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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民国短篇:霜降


  (一)

  缘尽了,却难以忘怀,初次相逢,你清冽的眸子,像高山冰雪,又似溪涧清光。那天阴蒙蒙得,你萧索的背影渐渐混入人群,立在阁楼窗前的我却一眼认出了你,恍惚着,固执的认为一缕光束透过阴云射在你周身,然后晕出一个金光点点的圈,无论在哪,无论何时,都能最先发现你。

  那是多久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来到这幢洋楼有多久也不清楚了。今日站在阁楼上看着街市上人来人往,毫无设防的看到了那个人。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他的名字。

  萧远,萧远……

  不多时,夜幕寂寥,却落了雨线,细细得更氤氲出夜上海的纸醉金迷。

  翠姨是这幢洋楼的女主人。而事实上,我也是在住进来一个月后才知道,翠姨不过是养在漂亮公寓里的金丝雀,真正的主子是程司令。

  北方战事吃紧,南方起义不断,而这城内虚无缥缈的繁盛更像是架在棉花上。程司令进城不到三月,竟有魄力和手段将这层棉花变成黄金,如今这座城池可谓固若金汤,任南北军阀混战,也丝毫动摇不了。

  “苏瑶,怎么站在风口上?仔细些别着凉了。”翠姨的轻唤打断了对窗愣神的我,随着高跟鞋与地板的接触声越来越近,忙换了副神情转过身去对她抿嘴一笑,却见她拿起我随手搭在床上的流苏披肩,我缩缩脖子顺势拢好,柔柔得笑着说:“睡得久了有些闷热就开了窗,我哪里就有那样金贵。”说完便撞进她满是怜悯的眸子,柳烟眉蹙着点点担忧,“到底是万千宠爱的千金小姐,只是被这乱世扰了。早知会发生那种事,当初姐姐就该听三叔的话搬出扬州城。”许是我低着头未接话,她忙轻抚着我的发丝又说了句,“别总闷在家里,前些日子不是给你介绍过的王太太李太太还有锦小姐宋小姐,尽管约她们出去多走走,看场电影也好,看看你比来时清减了许多。”

  我低不可闻地“嗯”了一下,“乖。”翠姨又拍拍我的头,眼里掩不住的浓浓笑意。“来,我帮你梳头。”说着便被她扯着坐在梳妆台前,越过镜面,我瞧见妆容精致的翠姨满眼的幸福。

  翠姨是否真的幸福我不得而知,可听母亲说过,当初翠姨被三叔带出扬州城是因为想让她断了对陆承的念想。他们两个相爱被三叔反对,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千金小姐爱上了穷小子,所以三叔采取了强硬手段,如果翠姨不跟着走,那一定会给陆承安个罪名把他关起来。

  无奈之下翠姨只好妥协,可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扬州城第二日,陆承还是不明不白地死在家里。

  这就是乱世,容不下真情的乱世。如果那段情对翠姨来说当真已经过去,告诉她真相,扰乱现在平静的幸福,击碎过去美好的回忆,于她来说,太残忍了。

  “好了。”翠姨放下梳子,我看向镜中的自己,莫名的觉得有些陌生,镜中那个涂脂抹粉装扮华丽的美丽女子正怔怔地望着我,“会不会太浓了?”

  翠姨却摇摇头,又给我抹了头油,“今儿是你头回见司令,不装扮得体是要闹出乱子的。”说着又转身去衣橱里选出那件早上才做妥当了送过来的锦缎旗袍,“换了衣裳就下楼吧。”说完便又俯身瞅着镜中的我说,“这么装扮,真像你母亲。”隔了几秒,她便转身走了出去。

  母亲?我真的有那样像母亲么?小时候母亲都说我长得像父亲,眉毛和眼睛最像,有一种书香门第的味道。我问她书香门第是什么意思,她对我说,那是一种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东西,谦和温润。

  (二)

