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迎风而立 一

　　这一次，站在面前的对手是一位年纪相若的伊西斯少年。他**着骨瘦如柴的身体，仅以一条粗麻白布遮掩裆部，紧紧包裹住骨骼的黝黑肌肤上错乱纵横着一条条绽开的深红色刀疤。休伯利安却是全神贯注地盯着他那双充满兽性的眼睛，不敢有丝毫懈怠。

　　沙漏中黄沙细细落下。静守堂的第三层演武台上，对峙已经持续了很久。两人的姿势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休伯利安挺胸抬头笔直站立，双脚打开与肩同宽，双手自然垂在身体两侧，右手握着在旧港购买的大号黑钢弯刀，左手虚握成拳，看似破绽百出，却让人倍感压力。那是一股从他身体中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凌然威仪。与之相对，伊西斯少年摆出一个古怪的架势。他猫着腰，探出头，各执尖利弯刀的双手一上一下地抬起，双腿前后错开两步，半蹲续力，两脚的脚面上也各绑着一柄弯刀，脚指头紧扣地面，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

　　观武的人群围满了上上下下的环道，基本上都是古兰奇的祭司和在此修行的弯刀武士，全都凝神摈气，安静地注视这一场对决。法赫德长老也挤在人群中，明晰的目光在对峙的两人之间来回游移。两人均选择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心态上却迥然相异。休伯利安是一种出于自信心的谦让。而提姆，就是休伯利安对面的伊西斯少年，则是极力地想要抓住休伯利安任何一丝松懈，以便占得先机。这样的想法中暗含着一种居于弱势的心态，倒不是提姆怯懦，实在是因为休伯利安之前的表现太过抢眼。他已经一口气连胜四场，并且看样子还要继续打下去。尽管他每次都赢得堂堂正正，也没有挑衅的言语（其实因为语言不通，根本就没怎么说话），但在被称为伊西斯武学胜地的静守堂，这样的做为已经可以称之为嚣张。

　　挑战白带的道路用艰险来形容任然显得太过平淡。进到静守堂内，仅感受那蒸腾的热浪，目睹魔域般的环境，心情就会因为震惊而急剧地收缩。静守堂从外面看是一座气势磅礴的圆顶神殿，里面的样子则完全颠覆了教会的一切庄严和规则。很难相信，这是一个直径巨大向下延伸的溶洞。溶洞的深度远远超过了从外面看到的神殿的高度，恐怕已经深入地下数百尺。洞窟的内壁上遍布用粗糙技法雕琢出的抽象的带有浓烈宗教色彩的大福浮雕。蛮荒之神德墨忒尔张开双臂向下倒悬着占据半边墙壁，巨大的脸部正好是静守堂的最底层地面。口、眼、鼻均清晰可辨。浮雕的其余部分是大量不知名的生有残破羽翼的低级神明，或许也有人类，还有就是一些暗示性极强的纹章和符号。没人看得懂这些浮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神秘、甚至毛骨悚然。静守堂的内壁上开凿有供人们行走站立的层层环道，这些环道被极隐秘地融合在浮雕里，丝毫不会破坏浮雕的完整性。环道的连接与中断全无逻辑性可言，要想弄清楚这里的整个布局，需要常年出入积累经验。静守堂内的浮雕也不是完全贴合墙面的，有一些人物的手或是所持有的器具会一直伸向岩洞的中心，形成一块块悬在空中的平台。这样的平台静守堂里一共有九块，分布在不同的层面上。人们按照习惯从上往下编号。如今这些平台被用作白带试炼的演武场。

　　静守堂的环境已经足够震撼人心，挑战的规则更是残酷到极致。参加白带试炼的武者需要一级一级地向下挑战。以挑战者的身份打败第一层平台的守护者，就可以取代他的位置，再战胜一次挑战者，则得到向第二层挑战的资格，以此类推。也就是说，在每一层平台上要分别作为挑战者和守护者各赢得一次比试才有资格向下一层挑战。而对于失败者，这里没有一点点的怜悯。任何一次比试的失败，即使已经深入到第九层，也都将会在失败的一瞬间前功尽弃。回到最上一层，一切从头再来。而在这一切规则之上，最最恶劣的一条是，一旦某位武士宣布参加白带试炼，在得到白带前，他今生不得离开古兰奇。因此参加白带试炼，就等于断绝了人生的一切退路。试炼者的世界里从此只剩下刀和血。要么得到白带，要么终身困守与此，更有最残酷的一种结局，那就是死！

