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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番外 南柯(四)


  (十)

  四皇子巡视完水军,便要急着回京去。

  京中局势诡谲多变,一天就是一个样子。他却是请求了四皇子让他留下。

  大约自己不在京中,对她会更好,她如今困在阔云堂,虽然失了自由,但好歹不在牵扯其中。自己不在京中,这群女人争斗的对象都不在了,她也能好过几分。

  其实,他心中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那封和离书他烧毁了,从未和旁人提过。若是他回去了,她再次提起,又该怎么办?他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她,只得如鸵鸟一般,缩在别的地方,再不回来。

  再回到京中已经是第四年的寒冬,京中四皇子一脉日渐猖獗,皇帝终于像从前忌惮太子般,忌惮起了这个自己扶持起来的小儿子。

  暗中,竟拉拔起了打压了近五年的太子。

  明靖珩读着太子的信,彭氏的父亲,都亭侯竟然反水去了四皇子的阵营。

  当初太子布下的两枚暗棋,一枚已然失效。幸而都亭侯不知道自己便是那另一枚暗棋,并未将自己供出来。

  腊梅放的正好,阔云堂内却是一派的凄凉,严冬瑟瑟,守院子的婆子躲到别处吃酒去了,朱门有些破旧,紧闭不开。

  夜里,待她睡着了,他偷偷潜到屋内去看她。

  和四年前一样,她的样貌没什么变化,只整个人清减了许多,眸光中也不见了昔日的神采,只留下沉沉的暮气。

  她这些日子都是以抄经度日,他走到书案边上,那桌上摆着一只小匣子,那是自己曾经送给她,用来放散碎珠宝的。

  他将那盒子打开,就着月光看下去,却发现里面装的满满腾腾的,尽是她写下的和离书。

  他失手将那匣子摔落在地,内室发出一声动静,她似是被惊醒了,他却是逃也似的翻窗离开了。

  原来她一直都不死心,她想的,一直是离开他。

  那一夜他喝的酩酊大醉,回到外院书房的时候,却是恍恍惚惚的看见了她。她穿着两人初次见面的那件红色的大毛斗篷,眉眼盈盈,满是情谊。

  他就知道,她不过是一时赌气罢了,她一向心软的紧,是不忍心离开他的。

  这一次的□□急促而又温柔,她的身子生涩的不像话,他生怕弄疼了她。

  挺身进入的那一刻,他吻上她的唇,她生涩的回应着他。

  结束的时候,他从身后抱着她,喃喃的说着这些年他的境遇,说着对她的相思。而怀中的她却是不住的颤抖。

  梦里他们是十年后的模样了。阿绫出嫁了,他们坐在堂上,新人下跪给他们磕头。她的眼角带上了几点泪意,他却是笑着去安慰她。

  梦里,他们仍是和从前一样。

  然而他醒来后,身边的人却不是阿芷,而是兰芝。

  当时的他却没想到,只这么一次,却使他永永远远的失去了她。

  (十一)

  这一年春末,缠绵病榻多年的皇帝终于露出了下世的光景,太子的底牌亮出的时候,四皇子方着急起来。

  离开之前,他去了阔云堂看她。她依旧坐在那小轩窗前,梳着个极简单的圆髻,他躲在屋顶上看她,只见到她淡漠的眉,却看不到她眼中的神情。

  后来,他只觉得若是能这样看她一辈子就好了,哪怕他们之间再也没个结果,她再也不愿理会他。

  他只要她活着就好了。

  阔云堂火烧起来的时候,他与谢知颐刚把皇宫夺了下来,回了家中,却看见西北角滚滚的黑烟升起。

  雪霁在屋外焦急的站着,看到它回来,只哭着跪倒在他面前:“五爷,求求您,去救救我家姑娘!绫姐儿不能没有娘啊,我求求您!”

  她跪在青石板的地上,磕着头求他,一下狠似一下,头上立马就出了血。

  他一惊,揽过一边救火的人手中的水桶,忘头上一浇,便跑进屋内寻她。

  火舌卷食着房梁,屋内全是滚滚的浓烟,他拼了命叫喊她的名字。

  “阿芷!”