  程司令是典型的东北男人,身材伟岸,目光如炬。

  一袭军装更添了分肃穆跟冷漠,冰冷得好像凝固了周围的气压,叫人不敢直视。他的话很少,大多时候都是翠姨在一旁伺候着张罗着,唯一令人不安的就是那双凌厉的眸子,那种冷眼瞧着审视着自己,犀利的睿智仿佛会看透一切。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又看到那双清冽的眸子,他嘴角噙着一丝暖暖的笑,声音也很轻很柔,就像从前千百次轻唤着,一遍一遍重复着,感觉那两个字都掉在棉花上,轻飘飘得悬在上空。却猛地那双眸子变得阴沉,转成凌厉,他冷冷地看着我,就好像是狼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

  睁开双眼的时候,我依然能感觉得到心脏急促跳动的慌乱,丝质的睡袍粘在后背,渐渐有些冷了。黑暗依旧笼罩着四周,那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从前,夜里做恶梦被吓醒了,只要我打开那个父亲从南洋带回来的琉璃灯,过一会儿母亲就会进来抱住我,给我哼着老家的童谣拍着我的脊背哄我入睡。我还记得,母亲身上淡淡的香飘进我的梦里……我知道只要伸出右手按下那个按钮,那盏相似的琉璃灯就会发出淡淡的橙光照亮这黑暗,就在床头柜上离自己不到一米。可是,我却再也不敢打开它了,我知道,就算那盏琉璃灯没在战乱中打碎,一切也都回不来了。

  恍惚中,我又蜷在软软的席梦思床上,蜷缩在一起双手环抱着双腿,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睡着。

  那晚之后,程司令就没再进这幢洋楼。直到半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了他。

  翠姨约了太太们打牌,而约我出去的宋小姐又临时有事爽了约,我便沿路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影院。买了张票看了场电影,许是片子太无聊,散场了我才醒过来,出来影院时却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得没有停下来的征兆,清凉的雨丝打在脸上,还有些恍惚的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站在原地,有点恍惚,突然不知道何去何从,这偌大的城市,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就好像浮萍一样,孤苦无依的在这乱世里飘着。

  陷在灯红酒绿中的城市被雨水洗去尘埃,细雨蒙蒙中晕着远处橙色的光束,越来越近。那辆黑色汽车在影院前熄了火,然后一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撑着伞跑到我跟前,刻意恭敬逢迎的声音令我不自觉地皱起眉,“小姐,司令大人在车里。”

  我一下怔愣许久,想不起来在这座城市里会有一个认识我的司令,却猛地想起那双犀利的眸子,我下意识地开口:“程司令?”那小伙子连连点头称是,又将雨伞撑在我头顶。掩盖住内心的不安跟紧张,我不动声色地像那辆汽车走去。

  俯身上车那一瞬,温暖的气流紧紧裹着我的脸,烟草的味道霸占了我的呼吸,对上那双冷漠的眸子时,我竟像是被骇到说不出话。不多时,他审视我的目光瞥向别处,接着漠然开口说了句,司机便连忙发动引擎。

  周围的气压徒然下降,低着头的我却感觉到那视线的炙热,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早已经沁出一层汗液。我不敢开口问也不能先开口,程司令驱车来到这可以说是偏僻的影院,恰巧看到忘带雨伞错过黄包车的我,叫我如何想也不通。

  就在我被他冷漠肃穆的气场压的快背过气去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出门怎么没跟着司机?”不快不慢的声调听不出喜怒,我却没来由地不安起来,只好挑着说道:“只是想随处走走,坐车反而不大方便。”我依旧是不敢直视他,他却像是来了兴致,竟一连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一一答了。之后又陷入无声的沉寂,外面的雨丝击打着车窗,偶尔听见几声汽车鸣笛声。司机开车很稳当,却不料车轮子猛地一震,我一下子从座位上飞起来,下一刻只觉腰身一紧便被拽过去落入那宽厚的胸膛,又是一个颠簸更加深了这个环抱。

  等车子终于稳定下来,发现我整个身子都被程司令抱在怀里。腰上紧箍着炙热非常的手掌,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我甚至可以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周身被笼罩在烟草的气息中,他鼻息间温热的气息涌到我的脖颈,一股异样的感觉窒息了我的神智。我的脑袋嗡地一下,浑身轻轻震颤着,我试着挣扎却在下一刻更紧的抱着。修长的腿暴露在他视线里,我只觉血气上涌袭上双颊,心却被寒冰凉透了,彻骨的凉。他宽厚的手抬起似要慢慢落在我的腿上,下一刻,我被推到原先的座位上,紧接着他冰冷的声音响起,“才怎么回事?”