　　严苛规则加剧了比斗的激烈程度。因为双方都谁都不原意轻易放弃，每一场比试即是生死博弈。静守堂规定，只有青带弯刀武士才有资格参加白带试炼。而正真敢于挑战者都是来自各部落的精英，其实力早已远远凌驾于普通青带弯刀武士之上。当这样水准的两名武士拼尽全力地死斗，战况往往惨烈异常。即便是赢的一方也是身心具疲、遍体鳞伤。试炼规则中规定，每一位武士在得胜之后可以得到最多十天休息和养伤的时间，但十天之内如果不进行下次比试，也将视为放弃，直接退回最顶层。可以想象，所有参与试炼的武士都如履薄冰，每胜一场之后都会抓紧时间调养身体，修炼武技，观察其他对手，基本上都会等待十天的休息期满后才会继续向下比试。以前也不是没有人连续作战，但像休伯利安这样一口气连胜四场，并且丝毫没有停下来意思的狂人，此前还真的从没有出现过。

　　休伯利安可没有想那么多。他的全部念头就是尽快得到白带。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白带的意义已经不仅仅是为他身为弯刀武士的实力证明，更关系到能不能深入根源之殿，找到使用神器的相关线索，帮助莉迪娅解除这场几乎要颠覆整个伊西斯王国的大旱灾。因此，只要还有力气，他就要继续战斗下去。伊西斯人民的苦难容不得他奢侈地挥霍时间。

　　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提姆的意图，休伯利安大概也想象得到。和格林希尔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多少也学会耍点心计。

　　长吁一口气，他抖了抖此前保持不动已有些僵直的肩膀，黑钢弯刀也以一种很随意的方式由右手交到左手。不管这一番动作是无意还是故意，在交刀那一瞬间，确实暴露出了极大的破绽。可是提姆却没有动，依旧敏锐地注视着休伯利安，眼神中甚至连一丝惊喜都没有，镇定得让人琢磨不透。他所期待的机会到底是什么？

　　还真是稳健啊！亚麻色头发的少年觉得自己那一番表演活像个小丑。无奈之下，他又把弯刀换回到右手。这几乎等于承认之前是在耍手段。

　　好吧，那就由我先攻咯！刀面摆平，重心放低，小腿微微续力，他打算直截了当地从正面突过去。视线忽然变得迷蒙。

　　静守堂里热浪蒸腾。先前已经打过四场，现在又站了这么长时间，休伯利安体质再好，额头上也难免渗出大滴汗珠。汗珠顺着他微微卷曲的亚麻色头发滑下，滴到眉毛上，又顺着眉毛迷住了眼角。他下意思地用手去抹。

　　就在这一霎那，提姆动了！犹如一只黑豹，猛扑向前。

　　休伯利安只看到眼前的少年忽然消失不见，紧接着一股黑色的旋风席卷至面前。视线被干扰，他反射性地向反方向撤开一步。炫目的寒光刮过刹那之前还是他脑袋所在的地方。额头上的皮肤甚至能够感觉到刀刃上的冰冷。不过这还不是全部，提姆打一开始期待的就是这个机会。机会一旦来临，便是爆发出身体全部能力的凌厉攻势。丝毫不理会休伯利安撤身的同时截断后路的一刀，他整个人扑上来，左手的弯刀挥空之后，右手的弯刀紧随而至，绑在两只脚脚背上的弯刀也以不同的路线出击。三柄弯刀画出三条锋线绕上休伯利安。亚麻色头发的少年几乎无路可逃。而提姆也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的打算。

　　危急时刻，休伯利安的右手诡异地一抖，黑钢弯刀脱手而出，飞旋中接连磕开提姆脚面上的两把刀，再用左手接住，险险挡下提姆的右手挥来的一击。一抛一接只在瞬息之间。

　　抛刀技！观战的法赫德长老惊骇地睁大眼睛。虽然抛刀技是沙火一族不外传绝学，而且使用者都是双手持两柄小号弯刀，但休伯利安那一刻确实是运用了类似的技巧。弯刀在双手间的抛接连贯而洒脱。飞行线路即诡异又精确。绝对不是即兴而为之！是常年刻苦练就的抛刀技，不会有错!这孩子，真不得了！

