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纷乱的记忆

9月28日，我有两组棚内的夜戏，一组在蒋家大宅，一组在某酒楼的二楼包厢。

        刚入夜的时候飘起了雨，不是很大，非常细，一滴一滴的那种。因为是在棚内，所以对我们的影响并不大。

        举枪站在书房里，看着跌坐在地上不断求饶地蒋大少爷，我的脑中又闪过了自己被刀刺，被枪击，被抛进海里的情景。想到他联合家族元老对四奶奶各种逼迫的嘴脸，我的怒火不禁烧得更旺了。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蔡九哥，求求你不要杀我！”大少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他甚至不敢睁眼去看那对准了太阳穴的枪口。

        死命咬着牙，不杀你？你一次次的想要除掉我，我今天要是不杀了你，难道还要等你下回再来杀我吗！狠狠地瞪着他，我握着火枪的右手逐渐收紧，食指慢慢回扣。

        “不要！蔡九！”就在我将要扣动扳机的时候，四奶奶和二少、三奶奶以及一帮家丁已经冲了进来。见我举枪对准大少，四奶奶忙大声喊道。

        没有回头，看着已经瘫成泥的大少，我继续着扣扳机的动作。

        “蔡九！你不可以杀他！”四奶奶见我不为所动，情绪也开始激动起来。

        心头原本就有一把火，又见四奶奶几次三番阻止我杀这个畜生，我终于忍不住朝她吼道：“不管你的事！”

        “你真的不可以杀人！”

        “我说了不管你的事！”

        “蔡九！我不想再也看不到你！”四奶奶这句几乎用了全部力气喊出来的话，就如一支鼓槌狠狠敲进了我的心房。心脏猛地一缩，我扣动扳机的手指便顿在那里。

        想回头看她，却只是稍稍移了视线便又强制收回来。

        “你受伤失踪的那段日子，我就在这间书房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可当我醒来才发现不过只是一场梦。那种得而复失的感觉真的很惨。”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她的哽咽变得更加明显了，“蔡九，只要你现在一开枪，你平安无事回来就又会变成一场梦，我又再得而复失了！”

        当她说着这些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开口。然而缠绕在心房的痛楚却不是我呆着不动它便会自己消失的。甚至那疼痛会随着她的靠近，随着她越来越哽咽的声音而变得越来越痛。握着火枪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再也忍不住转头看向她，当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印入眼帘时，那丝痛楚便在一瞬间膨胀到了极限。

        “goodtake！”天哥似乎也颇有感触，声音里隐隐透出了感动。

        放下枪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这瞬间被抽尽了。苏纹似乎还没有走出刚才的情绪，依然用含泪的双眼久久凝视着我。当她眼底蓄积已久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时，只觉得好不容易被驱散的痛意又在一瞬间折了回来。

        看着她侧开头咬唇忍泪的模样，难以自持地，我抬手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回头看我，她眼底依然有驱散不开的水雾。双眼有些热，尚未收回的手就那样无意识地抚着她的面颊，“别哭……”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在那么多人面前做出这种类似轻薄的举动。当右手忽然被人大力拍下来时，我才如梦初醒般地看着眼前同样呆愣的苏纹。

        坐在休息区，看着微红的手腕，心中不禁又是一阵烦躁。习惯性地想去抓头，然而还没触到，手腕便再一次被人抓住了。回头看去，竟是苏纹。

        “你还戴着头套呢。”

        抽回手，我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她，没有开口。就在几分钟之前，我还那样唐突地摸着她的脸，虽然最后被小红姐一巴掌拍醒，但心里那份异样却怎么都甩不掉。

        那个时候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而苏纹似乎也没察觉到不妥，她只一心沉浸在未出的情绪中。如果不是小红姐走过来拍掉我的手，怕是再过不久，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这边了。

        “我跟小红姐解释过了，你不要放在心上。”苏纹柔声说着，似乎之前那一幕并没有发生过一样。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我只能将视线转向窗外渐渐大起来的雨。

        许是觉得我故意忽视她，苏纹上前几步将我的视线挡住。皱着眉，她看着我问：“我都不介意了，你到底在介意什么？”

        介意什么？看着她眼中隐隐的不满，我问自己，”你在介意什么？”或许并不是介意，我只是不习惯这样的自己。我很少像今晚这样失态，特别是在周围还有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而最让我心烦的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那样做。当时只觉得非常心疼，情绪已经完全被她牵住了，一心只想擦干那些眼泪，让她不要再哭。于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这个举动有多亲密。

        “我没介意。”看着她的眼睛，我说得很认真。

        并不相信我的说辞，她依然皱眉看着我，“那你现在为什么还是这种表情？”咬了咬唇，“你这样子，看起来好像是我冒犯了你一样。”

        看着她甚是不满的可爱模样，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笑！”跺了跺脚，她咬唇瞪了我两眼。

        可不想让她把酒楼的地板给跺穿了，我忙忍住笑，举双手投降，“对不起，我错了，我不会再笑了。”

        又瞪了我一眼，才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我说没介意的话，是真的。”怕她心里还梗着，我又重复了一次。

        “哦。”嘟了嘟唇，她只应了一声。看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雨帘，隔了好半晌之后，她才又开了口，“其实演员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戏是很正常的，演到投入的地方，谁能保证下一秒就可以马上将情绪全部收回来？”学着她的样子抬眼看向窗外，我没有接话。“所以小红姐跟我都能理解，你也不要多想，好好收拾一下情绪，待会儿还有一组戏要拍呢。”