  司机最后说了什么,汽车是什么时候开到洋楼,我又是怎么下车怎么上楼的,程司令跟翠姨说了什么,翠姨又在我耳边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只觉得思绪混乱脑袋昏沉沉的。回到那张席梦思上,我用羽绒锦被紧紧裹着自己的身体,紧紧的裹着。

  那晚之后,我就病了,高烧不退。

  整日昏昏沉沉,醒醒睡睡,睡睡醒醒,醒过来就下意识的逃避,睡过去就总是想起从前的事。这样周而复始,我愈发的嗜睡,如此辗转了三日,第四天清晨,我被汽车的鸣笛声惊醒,眼睛睁开却被晨曦的光束压得闭上。过了一会儿,阁楼的房门被轻轻扣起,翠姨带了西医给我诊病。喂我吃了药,翠姨又关切了几句便出去了。躺在床上的我却再也睡不着了,脑袋里漫无目的的想着件事情。

  再次见到程司令的时候是一月后在翠姨的庆生宴上,他未着军装,意外的穿了件古朴的袍子,竟增添了几分儒雅,少了丝军官的强硬。这次宴会他竟请来了城中不少大家世族,还有临城的少将。作为翠姨这边唯一的亲人,我率先举杯为她献上祝福。临了,我左右思忖权衡了许久,终于举着高脚杯对向程司令,想一个“姨夫”便定了这结局。

  周围的寂静更加深了这诡异的氛围,倒是程司令第一个举杯大笑,热闹繁盛瞬息转变,而我却感到彻骨的寒意,脑子里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我把他激怒了。

  有些人表面上平静的若无其事,内心就汹涌的宛若狂风暴雨。越是平静,之后就越恐怖。而程司令就属于这一类人。他被我彻彻底底的激怒了。

  那一晚,是令我刻骨铭心的噩梦。我被他狠狠地摔在床上,无论我怎么拼命挣扎,誓死反抗,苦苦哀求,他都无动于衷。他压在我身上,冰冷的声音响彻我的耳畔,他说:“想给我们之间加一层身份的限制?你也太小看我豹子头了,本帅不吃你这一套!”翻天覆地的疼痛席卷而来,我终究是抵不过命运的纠缠。

  身体失去意识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离我而去。我像是坠落悬崖,又像是掉进海里,一点点向下沉向下沉,压得我透不过起来,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渐渐地,黑暗中慢慢浮现出一道光束,勾勒出一个人的背影。那人身上泛着点点金光,他转过身来对我暖暖地笑着,远远地朝我伸出右手。我下意识地朝他跑过去,欣喜非常,他却换了副嘴脸哀伤的看着我,他万分痛苦的对我说,“瑶瑶,你不是说过要等我吗?为何要自甘堕落!我恨你!你欺骗了我!”

  我没有骗你,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扬州城失陷那天,我一直在我们初遇的那棵杨柳树下等了你,我一直在等你。萧远,萧远,我一直都在等你。

  视线越来越模糊,胸口也越来越闷,渐渐地我喘不过气来,只能任由萧远满是悲痛的渐行渐远。黑暗再次袭来,我却再也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三)

  清晨起来喝一杯咖啡,然后画上很浓的妆,穿着最艳丽的旗袍,梳着时上最流行的发髻。上午陪太太们打牌,中午去西餐厅点一份最贵的西餐,然后下午随便看场电影,接着就再约市长太太少将夫人打一宿桥牌,累了倦了就卷上烟草歪在榻上……