  却没有人回答他,浓烟呛的他有些狼狈,这时,他却在另一角听到了一个极微弱的应答声。

  他欣喜若狂,不顾落下的房梁,向那个方向跑去,见到的人却是兰芝。

  兰芝和她的小名极像的,同音不同字。

  终究是一条人命,连石海有罪,但他对她,却是惭愧的。

  毕竟他利用了她,害了她的父亲,又害了她一辈子。

  但是在这场夺嫡面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四皇子若是赢了,他们的下场只怕会更糟。

  兰芝跪坐在地面上,他替她将压在腿上的架子移开,对她道:“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寻了阿芷便带你出去。”

  兰芝抿了抿唇,抓住他的衣袖哀求道:“求求您,先带我出去!云……五夫人已经被救出去了,真的!”

  他闻言,却是仍有些不敢确定:“我再去看一圈,你且等等我。”

  见他仍是去意坚定,兰芝忽然道:“我有孕了!”

  她的声音不算大,周围全是木料被焚烧发出的噼啵声,他一愣,扭头回去看她。

  她又道:“五爷,五爷,我不会骗你的,刚刚我真的看到五夫人被人背出去了,就是您身边的小厮卷霜把她背出去的!”

  卷霜在救火的人之中,况且的确是跟着他冲进来的,他心下一时放松,便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出阔云堂去。

  将兰芝放在地上后,他看到一旁的卷霜,便问他道:“五夫人呢?”

  卷烟看着他,却是一愣:“爷,什么五夫人?”

  他只觉得有些站不稳,踉跄了一步,又问了一遍:“你不是将五夫人救出了吗?她人在哪里?”

  卷烟道:“刚刚奴才被火势逼得没进去……”

  他扭头便往回阔云堂里跑,还未到门口,却见那摇摇欲坠的房子轰然倒塌。

  他跪倒在原地,放声大哭起来。周围的人忙上前去抱住他,英国公匆匆赶了过来,一击手刀下去,他再也看不到眼前的一切。

  (十二)

  阔云堂的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终是停了。

  她走了,与那间他们曾住过的房子一起,烧的干干净净,一丝念想也不给他留下。

  第二日他醒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旁人也未曾觉得有什么,毕竟,在外人眼里,她不过是个守着一片院子等死的人罢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停的做别的事情,为太子赴汤蹈火,在战场上拼杀时连死都不怕。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是因为什么,他怕让自己闲下来,每日将自己的生活塞得充盈着尔虞我诈,不过是怕自己再想到她。

  他醒后,第一件事便是见了被囚在乱玉轩中的兰芝,英国公将一切都查了个明白,放火的人竟是兰芝。

  他看着兰芝那充满怨毒的眼睛,却是连一句为什么都不想问她。

  兰芝却是一字一句,如泣血一般:“明靖珩!我父亲待你如亲子!你竟然出卖他!”

  他冷冷一笑,这便是所谓的待他如亲子?逼迫他与发妻分离,将旁人强行塞给他,这边是所谓的待他如亲子?

  他不愿再与她说话,却闻得兰芝的声音。

  “那一晚,你抱着我,叫的全是她的名字,阿芷阿芷,当时我都应了。怎么?如今我却应不得吗?”

  她这一句话成功的撩起了他的怒火,他赤红着双眼,盯着她:“你不配叫她的名字!”

  兰芝却似被他这一句话抽光了力气,伏在地面上呜呜的哭起来。

  家中如今主事的是从前明老夫人身边伺候的王妈妈,但兰芝如今有孕,旁人不敢动她,见她悲戚的什么都不肯吃,只得背着他偷偷去请了大夫。

  他那时正在宫中,帮太子筹划如何镇住四皇子的那些余党,小太监来向他通禀的时候,他一时气血攻心,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兰芝竟是没有怀孕,在火海中的那些话,竟然却是哄骗他的。

  他怒极反笑,自己这一番究竟是为了谁?为了英国公府?为了太子?为了她?