        是啊，我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出戏而已。好像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心头萦绕的问号也开始慢慢消散。暗自舒了一口气，我勾起唇角，说了一声”谢谢”。

        比起之前那场戏，接下来要拍的这组就显得温情许多了，至少我不会再拿着火枪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苏纹与我聊了几句后便又去温习台词了，而我的眼睛虽然是看着剧本的，但其实连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已经打定主意要将之前那一幕忘掉，因此我只能给自己找来另外一个问题思考。回想起四奶奶那句”我不想再也见不到你”，看着眼前的虚空，我开始思索起来。四奶奶对蔡九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她当时望着我的眼神，还有那急切的心情，到底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表现出来的？他们之间的感情真的就只有友情、亲情和恩情吗？剧本已经写明了没有爱情，可为什么我却能在她身上感受到那种悸动？

        忽而恍了恍神，我愣了一下，这种悸动就是爱情？我为什么会觉得那就是爱情？我不懂，也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一切就位后，我们终于进入了今晚最后一组拍摄。

        我看着她，十分不甘愿地说：“四奶奶，我真的不想做什么太平天国的副统领。你知不知道那个师帅大人居然让彭衰人来做统领！我考虑了一下，决定不做为妙。”

        “怎么，他又给你气受了？”四奶奶有些担心地望着我。

        心里憋着一股气，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提起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且不说他之前布局害我，今天第一天上任，他就让我以筹军费的名目来敲你们竹杠！坏人就让我来做，而他却躲在后面大肆搜刮！”

        皱了皱眉，她问：“师帅不管么？”

        “师帅？”轻嘲地哼了哼，“那个彭衰人跟师帅是发小，当年还对师帅有恩，现在他们两人正在那边把酒言欢呢！哪听得到我的声音！”摇了摇头，我有些泄气地叹道：“这个副统领我是不想再做了，明天一早我就去跟师帅讲。”

        “蔡九，你先别那么冲动。”四奶奶拍了拍我的手臂，安抚道：“那师帅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也必定不是什么平庸之辈，他肯定不会因为以前的小恩小惠就全部听信别人。”

        完全没有听进去，我气呼呼地直指师帅府的方向，“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厉害，也就不会找彭衰人这样的人渣来管理无锡城的治安了！”

        “正因为这样所以你才更加要做这个副统领。如果连你都不理，那整个城的治安就完全没有保障了，我们所有人的安全不是更加堪虞？”

        闻言，我不由得怔了怔。城里的百姓今后会如何我根本不想理会，可是，如果我真的不做这个副统领，又有谁能来保护四奶奶？冷静之后望向她，便听她语重心长地说道：“蔡九，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很容易，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才是最难。”

        望着她的眼睛，我忽然发现不管是蔡九还是索梨生，都会很轻易地被她几句话说动。见她眼神坚定，我却不知为何开始闪躲起来。“好吧，我考虑一下。”有些不自在，我动了动身子。好在这时候”蔡九”也准备要离开了，瞟了瞟她，道：“我先走了，你走不走？”

        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自在，她沉默下来，好半晌都没有接话。

        “我，想再坐一会儿。”

        看着她闪烁的眼神，我的心一下子复杂起来，却无法再说更多，只能起身朝门口走去。只是心上总有个地方在拉扯我，让我离开的步伐缓了又缓，最终停了下来。握了握拳，忍不住回身看她，却不料她也正好回头，于是我们的视线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对上了。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看着她同样愣怔的样子，我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收工，落妆，换衣服。

        站在门廊处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我有些恍神。

        “没带伞？我遮你到停车场吧。”身旁响起苏纹的声音，稍稍抬头，便看到一把白色雨伞撑在头顶。

        “这伞撑不了两个人，你先走吧，我自己想办法。”

        “没关系，几步路而已，跑快一点就行了。”她一脸不容拒绝地看着我。

        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她的决定，想了想，索性夺过雨伞并伸手搂住了她的肩。看了看外面的雨，与她对视一眼后才一口气跑进停车场。

        “真是多得四奶奶。”

        “这么客气。”睨了我一眼，她甩了甩伞上的水滴，“对了，你刚才的眼神很有戏，我差点接不上你。”

        “很有戏吗？”听她忽然提起，我怔了怔。

        “是啊，感觉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样子。”忽伸手拍了拍我，“你啊，总喜欢想那么多又想得很复杂。明明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你却总爱往复杂了想。”见我沉默，她一边拉开车门坐上去，一边对我说：“别想这么多了，早点回去休息。记得泡个热水澡驱寒，可别感冒了。”说罢，朝我挥了挥手，“我先走了，明天见。”

        我不知道她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又或者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晚上，在书房温剧本时，脑中又出现了她的泪眼。

        “蔡九！我不想再也看不到你！”

        心房一颤，我反射性地合上了剧本。

        准备将它放回书架上时，忽瞄到了夹在书中的一角白纸。犹豫了下，还是将它抽了出来。缓缓展开，我便又看到了那对同向而坐的男女。看着画中女人完美的侧脸，脑中却不自觉地闪现出自己轻抚她脸的那一幕。

        “你在做什么？”

        陡然出现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将素描夹进剧本中，回身，便看到兮荏正站在书房门口一脸奇怪地看着我。下意识地拉开抽屉将剧本放了进去，我摇摇头，“没什么，在做明天的功课。”

        “已经很夜了，还要忙很久？”顺着兮荏的视线，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居然已经一点半了。想了想，索性朝她走去，一边推着她出了书房，一边说：“已经做好了，走吧，该休息了。”

        临出门口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忽拉上了书房门。兮荏诧异地看了看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跟着我进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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