  这种令我深恶痛绝的生活我还要强颜欢笑着装着很陶醉,我在等,等他彻底厌倦了我,彻底对我反胃,或者直接把我踹出这座城市,再或者亲手毙了我。可是夏天过去了,秋日已经走到尽头,他依旧还是从前那副模样,无论我如何闹。

  那日霜降,我终于忍不住再也不想受这份煎熬,不顾一切地逃出去这个比起翠姨那里还豪华的金丝笼。我拼命地跑着,一直跑着,不想有一刻停留,如果可以,我多么想被这里任何一辆汽车撞得脑浆迸裂,粉身碎骨。可是在那条最繁盛的街上,我又被他抓起来。他先是冷冷地瞧着我,双手狠狠地箍着我的肩,然后他竟贴近我的耳朵对我说,“听说你走失了,你那个翠姨急得到处寻你,你说这世道这么不太平,要是出了什么闪失,她可怎么好。”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死死得盯着他,心中荡起阵阵翻天覆地的汹涌积聚在喉咙里泛着丝丝血腥,我紧紧地咬着嘴唇,生怕一开口那些个污言秽语暴露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拼了命的忍着,死死的忍着,我想着,只要忍忍,忍到他厌倦了我,等他放过我。翠姨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不顾及她,可是再这样下去我会被他逼得发疯会发狂……

  眼波流转,我却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一束光,那光晕下的身影熟悉得令我刻骨铭心。恍惚中,他像从前一样温柔地看着我然后向我伸出右手,我分明看到那指节分明沐在清辉中。可是一转眼,那抹熟悉的温柔却消散了,他像人群中的其他人一样,冷眼瞧着这纷繁复杂乱世中的一个人,一个路人甲,一个陌生人。那双清冽的眸子里再也流转不出我清丽的容颜……

  嘴里的腥甜愈发浓重,我似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吐出去,然后陷入沉寂的黑暗。

  “萧远,萧远,你的名字就好像山涧的溪水,叫起来很柔很软。那我就把你的名字藏在心底,等我无助需要你的时候,我一叫你的名字,你就会出现……”

  “母亲的病越发重了,父亲又忙于斡旋南方起义的战事,家里需要我,以后,我们怕是不能常见面了……”

  “萧远,我就在那棵杨柳树那等你,你一定要跟着来……”

  “傻丫头,经常哭鼻子是没人要的,我的瑶瑶会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女子,不要再哭了。”

  “你听好了,我叫萧远,‘潇潇暮雨子规啼’的‘潇’去掉三点水,‘路漫漫其修远兮’的‘远’!”

  我固执地一直躲在睡梦中,我以为一直躲在里面不出来,萧远就会像从前一样,只要我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就会出现。他会像从前一样骑着白马穿梭在三月烟花繁盛的时节,慢慢地朝我伸出右手拉我上马,然后轻轻地拥着我一路走远。我以为一直躲在梦里面不出来,母亲就不会被起义军抓走去威胁父亲,她不会从扬州城楼上纵身跳下来,父亲也不会被乱军活活打死。还会像从前一样,只要我被噩梦惊醒开了父亲买的琉璃灯,母亲就会推门而入给我唱歌哄着我入睡。我以为只要我一直躲在梦里永远不出来,翠姨还会像从前一样为我梳头给我调羹,程司令还依旧是那个冷漠地不跟我说一句话的长辈……我以为只要我一直躲在梦里不出来,一切都不会发生,一切都还像从前一样,我还是扬州城里苏家的千金小姐,是那个被萧远爱着宠着的瑶瑶,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苏瑶……我以为只要一直躲在梦里,一切就都是我所想的那样,我以为,我一直都以为……

  可是,在昏迷了四日后,我醒过来了。

  看着翠姨面色焦虑地守在我身侧,我有些内疚,想要开口说话,喉咙却干哑地生疼,翠姨看了忙给我倒了杯水,摸了摸我的额头,心疼道:“瞧瞧你这孩子尽和自己叫什么劲儿,还好退了烧。”我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万分委屈地被翠姨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她轻抚着我的脊背说,“好孩子,女人这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儿,能在这乱世找到一个靠山安稳地过完一辈子就很好了。翠姨身边就只剩下你一人,如果你再出什么岔子,叫我怎么跟姐姐交待……”

