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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夫妇


  宜安居另一侧静室之内,室内飘漾着淡淡的药汤气味。因着天气渐冷,窗扇泰半都是圆阖着的,只有几扇窗子窄窄留着一道缝隙。

  室内硕大的博山炉里燃着袅袅的香,那依依缭绕的香烟似游絮轻丝般,不觉浸入人呼吸之间——据说这香可以起一时安神镇痛的作用。

  两重轻薄曼妙的青红绡帐,早已被金钩细致地收卷起来。

  帐下床榻之上,两个小内侍正与李公爷按摩身体,这一会儿正将他轻轻搬抬起来,使他向身体右边侧身卧着。

  李绸觉得身躯疲惫而沉重,像是重重盖了十床被褥似的。

  当然,相比中毒的前几日,身体内仿佛筋开骨裂的痛感,近两日渐渐地越发浅淡了——他知道,嘉善必是给他用了宫中特制的解毒疗伤圣药,只有帝后之尊贵才配服用的那一些。

  某些人到底未能如愿,他虽此番九死一生,到底是再一次逃出生天了。

  圣德帝既然派下五百禁军,只为保她爱女万无一失,他或可暂时懈下一口气了。

  再是绝世高手,要一时与数十上百的悍勇禁卫近身持久博斗,而指望全身而退怕也并非易事。

  若不光明正大地以江湖异人前来刺杀,只要嘉善在此坐镇提防,再多的阴谋诡计亦不过是雕虫小计。

  自他再次受了意外之祸,嘉善便与他分室而居了。而日常闲居理事也避开了西堂的花厅,似乎是生恐惊扰了他。

  而李绸自也能够察觉,他身边硕果仅存的二个武婢,大雪与夏至出入府禁似乎更自由了些。

  以至能够与他送走并带出许多讯息。他又重新耳目通达起来了。

  他几乎是遵循着体内莫名新生的一种本能,来决定现下要做些什么。

  天下将乱,必有国妖——这是李绸自幼便铭刻于心的一句话。因他暗将此言转化,变成室家将乱,必出妖孽。他看作家室妖孽的人早已身限囹圄,日暮途穷了——且不必在意他们了。

  他现下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妖孽许正在焦头烂额时,他正好趁他病要他命了。

  说来,从前的天下第一公子李绸,从来无意追究交往之人是忠是奸,是善是恶,但是对他有一二可用之处,他皆可与义气相交,渐为莫逆刎颈之交,不然亦叫人叹知音之缘。

  他空有一个前定国公嫡子的身份,并一个天下第一公子的虚誉,此身之外,并无可以凭借之势,也无可以倚靠之人。

  然而现下,陈朝有一将要祸乱天下之国妖,他若不早除之,一己残人之身并家国天下恐怕皆要受殃了。

  即便最终要以这残躯断魂与他一同灰飞烟灭,他也愿效屈子九死而其未悔——这无分昼夜尽情萦绕于胸间的煎熬情绪,也许只望来世方能释然了。

  他离开西疆前线之时,叮嘱不得不停留征西大将军帐下,继续对峙戎王部下骁悍戎兵的亲信数人——

  从此以后,作为前平西将军李绸麾下的心腹锐士,他们面临的生死考验不单在刀光剑影的修罗战场,更来自于背后不知面目的袍泽凶厉的夺命暗箭。

  以华氏的歹毒心性,必定有无穷的手段对付他这位丧家之犬的余孽。

  李绸曾托付时在西境的一二个江湖朋友,以家国兴亡之利害和快意恩愁的侠义之道说之,请他们潜伏暗中监视华氏动静,其实亦有策援他那些命在旦夕的心腹卫士之意图。

  现下想来,他的军旅知交与江湖莫逆,也许早已凶多吉少了吧。

  天地不仁,凡人如之奈何呢?

  浩瀚穹野之下,寻常人似密密麻麻忙碌的黑蚁,庞然巨物似的食利当权者,一根脚趾落下去,踩死的人又何止数百?