　　同一瞬间，混沌的殿堂里，匍匐在德墨忒尔神像脚下安心祈祷的罕默德·拉赫曼长老，心神也抖了一下。

　　提姆自然是没有料到休伯利安能够挡开他这处心积虑后施展出浑身解数的一击。不过瞬间的错愕并没有延缓他的进攻。在空中调整姿势，他不以双脚落地，而是翻倒休伯利安的近身。右手撑地，身体以之为轴做了个大回旋。左手和双脚随着身体的旋转飞舞，三柄弯刀画出三道死亡圆弧。若是休伯利安企图趁他落地未稳之际近身反击，其实绝大部分有实力的武者依照常识都会做出这样选择，则必然会落入又一个圈套。幸好休伯利安第一时间警觉地跳离了他的攻击范围，才只是被割破了胸口的衣襟。

　　算准了机会却没有得手，提姆也不指望还能有下一次。从新拉开架势之后，他立即扑向休伯利安，施以迅猛的攻势。手脚并用，伊西斯少年凭借矫健的身体做出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动作，四柄弯刀从不同方向接连袭来又配合得严丝合缝，逼得休伯利安连连后退。

　　从场面上看，休伯利安仅以一柄弯刀对抗提姆的四柄弯刀，徒有招架之功，而没有还手之力

　　如果用的是静默弯刀，应该能够占到主动的。不过使用神器的话，就是胜之不武了。休伯利安一面稳固防守，一面观察对手的招式套路。提姆的刀法几乎不能称之为刀法。他的四柄弯刀更像是四肢的延伸，是锋利的爪牙。而他本人也并非是以人的姿态在战斗，而是化身成为凶恶的魔兽，凭着一股野性在攻击猎物。休伯利安赫然发觉根本就无法依靠常识来判断提姆的下一步动作，只能待他出招之后迅速做出反应，但这样就免不了会落入被动。提姆对于休伯利安的反击也丝毫不畏惧。一些不足以不致命的攻击，他根本就不躲，反而是加大力度地攻击回去。只要看他身上那一条条的刀疤就知道他的战法是多么的血腥、玩命、不在乎生死。

　　在这个年纪相仿的少年眼中，休伯利安所看到的只有杀戮和对胜利的渴望。

　　拼上一条胳膊，只要一瞬间的空隙，就能砍倒他。休伯利安估算着取胜的代价。但他不打算使用这种自我牺牲的方法。因为一旦受了伤，就必须花费好几天来调养。时间上是不能够接受的。

　　任何武学都必有其破绽，关键是你能不能发现。休伯利安头脑里闪过老师平日里念叨得最多的话。提姆这种原始而野蛮的战法根本就不是什么经过人类思想提炼和演化的武学，纯粹是模仿野兽的暴力而已。破绽应该很明显的！不能只专注于自己的招式，要仔细看，用心想。

　　黑钢弯刀被休伯利安舞成一扇刀壁。提姆犀利的攻势全部被阻隔在黑色的刀壁之外。休伯利安透过刀锋间的缝隙往外看，只觉得提姆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刀疤总是在眼前晃动。

　　原来如此！刀伤集中在胸口上，四肢和背部比较少。他总是像野兽一样行动。野兽的腹部是它们最大的软肋。休伯利安眼中闪过一道光彩，刀锋突然向前突进，分开提姆意图合围的四柄弯刀，跟着起脚一记飞踢。这一脚重重踹在提姆的胸口上。伊西斯少年连退数步才站稳，眼睛中充满惊愕。他唯恐休伯利安追击，盲目地胡乱挥动着弯刀。休伯利安只是站在原地，平静地望着他。那清澈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输了，投降吧。

　　“啊~！”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提姆再一次扑向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更迅捷的身法，更猛烈的进攻。他的影像分散得到处都是，又淡得几乎看不见。因为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以他的年纪，能达到这样的成就完全可以称之为奇迹。观武的人群中传出为之兴叹的声音。可是，不到片刻，他就又一次被打飞，重重撞到身后的立柱上。