  那次之后,程司令对我更是严加看护,许是怕我再闹出什么乱子,可我却再也无力去闹。

  (四)

  我永远不知道也不清楚甚至不想追问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每日就像是个木偶一样过着曲意逢迎令人厌恶的生活。程司令似乎比从前更加不可捉摸,我们都好像是约好一样决口不提从前的从前。就好像从一开始,我就是被他圈养的一房姨太太,一个为了钱或者是名更有甚者是为了爱靠着他的宠爱活着的普通姨太太。

  他会带我去出席许多正式场合,跟朋友们的聚会,擢升的宴会,去大上海舞厅跳舞,去黄浦江听滚滚浪花击岸的声音,去百货公司买钻石买香水,去布行更新流行旗袍的款式……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安排满满得不让自己有片刻的停歇,我也不敢轻易睡着,到了后来我就真的整夜整夜得睡不着。程司令终于发现我出了问题,给我安排了西医诊治,中医调养,最后还是迫不得已靠着安眠药维持。我每次都偷偷得含在舌头下面,等他关上房门出去时在吐出来,那霸道的苦味侵占了我所有的感官,任那一点点苦涩席卷周身。

  可是事情却出乎我的意料出现了偏差,这一天在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的余晖落了满地,我怔怔地有些反应不过来,紧接着那个冷漠的声音自我身侧响起,“醒了就装扮一下,今儿晚上家里要准备舞会。”他冰寒的声音渐渐凝固在落寞的夕阳中,他的□□的背影被光线勾勒出,宽厚的手握上门闩时似乎顿了一秒钟,接着推门而出。

  这幢洋楼很是奢华,楼下大厅被灯光映衬的更加金碧辉煌。这是一场精心装扮过浮华盛世里的舞会,交响乐的声音很大很大,似要掩盖住城外的动荡不安。

  我精心装扮地像出席这里的每一个姨太太那样浓艳奢华,顾盼神飞地挽着程司令的手臂,满口虚假地跟每一个前来敬酒的贵客寒暄着。周身的浮华都好像跟我毫无关系,我只是尽自己所能扮演一个小丑穿梭在盛大的舞场中。

  音乐响起的时候,舞池中央跳动着一对对儿青年男女,他们众星拱月地舞动着奔放的青春,肆意张扬着。手托高脚杯的我却透过那殷红的液体看到一束光折射在那个英俊的身影上,他沐在光和影中间,霓虹光束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我看到他嘴角噙着笑正温柔万分地看着他与他共舞的女子……渐渐地,舞池当中就只剩下他和她,就好像王子跟公主,在接受众人的瞩目跟祝福……

  我脑子一下子嗡了起来,脚尖有些悬浮,身边的程司令似感觉到我的不正常,俯身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却一句也没听见,脑海中只是回旋着眼前那一幕。

  萧远,是了,我的萧远,他是我的萧远。我总是有这样一种能力,固执地认为就算世界再阴暗,总会有一束光映在他身上,叫我无论何时,无论在哪,无论他周围有多少人,我都能一眼认出他来,最先在人群中认出他来。他是我的萧远啊,正在包养我的程司令的洋楼里一脸幸福的搂着另一个女人,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再晃过神来,我终于看清了站在他身边的女子是市长家的千金宋小姐,此刻她正挽着我的萧远向我跟程司令走来。

  我从未像此刻这样厌恶自己,这样龌龊的自己真令我自己厌恶。他像在看陌生人一样瞥了我一眼,在宋小姐介绍的时候才真正拿眼睛瞧着我,慢慢地,熟悉的嗓音里透着残忍到令我窒息的称呼,他说,程太太,幸会。

