,实无这般深切的君子之思。”

  李绸像是岩浆倒涌的心湖,陡然间平静了许多。

  但他又想,并无“深切之想”,那自然会有一些浅表的念头,也并非全无牵绊,哼!

  但她愿意这样剖露心迹,作为盟友,作为夫妇,这样的她已能令李绸大抵释怀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李绸见她发丝微乱,不由抽出手拨拉着,替她捋了几捋。

  见她相距如此之近,不由捧着她梨蕊似的脸庞,用自己的脸庞挨蹭了一会儿。

  望月有点儿不自在,连忙扭着身子,想挣脱出来。

  终于将脸分开了,她还想将他身体也推开一些。

  她那纤细的手指,在李绸眼前晃来晃去地撩人,他像怕受到干扰似的,立刻捉住了它们,紧紧地按在膝上。

  望月愕然地看着他这一串动静,讷讷地叫声:“郎君——”

  李绸目光灼灼地看住她,望月羞臊又窘迫,实在尴尬得很。

  李绸脉脉地望着她,心想,亏得嘉善生得细瘦,她这样聪明机变,温柔体贴,若似庆丰、保龄那样引人注目,不知多少君子觊觎,要去扰乱她的芳心。

  乱七八糟想了一阵,见望月犹不自在,脸上粉红如霞,眸中春光浸水,不由更将她搂入怀中。

  望月实在不惯如此。从前,李绸何等风流人物,她从未对他有非分之想。后来与此人成婚,她对他更多是同情,还有一点基于要利用他而装出的伪情。

  可李绸这样,倒像对她真有情似的,她既觉得羞愧,又觉得无措。她又从未与其他适龄郎君这样亲近,简直无所适从。

  李绸见她这样生涩笨拙,直欲逃离,连忙转移她的注意:

  “公主来我这里,可有事情要说?”

  望月心神微定,想起除了有心解释悦之那封信,其实还有件更紧要的事问他,便道:“着实有一桩疑难向郎君请教。”

  李绸微微松开她一些,让她自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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