　　休伯利安已经完全看破了提姆的套路。不论他做出怎样匪夷所思的动作，他的前胸总是疏于防守。只要拨开他那四柄弯刀的攻势，从正面切入他的近身，就能施以重手。提姆的身法虽然很快，但比起以速度见长又领悟到瓦尔哈拉之域的“狂乱之风”来说还是慢上不少。休伯利安能够很从容地抓到他的破绽。若是他原意，他完全可以一刀劈了提姆。

　　血从伊西斯少年破裂的嘴角流出。鲜甜的味道浸入喉头，更加激发起他身体了野兽一般的性情。他发狂一般一次又一次冲向休伯利安，又一次又一次被打飞出来。这种频率越来越快，以至于到了后来根本就不再是一场对等的比试，更像是大人欺负小孩。

　　“认输吧！不要再抵抗了。”休伯利安提着黑钢弯刀缓步走向不知是第几十次摔倒在地的伊西斯少年，用通用语劝道。

　　提姆捂着胸口坐起身子，拿仇恨和绝望的眼神死死瞪着他，瑟瑟地挪动屁股往后退却。撑着地面的左手还紧紧撰着弯刀。他的其他三柄刀早已被打脱了手。只是到了这种境地，他任然没有丝毫想要放弃的念头。

　　是的，好不容易拼到三层，怎么甘心就这样失败呢？何况对手还是第一次踏入静守堂的外来人！

　　“快认输啊！都这样了，你还坚持什么？非要逼我打得你爬不起来才甘心吗？”休伯利安当然认得出提姆那种眼神的含义。很有些恼火，他大声吼叫。

　　大概是被听不懂的语言惊到了，提姆突然奋力跃起，拼命地挥刀砍向休伯利安。亚麻色头发的少年闪身躲过的同时用刀背敲落提姆的弯刀，另一只手掐住提姆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不是休伯利安忽然变强了，是提姆根本就已是强弩之末。那一击既没有力量也没有速度，只是野兽临终前最后的挣扎。

　　“投降！正视失败才能够变得更强。不要再固执了！”休伯利安对被他掐在手中的伊西斯少年命令道。

　　提姆仍旧是用倔强的眼神看着他。面对这样不屈的对手，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也不禁动容。“你还真是啊…”

　　莉迪娅和格林希尔并肩站在环道上，远远地观望着战局。莉迪娅此时用伊西斯语小声说，“这里没有人甘心投降的。给他最后一击吧。让他输得尊严些！”

　　就在休伯利安稍稍分神的一瞬，提姆掰开休伯利安掐着他的那只手，张嘴咬下去。休伯利安疼得将他甩开，恼怒地挥刀砍了过去。

　　杀了他！出刀的那一瞬间，他真的是那样想的。几乎所有人也都认为提姆必死无疑。

　　黑色的月牙斩裂静守堂的凝重。弯刀劈中了伊西斯少年的肩膀。他重重摔倒在地上，没有鲜血，没有死亡。他只是昏了过去。最后的一刹那，休伯利安把刀背翻了过来。

　　这一刀之后，反倒是胜利者心虚地大口喘着粗气，似乎经历了一场大难。他差一点，差一点就杀了一个与他毫无怨恨的人。

　　这就是在静守堂战斗的感觉！嗜杀边缘的感觉！

　　走向环道，接过伺候在一旁的祭司递过来的大氅套在身上，休伯利安从最近的出口径直离开了沸腾的静守堂。留给众人视线的是一个孤傲的背影。灼热的风涌进通道口，少年身后，随风飘起的大氅上，伊西斯文写就的大大的“三”字异常清晰。

　　仅仅半天时间，他就成为了第三层的守护者。而明天，他还要走得更远。在场所有武者都清晰地感受到外来少年背影中逼人的压迫感。

　　虽然其他平台上还有打斗，但那些已不具吸引力。观武的人群缓缓开始散去。格林希尔老早就追休伯利安去了。

　　莉迪娅混在人群里，眼角忽然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魁梧的伊西斯汉子站在上一层环道上，俯身看着她。与她的目光遭遇后，立刻转身离开。

　　莉迪娅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奋力赶过去。那个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她最后看清的，只有他身披的大氅上大大的一个“八”字。

　　在记忆的房间里翻箱倒柜，莉迪娅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哈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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