  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有一天被萧远找到,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带我走,带我离开这个令我深恶痛绝的牢笼。我不断地安慰自己,他会像从前一样,慢慢地朝我伸出右手,然后宠溺地看着我,温柔地对我说,瑶瑶,我来接你了。我以为,他还会像从前一样,将我一把拽进怀里,轻轻抚着我的脊背,安慰我说,一切有我。我以为,父亲被叛军打死,母亲跳下城门楼之后,他会去我们相遇的那棵杨柳树下等着我,然后紧紧地抱着我。我以为……只要我不睡过去,就不会在梦里面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他满是哀伤的看着我说我背叛了他,他也不会像是在看个陌生人一样恭敬地对待我,更不会在他清冽的眸子里找到一丝丝怨恨……我以为,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萧远啊,他不会让我独自承受失去一切的痛苦,不会让我一次次在黑暗中忍受惨痛的绝望……

  握在手中的高脚杯终于倾倒在我怀里,洒在那身儿新做的衣裳上,渲染出一朵朵妖艳的梅花。口中的腥甜慢慢溢出来,一点点的流着,就好像割脉之后浸在温水池中一样,慢慢地染红了视线。模糊中,感觉到头顶的豪华灯具、二楼旋转的扶梯、瑰丽的天花板瞬息向我砸过来,压在我的胸口上,任我苟延残喘也再不想再推开。耳畔的音乐更加悲凉,我似乎看到他眼角有一丝动容,程司令宛如野兽般的怒吼撕裂了我最后的意识。当一切都离我远去,我又一次陷入黑暗。

  我以为就可以这样结束一切,可是老天却不情愿让我去寻找天上的父亲跟母亲,第二次凌晨我便醒了,意识恍惚,视线模糊,整个人都软绵绵地陷在床上,提不起一丁点儿的力气。翠姨依旧守在我身边,见我醒了却连忙出去,不一会儿,找来上次那西医为我听诊,我任由他们为我检查,然后被扶起来喂药喝水,接着吃饭睡觉,好像跟以前没有一丝不同。

  程司令反倒一改常态,变得很忙,自我醒过来就没再看见他。他的事,我自是提不起兴致去关心,我恨不得他永远不会再来这幢洋楼。可翠姨更像是有事瞒着我,这几日总是欲言又止,每次我问她,也只是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

  直到第五日宋小姐来找我,起先是被翠姨拦着,后来她竟带着□□队冲进我的卧室,将翠姨拦在门外。几日不见,她清减了不少,脸色也有些苍白带着丝病态。她一进门也不顾从前的情谊去寒暄,径直拉着我起来,她直奔主题,说萧远被程司令抓起来了。

  这个埋藏在我心底的名字从别的女人嘴里说出来,我的心依旧有一丝绞痛。她没了平日的骄傲,她放下所有就连尊严也丢弃了,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看在平日的情分上救救萧远,救救她的未婚夫。

  胸口处的绞痛更深一分,我强抚着胸口撑着一口气对她说,“我帮你救萧……他,可是我也已经许久没见到程司令了。”

  她却突然站了起来,嘴角噙着一抹我看不懂的笑来,她说,“只要你跟我走,我会有办法让他放了萧远出来的。”

  此时,翠姨好像疯了一般冲进来,面上带着令人心疼的焦急,她有些语无伦次,断断续续一遍又一遍的试图说服宋小姐,不要把我带走。她终于走到我身边,一下子抱住我说:“苏瑶苏瑶,不要跟他们走,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你走了,司令不会放过我,他不会放过我的,我不能没有他。”

  那支□□队几乎全挤进这间卧室,他们个个脸上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冷漠,这样的情形,又岂是我能左右的?我答应了,固然是可以以礼相待,但是倘若反抗……我无力地摇摇头,想对翠姨笑笑,却只是抿抿嘴唇,“翠姨。”我试图安稳她,“我不会有事的,放心。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无论会遇到什么,在我认为,也再坏不到哪去了。