  他最初被连石海威胁,是为了她和阿绫,才迫不得已的接了兰芝进门。

  可如今,他所谓的为了她好,却是害得她连命都没了。

  得知了兰芝未曾怀孕的消息,他派了王妈妈去给兰芝送了鸩酒。

  听到兰芝死讯的时候,他正在捡看这些年她抄写的那些佛经,她的字写得比从前好了太多,与别的深闺妇人不同,她的字力透纸背,一笔一划,全是风骨,毫无一丝一毫的脂粉气。

  他记得从前,她的字是最差的。云家几姐妹都是能诗善文的,偏偏她却是个异类,当时他还曾取笑过她,堂堂礼部侍郎的女儿,字还不如他这个从小舞刀弄枪的。

  她那时刚刚嫁给他,听到他的挤兑,眉头虽跳了跳,却仍是保持着风度:“你的字是何阁老教的,我自然是比不过。”

  当时只道是寻常。

  (十三)

  明泽效从边关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

  两人再次见面,明泽效得知了她的死讯,如童年一般和他的打了一架。

  他抹过唇角的血迹,明泽效红着眼眶,声音颤抖:“当时你是怎么对我说的?”

  他当时说,会保她一生平安喜乐。

  明泽效再动手时,他再也不去还手了,只任由他将自己摁在地上捶打。

  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这般的架不知打了多少回,但总是打完了第二天便能和好。

  可是,这一次,只怕他们之间的裂痕要横亘一生了。

  太子终究是继位了,论功行赏,将他封为昌亭侯,他尚不到三十岁岁,便已位及人臣,人人艳羡。

  太子召回了从前在党争中被贬谪的臣子,重振朝纲。云昌衡从浔阳回了上京,回城后第一件事,便是亲自登门,将云彦芷的牌位取了回来。

  “阿芷给我来的一封信上说,她很后悔自己嫁给你。她曾嘱托我,若她身故,愿舍了她原配的身份给你的平妻,只求你让阿绫随我回云家。”

  他看了那信,写于她被幽禁的第二年,她的字迹还没有日后那般好,但已见淡淡风骨。

  他咬牙,面色狰狞的可怕,阿绫是她曾是他的妻的唯一凭证,他怎能让他们的女儿离开。

  云昌衡看出他不愿,并未多说什么,只让阿绫自己来选。

  阿绫来后,怯怯的看着他,一个从未亲近过的父亲,和亲生母亲的嘱托,阿绫终究是选了和云昌衡一起离去。

  走的时候,阿绫未带走任何东西,只有雪霁跟着她一同去了。她小小的身影拉着云昌衡的手,任由他一路从明家的正堂送至府门口,也未回头看他一眼。

  一年后,云家多了一位名唤云奕绫的小姐。

  至此,他们之间再未剩下什么。

  她比他要心狠的多,以这般淡然的方式,将自己从他的人生中,完全的剥离,给他留下一生也无法洗掉的疼痛。他选错了一次,赢来了功成名就,荣华富贵,却永远输掉了他和他们的一切。

  太子登基的第五年,春狩的时候,两人如儿时一般,骑着马在林子里闲逛。

  “你这般也不是个事,她都走了那么久了,你难道真的不想续弦了吗……你没有孩子传宗接代,英国公已经来向我说了多次,让我为你赐婚,你让我该如何做?”

  他低头不语,皇帝见他这般,深深叹了口气,亦不再说话。

  但至此后,无论是大哥,还是皇帝,再未向他提起过续弦的事。

  她去后的第八年,云家的孙小姐出嫁了,他得了帖子,带了极丰厚的礼,前去祝贺。

  来人见到他,都极是惊异,她去了太久,知道他与云家关系的人也寥寥无几。

  云昌衡已经是双鬓斑白,见到他,云昌衡未发一言,却命人领他去了云奕绫所住的绿猗堂。

  云奕绫已然上好了大妆,穿着火红的嫁衣,一副等待出嫁的样子。

  见到他,云奕绫极是沉默,这对血缘上的父女静静相对坐着,默然无语。

  她们是母女,想来应是像的,他看着女儿的脸,想努力从这张脸上找出她的痕迹来。却发现记忆已经模糊,她走了这么多年,他竟是连她的模样都快要忘光了。

  吉时已到,云奕绫由全福人牵引着出了门,他站在绿猗堂院子里的美人蕉旁边,目送着她远去。

  他醉倒在绿猗堂的院子里,正厅那边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伶人唱着牡丹亭中的一折,他依稀记得是南柯梦,却听得不大真切。

  “秋到空庭槐一树。叶叶秋声似诉流年去。便有龙泉君莫舞。一生在客飘吴楚。那得胸怀长此住。但酒千杯便是留人处。有个狂朋来共语。未来先自愁人去。”

  他模糊了双眼。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梦醒了,他们这场戏,终究是曲终人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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