  人生恍惚几十春秋,其间的生死沉伏、沉冤不公,若不能看得平淡随意些,数十载光阴不过擎一柄利刃自我切割。

  西陲的往生逝者既已无足追寻,而游窜于中州鲁地零陵一线的魑魅魍魉,方在为见不得人的勾当暗间兴风作浪,这里定也潜伏着祸国妖孽的命门。

  回想命势急转直下的当日,他鬼使神差经过寻常不会轻至的处所,听到那一番招致杀身之祸的言语——只因此番简单一次的路过。

  他先前的人生里,几次三番险死还生,他有时也庆幸先人庇佑,以为或然从此否极泰来了。

  不想在西陲最是春风得意时,霎时间由天上云端跌入无底深渊。

  一个再无余力东山再起的废人,做着有名无实的武通县公,踽踽一身苦苦在地狱的泥沼里挣腾。

  一切以为可以拖他走出厄运的援手襄助,原来尽是梦里的镜花水月,都是腐朽软弱的枯枝断草。

  他心境的无限沉沦不会有人明了,他亦更不欲也许愿意倾听的嘉善知晓。

  然而这回再与死神擦肩而过,李绸忽然觉得,他的身躯虽已无用,然而心境却前所未有的宽阔澄澈。

  毕竟,这世上还有个嘉善啊——这才是他跌宕沉浮了半生,上天赐予他的无上福缘。

  望月与安大伴说完事情,见午食还要一时半刻才妥,干脆一路穿堂过室往李绸歇宿的内房来。

  自上回飞沙走石的一夜惊魂,望月便与李绸分房而宿。

  一则自是怕扰了衰弱病卧的李绸安静将养,其实亦是见府中的武婢大雪、夏至二人比往沉稳干练一些,而李绸豢养在外头的一些人众,似乎亦急欲同他们主人接洽沟通。,

  室中光线一时隐没,一时乍现,望月的思绪也游离着。

  及至乍一到了内房时,她忽觉李绸像一只破败的人偶,由着小内侍摆布他不能自主的躯体——这飘袅烂漫的绡帐似缚住他的致密茧子,叫他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肢体。

  弱者总能轻易叫人怜惜起他来。

  李绸正自想着心事——从前福祸生死不料之际,将庄上精心培育的武卒发散出去,循着一些蛛丝马迹去寻敌人的死穴。

  几次百无聊赖的死里逃生,仿佛过了天长地久的时日,他也许久不曾过问武卒寻访那些被华氏操控的“魑魅魍魉”的行迹。

  前日有人递来讯息,那番窃听而来的引致他杀身之祸的话,其中涉及的失怙失恃的妇人已然有了头绪了。

  正自迷蒙思想之间,李绸听见小内侍低柔唤了声“公主”,不觉间立时清醒过来,扭着脖子去看来人。

  望月缓步行至榻前,挽手随意撩起帐幔的一幕,轻盈坐在李绸搁着头的一侧,就便以手在他额上温柔地摩挲着,似无意识似的。

  说起来,他们成婚以来,他至今未与嘉善有过言语的交流,然而身体肌肤之间的抚触却并不鲜见。

  嘉善最爱摆弄他的掌指,像对待耍弄不够的玩物似的——他搜肠刮肚,也不太能领会她这癖好之间奇异的心境。

  他们夫妇二人,从前于一室中同卧一榻,幔帐被褥之间体温气息是咫尺间的鲜明。

  即便作为夫妇未曾有过月下鸳盟、花前密约,心底里也莫名觉得十分亲近信赖了。

  尤其他前几日又遭毒害之后,

  嘉善心事沉沉,似不觉间又多了对他的怜惜之意。

  一边小内侍对李绸例行的按摩完毕,望月轻一挥手令他们且退下去。

  李绸微微扬起眼目,默然无声地看向望月。

  今日,嘉善又是心事沉沉的模样。室中只余他们二人时,她褪下脚下的丝履,将双腿也抬起移至榻上,又揽着李绸胁下助他移一移姿势,使他躺卧得更舒适一些。

  这一阵动作之后,她随即坐在李绸身侧,只漫不经心牵住他的手,一手掰扯着他的指节摆弄,却又恍恍惚惚缄默久之。

  良久之后,李绸方听她呼出一口沉重的浊气,轻轻说道:“宫中近来多事——严娘娘每与娘娘针锋相对,牵三扯四固难相安,而阖宫主奴皆不能安……父皇将十二弟移至张娘娘宫中,半路母子亦不相得,同姑母与十三弟一般……

  “最难解的,父皇近来愈发宠信那鬼鬼祟祟的玄都道人,母后有心腹之难却只藏在心里,不同我讲……”

  从前,嘉善几乎不与他直述宫廷前朝之事,多是借着与他人说论之时刻意叫他听见,而欲拨开障目,知道某些闲事背后的暗涌,端的只靠他脑中推演。

  而眼下,李绸仿佛是瞬间茅塞顿开,乍然听见嘉善心里流淌的丝丝愁绪,和许多不能诉诸于口的惊恐无奈。

  他迟缓地动一动被嘉善闲置一旁的手腕,手指受惊的飞虫似的颤抖摆动着——他想抬起臂上这只闲置太久的手,去触一触这么需要慰藉的她……

  然则,他想动一动也不能得于心而应于手了。

  自从又身中一种奇毒,他的肢体似乎僵化得日久天长,有时也觉得比从前更加力不从心了。

  嘉善这一会儿心不在焉,俨然并未留意到他的小小动作。

  李绸一时掩住心迹,不再更有异于平常的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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