  我知道,她是想用我来要挟程司令,逼他下令放了萧远。

  可是程司令他巴不得亲手了结了我,怎么还会在乎我的命。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午后,我大病初愈,想要在程司令的书房找本书看,无意间却翻到一本相册,那里面夹着一张张年轻女子的照片,那个跟我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女子。照片背后是用隶书题的字:“一九零一年婉珍摄于老虎滩。”“一九零一年婉珍摄于沈阳故宫。”“一九零一年婉珍摄于茫茫草原。”“一九零一年婉珍留念景帧花园。”……“一九零一年霜降婉珍柏怀摄于沈阳故居”

  柏怀是程司令的字,他曾经带着我一遍又一遍的临摹着一幅画,画面上的建筑跟眼前这张“一九零一年霜降婉珍柏怀摄于沈阳故居。”一般,他曾经给我讲的故事里的主角就是他们两个。他不肯放过我迟迟不厌倦我,就因着这张脸,这张跟母亲有九分相似的脸。

  书房的门把手猛地动了一下,我连忙将画册放在原地躲在书架后的夹层里。是翠姨跟程司令,他们似乎起了争执。

  翠姨急急地解释着什么,“我也没想到会给苏瑶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医生开得安眠药她一粒也没吃,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也迟早会支撑不住,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她好。”

  程司令冷冷地打断她,“为了她好?把她打扮成你姐姐的样子再喂了安眠药塞到我怀里是为了她好?”

  翠姨有些歇斯底里,“当初把你害得家破人亡的是姐姐,为什么最后承受你报复的就是我!她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折磨她是不是比折磨我更有复仇感!”

  啪地一声巨响,周围突然静得可怕,我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生怕一声呜咽会溢出来,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地滑落。程司令冷漠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残忍,“原本就是你们欠我的!凭我倾尽所有,也会让你们承受十分痛,扬州城失陷,令你们家破人亡实在太便宜了!”

  城内出现奸细,起义军寻到我家中将母亲抓走带到城墙那边,用她来威胁我那在外极力斡旋的父亲,逼我父亲就范。母亲不堪屈辱,竟从城楼上跳下来,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躺在血泊里,父亲被乱枪打死,可是表哥将我敲晕带来了上海城投靠翠姨。

  我以为,只要我不去想,不去再想,我就能重新开始,重新生活,我以为翠姨会是我唯一的依靠,除了埋藏在心底的萧远之外唯一的依靠。萧远,萧远,我一直在原地等你,你说过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只要轻轻叫你,无论你在哪无论何时都会出现。可是我最爱的萧远,你现在在哪呢?

  (五)

  那一天终于来了,霜降,西北风。

  我穿戴整齐被带到城楼上,望了一眼阴蒙蒙的天空,没有一束光线透出来。风吹动我的衣袍猎猎作响,我本是想笑的,却一直在哭,我早已猜到了结局,这再也坏不到哪里去的结局。

  为了我的事,父亲曾经调查过萧远,可那时我并不知道,只是沉浸在少女的美梦中不愿醒来。站在城楼上之前,宋小姐给我送来几份文件,都是当年在扬州萧远接触过的人做过的事。“一九二零年三月初四,萧远同程司令部下方少将会面于扬州茶楼。”“一九二零年四月十五,萧远携苏司令令牌在扬州城内巡视布防。”“一九二零年五月,萧远于午夜出城,第三日才归。翌日,起义军围城。”“一九二零年霜降,萧远像苏司令提亲。”……

  一行行蝇头小楷列在那泛着潮气的牛皮纸上,我眼前一白,视线里满满全是萧远含笑的面孔,却在下一刻变得狰狞,撕碎了我全部的幻想。扬州城里最美最具梦幻的时节就是三月,那个时候杨柳树翠绿翠绿的,风吹拂着柳絮,树上,树下,空中,全是白茫茫的柳絮在飘着舞着。萧远就骑着白马从我身旁经过,他像一阵风,柳絮通通向他靠拢又飞散,他温柔地笑着,周身飘舞的柳絮宛若烟花般,素白却绚烂无比。我一直把他当做天,当做下辈子最爱的男人,固执地以为他会照顾我一辈子,那样温良如玉的他啊。

  可是今天,宋小姐告诉我说,萧远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是个虚伪的欺骗女人感情的骗子。他跟远在上海的程司令勾结害死了我父亲,我母亲,令起义军顺利攻下扬州。如今宋市长跟军阀程司令政见不一,便想故技重施,想合力逼她父亲下台……

  此时此刻,我竟然还能笑得出来,看着人群中那个挺拔的身影,他站在程司令身边,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那是我藏在心底的人啊,在我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就会出现的人啊,只要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人……

  我被推着站在城楼上,就好像一年前的母亲一样,风吹着我的衣袍猎猎作响,我的脚尖悬在半空。我知道,该是结束一切的时候了,本该在一年前就结束的事情。一年前母亲被抓,没有陪在母亲身边,我站在跟萧远初次见面的杨柳树下一直等着一直等着,父亲在紧张斡旋扬州城外起义军的时候,我在跟萧远一遍又一遍地巡视扬州城内的布防,给他讲着原本是军政机密的闲事。我知道,我的报应来了,父亲的死,母亲的坠楼,这一切一切都是经了我的双手……今天霜降,母亲马上就会提醒我要添衣裳了。

  慢慢朝前挪一小步,我从城楼上跳下去,整个身体悬在冰冷的空气中,一直往下掉再往下掉,思绪渐渐飘向从前的从前。

  我蜷在母亲的怀里,手里把玩着那块羊脂玉,听着母亲给我讲故事,那是一个让我心驰神往的东北,她只言片语的功夫就描绘出了那一片片茂密的山林,深山雪景,她的声音很柔很轻,就好像平常给我唱童谣时候一样……

  我看到自己站在一棵杨柳树下,远远地望着那个英俊的身影。他骑着白马,三月的柳絮漫天飞舞,他沐着温暖的光,踏着晨曦的露,然后慢慢地朝我伸出右手,轻轻唤着我,瑶瑶,我来接你……

  我终于摔得粉身碎骨的时候,我听到萧远撕心裂肺的叫声。那一声瑶瑶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从来都是软软的轻轻唤着的两个字,如今竟似掺杂了万分的痛楚。我仿佛看到萧远连滚带爬地向我跑过来,却再也不敢去碰我,我想对他笑笑,可是却不断地吐出血来,我知道,萧远的父亲是当年我外公的部下,因着一场战事失败被流放到东北,可是后来却被外公暗杀在苏州城,那天,也是萧远出世。父亲早就知道他的身份,还是留他在扬州城,怕也是为了补偿外公对他父亲所做的事情吧。我想对他说,我不恨你,毕竟,儿女私情在家族仇恨面前并不算什么。我很想跟他说,可是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终于攥紧我的手,断断续续地在我耳边说着什么,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一遍一遍的说着,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意识渐渐模糊,我却感觉到手心被他修长的指尖比划着什么,他一遍又一遍的不间断的写着。

  模糊中,我看到父亲扶着病弱的母亲慢慢走向我,母亲说,傻孩子,今儿霜降了,该添衣裳了……

  萧远依旧紧紧攥着苏瑶的左手,一遍一遍地写着几个字,口中也不断地重复着,一直重复着不曾间断,直到苏瑶的手变得冰凉。彼时,天降大雪,就好像扬州三月漫天的柳絮一样,落在苏瑶的额头、嘴唇和肩上。

  程司令挺拔的身躯似狠狠震了了一下,然后慢慢挪着似异常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朝前走着,离得近了,才听到萧远不断呢喃的那几个字。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瑶瑶,我爱你……

  霜降这日,上海城里降了雪,漫漫飞雪落满了苏瑶被血浸红的白色旗袍。萧远抱着苏瑶的尸身慢慢消失在城门口。

  响彻这上海城里撕心裂肺的叫声久久不曾散去,也不知从哪飘来一段若有若无的乐曲。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啊咱们俩是一条心,爱呀爱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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